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声声慢。
好几次,她欲言又止,其实她倒是真的想鼓起勇气再接近几步。可是夏天里那种飞机轰鸣一样的蝉鸣声扁平地碾过她的心口:“我不去了。”
“都到门口了,进去看看啊。”他想了想,补上她的名字,“好吧?肖棠。”
沈坤庭——对吧,他就像个得意的孩子,每一次叫她的名字,都像是在卖弄他对她的了解。所以,不告诉他最好,不认识他最好,萍水相逢才是最好。她没办法涉足其他人的生活,没办法指望他们给她一点点踏实的快乐——他也许永远不明白,她无法同他优雅地寻欢作乐——她一出生就不具备那种可能。可是那少年未必能懂,他到底是那种把伤痛看得很轻的人——他拥有的太多,因为拥有的多,才不知道那些一无所有的人无法靠这个丰盈美满的世界疗伤——她从没拥有过,自然也用不上。所以她只是转了个身,就像跳一支舞,踩准了她的那个节拍:“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以后别来找我了,好吗?”
不懂吧,谁也不懂。
她还是会照样快乐,照样活在她的那群朋友当中习以为常地藏起自己脆弱的那一面。第二天早上的天空微亮她就起床,不招惹她奶奶,正经按时去上学。那一幕过去了,反正也就是这样。但是人啊,怎么都逃不开周围的人群。她们还是会一拥而上地问:“昨天怎么样?”
“没怎么样。”她说,“我没去,回家了。”
“为什么没去啊?”那群唧唧喳喳的小麻雀拼命扇动翅膀,好似能扇出什么非同凡响似的,“哎,肖棠。昨天回去我才想起来,他姓沈,好像这岛上唯一还保留着的老卦楼就是沈家园——不是这么巧吧?”
还真是这么巧。
“少来了,你当这是演电视剧呢。”一旁的芬芬不屑地指责着李柯敏。
麻雀们的嘴欢快得停不下来,就好像这真似一场欢宴。有时她又喜欢这群人这副样子——跟沈坤庭比起来,她们有血有肉到能被捕捉。夕阳西下,她们一群人走到校门口,眼看着奶奶已经杵着手杖站在不远处,她们声音也渐渐收了。梓还没来,奶奶等的是梓吧。周围的人开始识趣地各自散开。但是她们倒是看见另一个人先奶奶一步走近他们。那是个年轻男人,戴一顶涂鸦鸭舌帽,他非常激动地喊住那一群男男女女:“嘿,你们好。”他赶紧跑过来,娴熟地递上一张名片,名片上那个标志,她好像在哪儿看过,“很熟吧,这个。”鸭舌帽男点了点那个标志,“在街心花园旁边的咖啡馆,‘梦中人’,你们应该都有印象。”
“哦!我记得,我记得。”芬芬先叫了起来,她翻过名片看了一眼头衔,“你是那里的……老板?”
“对、对。”鸭舌帽男人点点头:“大家都是年轻人,我也不废话了,我也是刚毕业,开了这个咖啡馆,我想试着放一点演出在里面——每天夜里,八点到十点,这是种尝试。昨天看了你们的节目,觉得很有趣……”
后面那些话,天花乱坠又分毫不差。其实她没太仔细听。她只知道身边的人都“哇呜”地叹出了声,然后发现了奶奶那双不饶人的眼睛正盯着她。那目光就像一个绳索,想把她一把捆住,绑回去。她有一点儿退缩,直到那个鸭舌帽男人倒是意外地喊住她:“你是队长吧?”周围的人声小了,倒是薛杨应了一声:“对,我们都听她的。”她终于正眼跟那个男人对视,打量:“这件事不能我说了算,这么多人,都得先问过家长才行。”其实她是想装乖的,她还想立刻就跑去问问奶奶:“怎么样?”哪怕是要失败,好像她就能舒服多了。但是不知何时梓已经出来了,奶奶牵着她的手,从容地走了过来,漠不关心地把这档子事一刀划下句号:“该回家了。”鸭舌帽男人赔笑道:“那你们商量一下,尽快给我回复好吗?”她冷静地回了一个微笑,然后去追奶奶和梓了。
那一路莫名让她想起小时候经历了无数次的场景——奶奶牵着梓在前面,而她就在一旁自顾自地奔跑。她是个掌握不好距离的孩子,跑过了,或者跑慢了。她好闲,无人过问,以至自己必须打发时间玩点什么游戏——把自己变成一只飞鸟好了——才能抵消掉心里冒出来的那种“不公”的尖尖角。但是现在,她提着书包跨着大步在后面吊儿郎当地走——好慢啊,得这样才能慢过她们。但她有时候看见梓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寻到了她,就踏实地回了过去。看得她于心不忍地正了正身姿。
