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问题不能一劳永逸,人活一天都要吃饭。我把珍藏多年的《英汉大辞典》、英文版《莎士比亚戏剧选集》都卖了,家里的衣服、脸盆、砚台等都换麸皮、干菜吃了。一来我想得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面子那东西有什么好顾的。你还记得给你们上过音乐课的董敏老师吧,学问、人品都不错,我俩是多年的老同学,交往深厚,无话不谈,后来又一起当了‘右派’。他这人就是文人气度太甚,他家里还有些家当,怕丢面子,不敢拿到街上变卖或者去换吃的。后来让一个街溜子去代办,那人黑了心,只给他一小半钱,其余的都赖了账。我的许多家当都是我拿到街上亲自卖掉的,就是死了也不后悔。董老师硬是被活活饿死,没有棺材,家里人砍掉一个柜子,拼凑成一个匣子装敛了。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很有才华的一个好人啊!”
董敏老师在教室里教唱抗战歌曲的身影不时浮现在曾源的脑际,他心情十分沉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景,这年头不难看到。有人编了一个顺口溜:4农业社三富汉,队长、会计、管理员’。这些人不仅假公济私,多吃多占,要啥有啥,还不放过别人,哪家社员家里动荤,首先要给队长他们送一点。有一次我在南门外架线工地上干临时工,挣了两元多,偷着买了一点点肉,包了一顿铰子给娃娃们吃。队长鼻子尖,走了进来,我们只好把一大半端给他吃,你不巴结他,就没有你的好果子吃。别说是生产队长他们手中有权的人,连当厨子的也靠‘勺把子上专政’肥了自己。有个姓王的大师傅,用两袋面换了庙台子对面三间带二层楼的铺面,你说这世道变成了啥样子?
“沿街乞讨的饥民随处可见,大概是政府怕给自己丟脸,县民政局办了一个收容所,安置了七八十人,只管住不管吃。收容所在我们生产队的地盘上,队上的支部书记就派他的弟弟李麻子管理,这李麻子心狠手辣,硬是从死人身上发了不少横财。有天傍晚我碰到李麻子拉了一辆架子车爬坡,我上前搭了个手帮他拉上坡,我问他拉到哪里去?他说:‘不要问了。’这时候,我忽然看到车子尾部聋拉着几条死人腿,估计车上至少有四五具尸体。街坊邻居传说李麻子在死人身上发横财一事得到证实。听说李麻子每天晚上都要倒掉一车死人,死人身上所有值钱之物统统归他所有。为了谋财,有的人一息尚存,被他强作死尸拉出去尽没其财,抛尸荒野,实在太残忍了。
“生产队里种了几十亩白菜,不断有人来偷菜,生产队长看我老实本分,派我看守菜地。我发现偷菜的人手段很高明,白天打发妇女儿童装作挖野菜来到地里,挑选几颗大白菜剥离地皮,作上记号,晚上趁夜深人静用背篓搬到自己家中我看出了门道,太阳快落山时,我就一颗一颗地查一遍菜,做到胸中有数。后来还是出了问题,有天夜里,生产队长突然来到我的面前说,北面地里好像有人偷菜,你过去看看。我急忙过去査看,未发现什么动静,原来是队长有意将我支开他好动作,我回来时见他拉了一板车菜离去。这一车菜拉回去或卖或换吃的,做无本生意,倒腾上几次,发一笔横财。生产队长大权在握,我哪敢去告发,后来大概是队长心里有病,没过多久,就把我换掉了。我又回到大田里干活。说起到集体地里干活,实在让人脸红,拄着掀把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有的用旧报纸卷烟抽,有的尽说一些无聊话。我说咱们干吧,别让队长看到了挨骂哩。有人说,曲老师你急啥吗?农业社的活儿,慢慢磨。后来队长果然来了,大伙儿装模作样干一阵,队长一走又不干了,三五成群蹲在地上晒太阳,玩扑克。我对那些不感兴趣,又没资格同人家一起平起平坐,我是‘四类分子’嘛,该有自知之明。他们玩,我就靠在架子车边上背英语单词,背英美诗词,背唐宋诗词,思想进人一个高尚的境界。”
