“学校的李老师。”梓轻声说,“奶奶说她年轻时候跳舞拿过大奖,而且她欠奶奶一个人情,所以……姐。”梓最后那声,总像是可有可无的安慰,“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
夜那么漫长,南风夜总是潮得就像个冷笑话,让人沉闷地呼出口气,却哭笑不得。那种尴尬的暖风趁势而上,总有点卖弄的意思——它明明把这个夏夜吹得无比的糟,却又摆出一副尽力的姿态来。但是一梦终须醒啊,第二天下午,她们都要各自上路。可是这起初并不是场战争啊。在后台那么那么那么多人,阿棠看遍了过去,其实他们这一伙人,没有任何一个是觉得要战胜谁、要赢过谁啊。他们只是想玩玩,尽兴就好。但是,终究有人——就是芬芬那丫头从别处跑过来,特别紧张地说:“肖棠,你听说了吗?你妹也要来比赛哎!也是跳舞,好像还是跟那个有名的李老师学的。”
她感到脑子一热,越想逃避什么就越来什么。她不是要比,她明明只是——明明只是以为自己能站在一个不同的地方,让奶奶好好看一看她,看看她其实没有那么糟。但她的好,不需要拿去跟梓比啊。
她只能故作镇定地笑:“安啦,梓和我说过,我知道的。”
但是他们到底还是看出了她有点气息散尽的模样,身子骨软软的,都撑不起她的表演服。
然后帷幕拉开,依次表演。他们倒是玩得成功又尽兴,论呼声,他们一定是最大的那个。何止学生,连游客都为他们鼓掌。他们就是一群生性逗趣的人,散漫耍酷就是他们最在行的——也许,阿棠也想让奶奶发现这个。可是很难了。比赛尽,在场的所有人得一张选票,所有人都可以往上勾一个自己喜欢的节目。学校收上去统计,隔天再出结果。从头至尾阿连都坐在奶奶身边,他也笑着跟肖家奶奶打趣,犹豫着要不要堂而皇之在阿棠的节目上画勾。当他看到肖家奶奶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小孙女儿勾上、交卷,他就明白,阿棠那丫头身处的就是那最不好的结果里——而,他画不画,都不重要了。
掌声尽啊时间逝,天色昏黄。阿连最后在人群里找到阿棠的时候,那丫头表情里还是那种强撑起来的倔犟。可他看得出来,她眼里千言万语都涌出来了,因为怕人发现,所以不断地扭转头,快活得跟她所有的伙伴告别。但是人群都散了,她就站在阿连面前,阿连还想着自己要说什么才好,那丫头倒是先说起来:“连叔,你看梓的表演了吗?”
阿连点点头。
“好看吧?”
傻丫头——他伸手想要去抹她的眼角——你怎么语气里是任性又羡慕的。可是她就是勉强一笑,第一次,阿连觉得这丫头再也不能似小时候那般有双结实而不在乎的耳。她的表情里终于有着那种明显的间隙,是裂缝一样的张开,摇头,哑言,然后又转身跑了。那不是她回家的方向。阿连犹豫再三也没去追——去见证她的眼泪对她而言也是残忍的吧?可是他恍惚间就看到人群里冒出另一个少年,他也向着那条生僻的小路跑去了。
多么漂亮的十五岁夏天,傍晚,热浪藏在快活的喧哗之中一波一波涌来。阿棠也不知道该去哪儿。那条昏黄的路就像一双暗自使力的掌,压在她的心口上。当四处的声音消失,在热烈而来的疾风之中她忽然停下来,大口大口呼吸,眼泪好像因为她太过用力而反涌出来。傻瓜、神经病、白痴,她骂自己,用手想扇回眼泪。当她笨蛋一样站在街口,身后却响起一个男声:“你还好吧?”
她努力憋回眼泪,但转过身,那人却不是她学校里的朋友。
那人又高,又瘦,却不是柔弱。那种被斧凿而成的倔犟比以前更明显了。但他有张友善的面孔,优雅得就像悬在胸口的石,这种温柔此刻有点触目惊心的味道,让她又转过身去。见她不说话,那人有点尴尬地问:“是你吧?那晚……大蛇。”
她深呼吸一口:“怎么是你啊?”
“我来这岛上玩啊。”他像是尘埃落定那样松了一口气,“哭什么,表演得那么好。”
“滚蛋。”她一点也不想对他客气,“好什么啊……上不了台面的。你没看见那个独舞吗?好得可以拿奖了。”
“你看看你,还是这样怪,怪得也太有趣了。”那人这次立马反击道。
她嘴上还想不饶他,可是入夜了,路灯忽而亮了起来,就像幕布一下被掀开,某个节拍被打乱。她那种跟人含糊带过的劲头一下就被打回原形。浑蛋,为什么不走,又为什么动容,可她回头才知道他原来在打量着她——这个人,不是不知道她的伤心,可是他有一种不以为意的乐观。他吹起了口哨:“走,我带你去玩。”
“神经病。”阿棠招架不过来。
“躲在这里哭——是不是觉得自己不够好?”