可是没有办法,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跨越不过去的是什么。哪怕她铆足了劲,努力把自己掰回一个普通女孩那样的姿态——像梓一样双肩背书包,步调均衡地走——但是仍然能看见奶奶那一刀锋利的眼神。她不死心,她那种假乐天叫她不要武断。所以她收拾好自己吊儿郎当的德行跑上前,努力去寻着奶奶那个步调走。但是满街的客套、打量,奶奶时不时跟街巷里的人停下来说两句,风生水起,却始终都没理会她这一点小小的献媚。人群终尽了,那路,到最尽头仍是一盏凄惶的路灯,四处一缕缕飘散的炊烟气把这个岛屿的傍晚撩拨得有那么一点人情味,她也听得奶奶终于开口叫她:“棠啊。”她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梓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她才大大咧咧地应着:“我在,我在。”好像这两个姑娘都在盼望着老人家说些什么,但她那么从容,仿佛是用尽她所活的六十多年岁月在从容——奶奶一面摸索着钥匙,一面轻描淡写地吩咐:“年纪这么小,那些抛头露面的事就别想了。还商量什么,直接拒绝的好。”
那就是整个十五岁的夏天,气温扶摇直上,一切却都不温不火。那年阿棠升高中,还好,那个破学校嘛,稍努把力就够了。于是那么一个悠长的夏天,可她几乎无所事事。她那群朋友里,也有些人没升上高中,找了个专科,或是干脆就此走天涯。只有薛杨和李柯敏那对冤家跟她一起升上了高中——他们不知何时看对了眼,也或者,薛杨那个严肃鬼念书是没什么问题的,倒是李柯敏使出了好大的力气——也许,是为了不跟他隔得太远。放榜那天奶奶甚至没太关心,但是,或许所有熟于走家串巷的奶奶都有那么个本领——她们的消息灵通得不需要她来告知。她回到家,听得奶奶反复地叮嘱梓:“你也升初二了,就两年了,练舞也不要耽误了上学,不然,没考上,跟那个谁一样混到舞厅里——能有什么出息?”
不是舞厅,是咖啡厅。芬芬去了鸭舌帽的店——阿棠没法跟奶奶解释,很多人都不懂芬芬挑了个什么路子。发榜那天他们都看得见,芬芬尖叫着——因为她的分数刚刚够念个中专。她像是一脚踩住宝的幸运儿,尖叫着笔直跳了起来,俨然就像个不断上升的弹簧,但她精疲力竭之后却大笑着对他们说:“我决定了,我不念书了,我要去‘梦中人’。”
芬芬没有告诉任何人原因,但是李柯敏那个八卦精说:“她爸妈离婚了,她家就自己,也许,需要养活自己吧。”
在睡梦姣好的时候,她有时候会着了魔一样想自己的爸爸妈妈。但是那种思念,好像老早老早就被她摆正了位置——那个地方在心中高阁,伤不到,不会痛,远望一眼都是金黄色的希望。也许吧,是奶奶太甘愿变成她那条残酷的注脚,所以她把希望都藏在了最远的地方,那些未曾谋面的希望啊,倒是跟爸爸妈妈一样。也许,也是因为梓会非常淡然地说:“姐,我羡慕你啊,你爸妈虽然没见过,可是都还在。我的爸妈,奶奶说在我出生不久就死了。”
她俩有时候写完作业,趁着奶奶做饭的空当,躺在大榕树下的躺椅上,互相不见,对着天空说话。听到梓那种莫不经意的嗓音,阿棠就伸手过去握着梓的手——不知为何,如果看着梓的脸,她一定做不出这个举动。但是看着长云如丝镶在眼前那片均匀的蔚蓝里,她平静地伸出手,有一点儿担忧,但她握住了——梓好像和她也有点心灵相通的部分。梓的手很嫩,仿佛冰蚕织成的,又滑又凉。她们平静地躺着,前所未有地,史无前例地平静着,直到奶奶从她那锣鼓喧天的厨房探出头来,尖着嗓子冲她们喊:“吃饭了——”
到了秋天,开学,阿棠也十六岁了。学校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鲜少有外岛人来念书,总归是从小到大那帮人。芬芬不在了,倒是李柯敏承担起各种八卦口舌的任务。那丫头一进教室就装模作样地宣传着:“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吗?班上来了个新生——男生哦!”李柯敏说完,倒是意犹未尽地把目光抛给了阿棠。其实就在那一瞬,她就有种预感。是那个人吧。可是她转瞬就忍不住骂自己神经病。紧接着,门外传来班主任高跟鞋的声音,噼里啪啦从容有素地停到了门口。班主任那张紧绷的脸闪过去,再接着进来的那个人,她几乎毫无准备就看见那张笑得触目惊心的脸——沈坤庭。
阿棠愣了愣,但是她不信这个人跟她有什么关联——神经病,她不相信有什么可能性会把他们捆绑在一起。她不想问,也不想装的很熟。随他去吧。她百无聊赖等到下课,还想一哄而散,结果她那帮朋友倒是先簇拥过去——其实也就李柯敏那个多事鬼——问道:“你怎么转学来了?”