曾源忍不住称赞说:“这倒是个不错的对策,温故知新,心驰神往,超凡脱俗,你这精神生活满充实哩。”
“的确如此。”曲健有些激动,“读这些书,对我的确有净化灵魂、陶冶情操之效。比如关于生死问题,有首英文诗《死》,诗中说:‘许多人死了就死了,有的人死了还活着,当你的肉体死了后,你的灵魂却获得永生。’使我感悟到:一个人身处逆境,应当乐天知命过下去,有期盼才会有生命,精神不死才有永恒。17世纪英国诗人马尔顿是个盲人,他写的一首有名的十四行诗《失明》很感人,诗的大意是:‘我怀有用之才,但是我不能侍奉上帝,这件事我心中非常焦急,上帝是否向我要求应尽义务?忽然灵感中现出大写的忍耐。’上帝不向你要义务,上帝有千千万万使者巡察世界,谁忍耐得好,就是最好的侍奉上帝。说实话,我就是利用社员们在地里玩扑克,扯闲谈的时间持之以恒默默地背这些诗,不到一年时间,一口气能背二三十首,这些诗给了我不少人生的启迪和生活的勇气。”~听到他不俗的谈吐,曾源对他的恩师的执著似乎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又仿佛分享到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流淌不息的甘美清泉。
“正当我穷困潦倒,举家断坎,走投无路之际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之事。”曲健略带苦笑地说,“一个月前,有一天下午,我在邮局门前张贴的省报上看到一条省长亲自接待上访群众的报道,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躲在一个角落里给这位省长写了一封申诉信。当时我是豁出去了,心里怎么想,我就怎么写。我说:‘我叫曲健,1957年当上了右派,现在在农业社劳动,家有四口人,处境十分艰难。我原本是热爱党,拥护政府,愿作忠臣良将的,如今实在饿得不行了,一天给4两粮还经常吃不到口。我倒底犯了什么法落此遭遇?’信尾上我署上临死之人曲健。
“信寄出之后,我也没抱多大希望,估计只能落个九重天高、石沉大海罢了。我终日沿街乞讨。过了七八天,忽然听说县上派人满街上找我。晚上回到家中,老婆说,你到底犯了啥罪?人家来家抓你好几趟了,一起来的还有文教局的人呢!我劝老婆说:
4没事,我没犯法,也没做亏心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第二天我便自投罗网去县政府报到,接待我的是县委秘书和文教局长。县委秘书见我两眼浮肿,拄着棍子前来,深表怜惜,安慰我说:‘省主席来电话了,他说你给他的信他收到了。曲老师,我告诉你,县上的腿把骨转筋了(意为态度变了省长在电话里要求县上把你安顿好哩,你不要有啥顾虑,有啥要求提出来。’
“我实在是穷傻,有点受宠若惊,手足无措,心想:民以食为天,现在我最需要的是吃肚子,一家人断粮三日,你给我2个烧饼行吗?这心里盘算,给上1元我自己买去也行,但没说出口。
“县委秘书笑了笑说:‘你的问题省里说了话,县上很重视,2个烧饼少了吧,给你2元,工作上的事你是不是暂时到电影院看大门,以后再调整。’他征求文教局局长的意见:‘你看这样行不行?’文教局长说:‘他是咱们县有学问的人,咋能去把大门哩?让他当教员吧。’
“县委秘书和文教局长离开后,县委和文教局的几个人围了过来,刚才的说话他们听到了,文教局一位姓李的干部说:‘你这个曲老师,真是个书呆子,你饿糊涂了,挨了那么大的冤枉,你应当美美地多要些,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张口只要2个烧饼管啥用,孽障死了!
