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杏从来就不想要长生不老呀!”她哭了起来,然后从怀中取出那把剖鱼的匕首,“谁都会死掉,死掉只是去另一个世界。爸爸去了,妈妈也去了,杏杏根本不害怕……哥哥,你只是害怕一个人活在这边这个世界对不对?可是我们总有一天会团聚的呀!”
“陪着哥哥,难道不好吗?”
“可是……”杏杏忽然举起刀子,就像胡尔莎当初那般,刀刃一转,也狠狠扎向了自己,“我真的好讨厌自己,害哥哥变成这样的自己……”
他们好像都看见了,时间之神又出现了吧,它带着真正的风雪,自极北的雪原上缓缓而落。那种严寒附体的瞬间,好像所有人都清晰地看见时间停顿,众神现形,令人着迷迷失的万物都成幻象。大雪在瞬间落下,就像是无数灵魂的朝圣——它们都在钦佩那一种真正的、无法挽回的勇敢——好似她的出现,才是众神无法控制的事情。猎人们有些惊慌失措地,然而直至阿雾疯狂地跑向杏杏,他们才放下武器。“救救她!”阿雾大喊道,“贺兰,快叫哈巴尔救救她!”
但是没有用,杏杏的身子太虚弱,那一刀又准。
人群慌乱之际,哈巴尔吃力地将贺兰放在后背,一瘸一拐地走出几步,沉重而缓慢地飞上了天。在某一瞬,她看见阿扎烈手握长矛犹豫地看向她。可是接下来那一秒,他不得不转过身,拿起武器,盯着缓慢向酋长走去的阿雾。
“救救她。”阿雾的声音已经沙哑。
酋长摇摇头:“这个世界上,也许有‘长生不老’,但是却没有‘起死回生’。”
他们都知道他哭了,但那不是懦弱,那些防不胜防的眼泪里没有懦弱,它们更像两道百感交集的图腾。但是,就在酋长拍着阿雾的肩膀,想要给他一个成年人之间的安慰时,他毫不留情地将刀子捅到酋长胸前。他流着泪,手不住颤抖,那串手链的声响和着风雪的声音,就像是同一种哀鸣。“杏杏,我也好恨我自己……”阿雾转身离去,可是酋长的表情却没有惊异,好似他知道自己无法逃避这么一个结果。猎人们都向着自己的首领跑了过去。但酋长摆摆手,摁着自己鲜血直流的伤口,对着阿雾的背影说道:“你走吧,你无法成为最优秀的战士。你将永远被我们部落驱逐。”
他们看着阿雾捧着柔软的杏杏离去,有的握紧了武器,但没有人去追。杏杏洒下的鲜血很快被大雪覆盖。那片惨烈的狩猎地又被众神之手抚平,归零,好似并不存在。酋长看向远处振翅盘旋的哈巴尔和胡尔莎喊道,他喊道:“告诉贺兰,只要你出现,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对你们的捕猎。”
胡尔莎知道。
可是她告诉他:“贺兰已经死了。”
酋长不敢相信:“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道,“我的名字是胡尔莎,五十多年以前,我十岁的时候,为了那个传说跑到雪原里,被第二任贺兰所救。我是你们的族人。可是当我成为贺兰的时候,大巫医已经死了。她把自己封在了寒冰之中——她是自己选择了死亡。所以——”她坚持要告诉他,“也许你坚持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大巫医也许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人。”
“你以为告诉我这些,她就胜利吗?胡尔莎——”酋长忽然朗声大笑起来,“她死了,因为她脆弱——她抵抗不了永生的虚无,可是却留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你,不断返还人间。说到底,她与我们并没有不同。她死于无法真正看透你说的那种人生的‘荒凉’,死于无法面对这‘无垠无尽’的岁月。就算天才如她也无法跨越人自身的缺陷。所以,无法真正穿越这哀凉的你,与追求长生不老的我们,有什么区别?”