她咬着牙。
“那时候说大蛇不被人喜欢,我就知道,你说的就是你。”他笑得越加触目惊心,让她怀疑自己心口脸上是不是正写着她的致命的弱点,总被他一而再再而三找到,“我不是说了吗?有机会就带你去见我的朋友,他们保准觉得你有意思。”
可不知为何,也许第一次遇见他时就坦荡得过分,乃至后来也根本没了那种掩饰——要是别人过来拍她的肩,见她不走又牵她的手,她怎么都要强作开朗糊弄过去。可是他一走过来,阿棠就着了魔一样哭起来:“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的朋友觉得我有意思,你懂不懂!我不需要!”可是那种破天荒的坦荡过后,她心里终于有一种被掏空的畅快。那少年就看着她没羞没愧的脸,不知怎的,阿棠发现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眉毛弯弯——那种温柔的褶皱是每个老好人都有的标志。好吧,这次,那个问句轻易贴到她的心口了:“好些了?”
“你——”她的眉毛也弯了起来,“讨厌死了。”
他没再说要带她去玩,就陪着她,在漆黑的岛屿另一半——那些原始的、仅供居民生活的,烟火气缭绕的地方瞎走。她一句话也不想说,那人也不问。走到高处,她想起那条回家的捷径,思索了半天也没去征求他的意见——那少年就看着她忽而从某处台阶跳上了别人家的房顶。他也跟了过来,不咸不淡,不冷不热,就像她手里牵着的一只轻飘飘的气球。走在最高处,屋顶连着榕树的枝丫,她已经绕了过去,但是她身后那只气球倒是终于停下来,赞叹道:“哇,这地方真好。”
她想要一鼓作气逃掉的心好像被他勾了回来。什么好?好什么?她回过头——海上落日,隔岸余辉。你不懂那种平静,是眼睁睁看见一个火烧火燎的世界泡在宁静的海水中,心下沸腾的东西瞬间就被浇灭了。可是她眨了眨眼,看着海与世界的尽头,忽然问他:“你知道什么地方的海,很冷,很多冰,在冰层下面有许多稀有的螃蟹和鱼吗?”
“你怎么会知道那个地方?”
“你不知道?”
那少年深呼吸了一口:“应该是挪威,冰岛那边的海域吧。”
好吧。她大概知道了她那个未曾谋面的爸爸在哪儿了。还是有希望的不是吗,爸爸的故事在现实里是有蛛丝马迹的。她咧嘴一笑的样子被那少年看见了,她一愣,转过头就走:“顺着有路灯的路一直走就是码头,再不回去,你的船就又没了。”那人却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道:“喂,也算是个朋友,好歹告诉我你叫什么吧。”要知道又怎样,会有什么不同吗?她还是她,还要被人讨厌,还要在自己的困境里,还要狼狈不堪。倒不如留给她一层保底的身份藏着,否则,那种知根知底的关系她会觉得特别不安哪。她迅速地消失在屋顶,声音利索地返身回来击中他:“回你的家去,少多管闲事了。”
那天夜里她回到家,屋里清冷得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一如往常,一如往常,但那种类似的往常里又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不同。她推开门看见梓在桌上写作业,奶奶在做饭。她拿出书包作业本摊在桌上,梓把自己的声音藏在厨房里热闹非凡的动静下:“姐,你们的节目好酷。”她知道梓没有骗她,梓没有什么需要骗她的。讨好她或者不讨好,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她知道梓心里那点柔软,就像她见过那孩子也有一个不一样的灵魂。所以她痛啊,那炫目的舞台上,她妹妹那细软的身子骨弯下去,摆上来,腿形漂亮,身形漂亮,灵魂得体——最最重要的就是她知道她有个没有障碍的灵魂。好的,漂亮的,甚至让她没办法不齿,只能羡慕的那种灵魂。
睡了一夜,再醒来,她们去学校看榜。其实她早能猜到结果——哪怕她那帮朋友都各处打听,然后得意得不得了的报告“我听说了,整个二年级、三年级基本上投的都是我们”,那些消息只是挑拨了她那点侥幸,可是当放学后,老师将卷好的结果往墙上伸展开,一贴,她知道那些个严肃的字体当然只能指向别人——不,还不是别人——刚好是她的妹妹,梓。
参赛代表:一年级,民族舞,肖梓。
校内优异奖:三年级,集体舞。
“搞什么啊,我就知道学校压根不能信!”他们大大咧咧地抱怨,其实阿棠也知道这结果会是这样。她没想过要拿第一,那不是最重要的。倘若不是梓来参赛,她只要大家玩得开心,那种虽败犹荣的东西就足够去挽救她了。可是现在呢?她深呼吸一口,连安慰也懒了。那些热热闹闹的大伙都在讨论,为什么是梓拿第一。可是问这个干什么,问这个干什么?全世界所有人都有资格质疑这个事,但偏偏,只有她,她的身份尴尬得不能去深究。可他们还要熙熙攘攘将一切推到她面前:“肖棠,我们去找老师吧!要求公开选票,我倒是要去一张一张算,看看到底是谁第一。”
她都笑不动了,摇摇头:“干什么啊?我妹拿第一不好吗?”