“后来县委秘书在笔记本上撕了一页写了个条子:‘给曲健立即安排工作。’我拿着条子去找文教局长,他说:4快过年了,局里再给你15元,你拿回去全家好好过个年,开学之后,你到三中去上班。”
正在这个时候,吴燕燕一掀门帘走了进来,她说:“我思谋着你们这话该说得差不多了吧?”她注目曾源:“现在你该明白这白面馒头来之不易吧。你有口福,赶上了。这也就是傻人有傻福,寻不见的碰得着。”她的眉眼间露出同情和信赖,虽然她的话里带有几分狡黯和撒野。
“行了,行了,这事你别再搅和了。”曲健问她,“饭好了没有?”
“就剩下面了。”吴燕燕顺手取过椅子旁立着的炕桌放在炕上,说,“上炕吃吧,地下怪冷的。”
吃完饭,曾源说我原来打算到我大的坟上磕个头,再把我妈和我妹妹眼下的生活安排停当,就回农场,尽快向领导要房子,把我妈和红红接过去,早晚也好有个照应。”曲健称赞道:“人子之道,骨肉之情,有这番心思,难能可贵!”
吴燕燕说:“曾家婶那么个好人,苦了一辈子,接过去跟你们一起生活,最好不过’孤孤零零太可怜了。”她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
曾源说我这个打算还没来得及给我妈细说,我妈的想法很明确,她要我去上海拜望岳父岳母,跟媳妇和自己的女儿一起吃顿团圆饭,旁的事回来再说。”
曲健说老人说的有道理,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总是为儿女操心。”
曾源问曲健曲老师,现在火车票到处都紧张,不知道东铺车站能不能买上去上海的车票?”
“哟,这倒是个问题。”曲健皱了皱眉头,“往东去的车票早就不好买了,咱们又没个能办这方面事的朋友去走个后门,这——”
“直路不通就走弯路,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吴燕燕总是那么直来直去,咋想就咋说,“东铺那边没指望了,往东的快车,有的到站不停车,有的停车不开门。上星期我去兰州看影影她们,火车上碰到不少人是从咱们这边往内地去买不到车票,只好折返省城始发站买票上车。”
“怎么?影影搬到兰州去了?那鲁强国在哪里?”
“你还不知道?鲁强国去年从北京调到兰州一个保密单位工作,就把影影和7岁的女儿接过去了,影影在他们单位卫生所当护士。”曲健向曾源介绍了他的这位联姻的住地。
“我从上海回来后,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他们。”曾源当场承诺。
曲健这事情都好说,咱们还是言归正传,解决当务之急,现在看来还是先返回兰州,再设法买东去的火车票。”
曾源:“我在军区有熟人,我想请他们代劳找个路子买张车票,省城是始发站’估计能够买到车票。”
曾源辞别曲健夫妇回到家中,即向母亲告知在曲健家所谈所闻和曲健夫妇赞同尽快去上海团聚之举。曾源妈额首露笑,似乎了却了心中一件大事。
第二天,曾源忙了一天,给家里买回1元1斤的干白菜3斤,从井上挑了两担水,将水缸盛满,又劈了一些碎旧木料当柴烧,留下15斤粮票,3块钱作暂渡春荒之用。母亲嫌花钱太多,短下了儿子去上海的盘费,不忍心收3元。曾源说妈,你放心,钱不够我会在省城朋友处再借一点,不把你和红红的生活安顿好,我走了也不放心。”这天的晚饭比平时吃得早。饭后,曾源便匆匆忙忙收拾行装赶赴东铺车站等候西去的火车。临别时他深情地对母亲和妹妹说妈,红红,你们要多保重,少则两月,多则三月一定接你们去和我们一起生活,如果我有事脱不了身,我就让清娃来接你们。”三人挥泪惜别。
离故土,别亲人,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人生多少曲折路,欲向东去却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