她没有再回答,因为她真的已经不知道了。她俯身去抚摸哈巴尔颈下那一圈丰厚的绒毛,就像往常一样睡在它的背后。哈巴尔扇动翅膀,真正地飞往她朝思暮想的那个地方。夜风温柔地抚摸着她,她感到她在渐渐恢复力气。她不会死,因为哈巴尔。可是一瞬间她好像从内心深处衰老了下去。她在哈巴尔背上动情地哭了起来,宛如排山倒海,宛如山河倾裂,宛如那少年刺进她胸口的伤。她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伤口开始缓慢地愈合,但是内心深处,仍然、仍然、仍然会被什么牵动起一塌糊涂的痛。“对不起啊……”她只能对哈巴尔说。
两个月后的一个晴天,她终于可以自己起身去看山洞外银白的世界。阳光仍然将世界整理得完满而通透,雪原好似一片金色的海。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万物充满好奇。哈巴尔知道她长大了,她不再任性,不再发脾气,不再驱赶它去那深绿色的、就像一颗从容泪滴的南方森林。她从此就像一尊安静的雕像,看着重复单调的风景毫无怨言地等待着。哈巴尔不知道她在等什么,直至他们看见第一个迷失在风雪里的人。
她看见他,而后起身扶起他,命令哈巴尔将他送到南方森林的边界——她要救他们。
“人们说,迷失在风雪里的人,会被‘风雪之神’带走。”她摇摇头,“那是谎言。”
后来的每一个晴天,她都不厌其烦地要求哈巴尔带着她去寻找那些闯入风雪之中的人。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她不知道人们在如何散播她的传言——“风雪之神”出现了,“风雪之神”不是永生的吗?她甚至不计较那些应着传言而来的人——他们假装迷失,当她把他们放在她的背后,一次一次往返雪原与森林的时候,那些人偷偷举起了刀子,向着她的后背刺去。她感到一种熟悉的痛,甚至感到哈巴尔焦虑地想把那些人甩下身去。他们在她的背后小心翼翼地说着“原谅我,我只是想要长生不老”。她没有反抗,她只是坚持把他们送回森林的边界,而后依靠哈巴尔那种神奇的能力一遍一遍愈合伤口。
忘了这样过了多久,也忘了遇见过多少这样的人。有一天她照例在雪地里救起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瘦小的侏儒——她知道他也是那种人,他甚至不擅长假装昏迷。可是她还是要送走他——原谅他们吧,因为没人可以抵御冰雪荒原。在天空上,她感到那个侏儒动了动,他四肢短小,不小心划开了她的后背却没能刺中她。可是那一刻,那个侏儒却停了下来——他看见了她后背无数的疤痕。一刀一刀交错生长,丑陋地盘旋在她雪白的肌肤上,宛如时间的刻度标注。那个侏儒放下了刀子,他在她背后问道:“人们这样对你,为什么你还要救他们?”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出原因:“因为一个约定。”
“约定?”
她说起了百年前那场荒谬的捕猎,说起酋长对她最后的发问:“我无法回答他,可是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也许贺兰并没有战胜错漏百出的肉体,她输给了时间的厮磨,她的放弃,与别人的追逐并无区别。我们谁都没有战胜自己。时间不能解答一切,它只是一种证明的土壤,贪婪会在其中发酵,枯燥也会生根发芽。永恒其实是一种折磨。可是,我要用比我生命尽头更长的时间去证明——哪怕自身有缺漏,但他并非不可战胜。”
“可是你超越了时间和生命,你的证人都死了——你的证明已经毫无意义。”
“不。如果我停下,我就会重蹈贺兰们的覆辙。也许,我先抵达,人们才能相信自身的界限外,真的还有世界。”
“这对你太不公平了——你需要用永恒去证明,一次,一时,一瞬的偏差都会让这道证明失效。”侏儒垂下了脸,“然而岁月对你来说太长了。”
他们不再说话。他听得出这个女人的声音非常平静,不需要劝诫、指引,不会迷失。他知道她一定会继续这么证明下去——可是,这真的有意义吗?会有人看得到吗?那些流传在人世间的传说永远只是“长生不老”,却没有人知道这种“不老”背后彻底的孤独。风雪过境,万物复苏,眼前的景物在飞快地变化,他们短暂的相会终究是要靠岸的,当哈巴尔温柔地落地,那侏儒笨拙地跳下去后忽然不忍地叫住了她:“你好……你能留给我一件什么东西吗?”
“为什么?”她问他。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但是……我这种人,被嘲笑、愚弄,是被愤怒冲昏了头才想要靠你来让他们刮目相看。我看不到你坚持的尽头,但是我会告诉别人这个故事,‘极北风神’的故事……留下什么吧,就当作留给我的信物。也许千百年后,会有人应着你的传说而来,发现你真的存在。”他挠挠头。胡尔莎——也是最后一个、世界上唯一的贺兰——她温柔地笑了。她取下自己头顶那顶洁白的帽子——那曾是杏杏让她藏住自己身份的东西——递给他。她没有问他名字,她感激他,可她已经不期待这世上有人要与她结伴去面对时间的尽头。哈巴尔纵身一跃,柔软的身体就像升空的风雪云层。它载着她,乘风过浪。当金色的光芒越来越耀眼时,哈巴尔和她一同闭上双眼。这个荒凉的世界啊——天地混沌一色,万物归一。但不一会儿,她仍能感觉众神又不死心地变幻成万物,继续将世界点缀成深邃多变的迷宫。风雪正亲昵地向他们靠近,日行月落正待周而复始与她相见。无尽头。
完稿于 2011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