芬芬推了推她:“你怎么了啊肖棠,你不是这样的啊。”
她有点精疲力竭,不说话也是错,说话也是错。好像总有人看得穿她心里情绪万种,可是他们都猜不对最正中、最伤她的那点命门。“别伤心,这帮老师有问题”——不,他们没有问题,这么大个比赛,最后肯定要选个有水准的节目去,怎么会让他们去市里胡闹。“肖棠,我们帮你撑腰,可不能让你奶奶看扁了”——她嗤之以鼻,因为从头至尾,她都没想拿到那个实实在在的荣誉,她要的东西,太过虚幻了,她怎能寄希望于别人从这当中发现她那点天真烂漫的好,哪怕没有足够的荣耀去证明呢。
人怎么这么多,围了她一圈,让她都冲不过去。
她的尖叫声都呼之欲出了,但是最后破开人群的却是个冷静又打趣的调子:“肖棠,原来这就是你的名字?”
她扬起头,不远处,那个游客少年骑着自行车停在一旁。
“你不是昨天又没回去吧?”她只想出这句。
“我都没机会告诉你,我把家搬到这岛上了,打算好好住一住。”那人干干净净地笑,“这样才有机会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嘛。”气氛总算缓和下来。那少年,也许是第一次正脸出现在阳光下。他穿着大T恤,松松垮垮的裤子配一双非常白的球鞋。跟这里那些晒得乌黑的男孩都不同,他就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干净的味道。李柯敏脸又红了,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阿棠:“他是谁啊?”
“朋友呗。”那人答道。
“叫什么啊?”李柯敏又胆大地问。
“坤庭。”他的名字好麻烦,就像他的人一样,精致得跟她有点格格不入,“沈,坤庭。”
那一瞬间,“吱——”的一声,仿佛一群人都不约而同往心里烙下这个名字。滚烫地一压,冷水一过,瞬间成一个不会被篡改的模子。也好。周围总算冷静下来了,没人再烦她,倒是眼前这个人却不愿意放过她:“肖棠,上车,我带你去玩。”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因为李柯敏睁大了眼看着她,好像是有点羡慕的。见她不动,那丫头甚至又拿胳膊肘撞她:“去啊,干吗不去啊?”那些被冷却的骚动好像又要沸腾来了——已无去路,只有此来路,她只有潇洒地跳上那人的车:“谁怕谁。”
换了别人,这就是儿女情长的开始吧。路傍两岸的树叶间抖落的琐碎阳光,好像真的能发出那种银铃般的声音。大风啊,是这个海岛从未消失过的灵魂。它们尾随着她,她快它们便呼啸,她慢它们便轻柔。时刻相随却总是不露本尊。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直在她四周——她知道。那少年啊——沈坤庭,车骑得恰恰好,那种冲动里还带着顾忌。他选最稳妥的路,选这个岛上最平整的下坡。在放开手刹的时候,他弯下腰去“哟嗬”地大叫一声,她嘴上“笨蛋”地喊着,可是仰起脸来,海风将她的脸完完好好地捧在手心。远处是金色的海面,时隐时现,可她一点也不感激,她只是觉得畅快。那种通透的欢愉就像最终失重的那一瞬——原来心里有那么一会儿,她是会惊慌失措地放开自己仅仅攥紧的灵魂的。
可是到了路的尽头,少年在一栋老建筑前停了下来。他带她去了岛的另一侧——除开她居住的地方,除开商业区,还有那么一小片地方,人烟稀少而磅礴。那里的房子在某个年代——也许正是马戏团所在的那个年代——就被造就得气势非凡。他下了车,有人替他拉开园门。门打开来,修整得井井有条的花园簇拥着一条银蟒一般的路。房子里好似还有音乐,一些人似乎顺着音乐漾开了。坤庭把单车推给一旁走过来的人,然后对她说:“走,这房子最近才重建好,我特地叫了好多朋友过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