“我搬到这里住啊,岛上不就一所学校吗?”
“噢。帅哥……我一直有个问题……”李柯敏哪怕是脸红了,也不想放过这个提问,“你姓沈,又住在这个岛上……沿江路的那个沈家园……”
就是那时候,阿棠发现这个人总有那种化干戈为玉帛的能力,原来诚恳与坦荡,能把所有汹涌的试探都处理得那么得体:“我是住那儿没错,但那是我哥的房子啦。”
人群里好像又有谁发出了那种低声的赞叹。
李柯敏还不死心:“都是同学了,我们能不能去你家玩啊?”
“那有什么问题?”阿棠觉得李柯敏这回真是问到了点子上,沈坤庭乐意极了,他甚至是怀有某种目的地用眼神试探出一个阵营,“明天就是周末,大家一起来怎样?我招待大家。”他的目光也经过了她。
放学的路上两两三三,在快接近校门的一路上,李柯敏向薛杨谈论的都是沈坤庭。这个名字实在是别扭,就像一栋不能亵渎的建筑,磅礴地屹立在她们脑海之中。阿棠觉得自己是有点左也绕不过去,右也绕不过去。因为李柯敏一直在问她:“你去吗?”“为什么不去啊?”“那房子那么有名,能见识一眼多不容易啊?”是呢。沈家园的历史悠久,估计沈家本身也是历史之中的一支。她就觉得好吵,也不能解释“不去了,我要在家陪我妹”——这谎撒得一点水准都没有。不过越是没水准,懂得的人就愈加不会追问。李柯敏一眼望穿地笑,然后甚至有点打趣地伸展了一下胳膊,像是在做什么准备似的扭了扭胳膊:“你这么急于划清距离,该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什么问题啊?”薛杨问。
“傻子。”李柯敏白了他一眼,在他耳边好像低声说了一些什么,然而阿棠还看不见薛杨那张圆脸有什么表情,他们就必须分道扬镳了——她又看见奶奶了。阿棠掂了掂侧身挎着的那只书包,正经背上,然后缓慢地朝奶奶走去,就像在站牌等车那般沉默地等在一旁。梓来了,朝她眼神里投来一些柔软的亮光。她们心照不宣有了一点默契的秘密,然后共同随着那种沉默的秩序——奶奶——开始急切地往家里走。奶奶的步子不算慢,她甚至健步如飞,以至于阿棠觉得她好像在追赶着时间。她一面走,一面牵起梓的手,关切地问:“白天抽空写完了作业吗?”梓点了点头,她乖得就像一只小猫。很好。奶奶心满意足地踏出步子,沿街拦着聊天的人好像都不被她放在眼里。阿棠懂的,但是她就是忍不住想问:“晚上有什么事么?”奶奶显然早就想好了说辞,圆润,滴水不漏:“我要去外岛看个老同学,夜路不方便,我叫梓陪我去。”但是梓那双眼睛到底是不会撒谎的。阿棠看了一眼妹妹,梓舔了舔嘴唇,故意走慢了两步,趁着奶奶松开手摸钥匙那会儿,她轻声说道:“……奶奶的老同学,好象是个退休的大学舞蹈老师。”
阿棠心领神会地沉默着,一笑,黑洞洞的屋门就打开了。
屋里那一桌菜是中午就做好了的。一个肉,两个素,一汤。奶奶不擅长做菜,她总是把菜炒得很死,毫无生气。阿棠怀疑她总是使尽全力在翻炒那只锅,太彻底,好似奶奶心里就没有一种模棱两可的微妙,总要做到不留一口活气。奶奶都耐不下心吃,她看了一眼表,然后从容地放下筷子,看着梓——于是梓也只好赶紧扒了几口。只有她装得活力十足地一口一口夹,她越是不上心,奶奶越是安心地吩咐:“你慢慢吃,吃好了放着我回来收拾。”
她点点头。
不消一会儿,家里又安静下来。那种寂静啊,就像冷风替她披上了一层毯子,温柔的背后多少有些不可言语的凄凉。可她善于自娱自乐,善于自我安慰——这恐怕就是帮她矫健地活在世上的必不可少的武器。她吃过饭,还屁颠屁颠跑去把碗洗了,将剩菜包好,罩上罩子。但是礼尽意空她开始无所事事,四周交织着各种细小的声音——诸如隔壁家天井里的流水声,哪家其乐融融地讨论电视剧,再远处猫咪沿着墙角逃出来、“喵”“喵”地开始觅食。可是她真的一回神才发觉自己终究是把灵魂放出了躯壳,才会这样细致地沿着别人家的世界转了一圈。但是灵魂回体那一下,在再无旁人的领地里,她心里头那种很柔软的怪物终于可以肆意膨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