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红红就睡着了。母子俩又思前想后地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最后商定两件大事:一是登门拜谢曲健老师。曾源父亲亡故后,料理丧事,曲老师两口子和吴燕燕她妈帮了大忙;曲老师从生产队里借来一辆架子车亲自拉运棺材到墓地。路遥知马力,患难见真情,对作为世交、恩师,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的曲健老师如此的深情厚意不能知恩不报。二是曾源是否去上海的问题。曾源考虑到父亲初丧,应在慈母身边多尽人子之道,此时去上海,冷落了母亲和妹妹’于心不忍;另外去上海一趟,往返定会是一大笔开销,势必旧债加新债,不堪重负,故而想着暂时不去为好。
曾源妈听完儿子的打算,直摇头,说:“源娃,咱不能这么做人,你们结婚三年多,娃娃都那么大了,你还没进过丈人家的门,没见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你不去,对不起那边的老人,对不起如蕙,也对不起自己的亲生骨肉,弄不好’说不定会落下后悔一辈子的事。”
曾源越听越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妈妈虽然不识字,但她通情达理,遇事有主见,顾全大局,不让自己的儿子陷于不义。他依旧像小时候那样真诚地信赖自己的母亲。
“源娃,我问你去一趟上海来去要花多少盘缠?”
“来去火车票6元左右。”
“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还有一百五六十元。”
“那就去吧,娃呀,前悔容易后悔难,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曾源会意地点点头,他又一次领略到慈母的善良、睿智和宽广胸怀。
第二天下午曾源去拜访曲健。
开门的是曲健本人,他穿一身青布中式棉衣棉裤,腰束一条牛毛绳,扎着裤脚,完全是当地农民的打扮,很难让人同一位中学英语教师联系在一起。
劫后重逢,又遇饥馑岁月,难免惜惶泪下,没想到曲家屋里却由于近日有一桩喜事临门而浸沉在举家欢庆之中。
曲健招呼曾源进屋。正在桌子上做作业的姐弟俩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曲老师吩咐一对儿女:“快叫叔叔,他就是当过解放军的曾叔叔,还认得吗?”他告诉曾源,姐姐上五年级,弟弟上二年级。
举止文静的姐姐向曾源点点头。
弟弟则颇有几分男子汉劲儿,他问曾源:“解放军叔叔,你咋不带枪呢?”
三年不见,曾源看到姐弟俩长高了一个头,他笑了笑,略带诙谐地回答小男子汉的提问:“我这个解放军叔叔,现在脱下了军装,只剩下叔叔二字了,我把解放军留给你当,你要好好学习,把身体锻炼强壮,将来争取当个好兵。”
曾源的话谈到了他的心窝里,顿时喜形于色,说道我一定能当好一名解放军战士,还要扛机关枪,‘嘟、嘟、嘟’”他做了一个端起机枪射击的姿势。
“放规矩点儿,莫在这里撒野。”曲健对爱子训斥中带着欣赏。
大家正热热闹闹地谈话,东厢房的门帘开处女主人吴燕燕走了过来,人未到声音先到:“哟,是——是源娃同志,稀客呀!”
“燕姐姐,噢,还该叫半个师娘哩,你还是那么精神呀,这年头,不容易呀!”曾源笑着回答说。
三年不见,吴燕燕虽然细纹上额,也比过去憔悴了些,然而她的俊脸犹在,风韵不减,言谈举止,依旧像当年那样风风火火,麻麻利利。
“快坐呀!”她瞪了曲健一眼,“你这个人做啥都是慢腾腾的,立客难打发,哪有个让客人站着说话的?”谈话间她把一把带垫的椅子挪到曾源跟前,又转身返回厢房,不大工夫端出一盘白馒头,沏了两杯热茶放到桌子上请曾源吃馍、喝茶。
曾源首先向为亡父殡葬帮了大忙的曲健夫妇道了谢,并简要介绍了电报延误和奔丧途中交通受阻等情况,心情很沉重。
吴燕燕说:“这都应该,旁的忙也帮不上个啥,唉!”
曲健点头无语。
在这米面贵如金的岁月里,一下子能端出一盘子白面馒头待客的人家,实属罕见,曾源有点受宠若惊,又对曲老师家何以有此优厚殊遇感到困惑。
吴燕燕看到曾源一副纳闷的样子知其所惑,笑着说你咋不吃,还怔着干啥?我们家提前过年哩!”
“提前过年?”曾源如坠五里云雾之中,越发糊涂,抢白道,“燕燕姐,你别跟我打哑谜了,我问你,你这白馒头是哪里来的?从实招来!”
“我一没偷,二没抢,时来运转,肥猪拱门,你有啥办法?”这几日吴燕燕心里畅快,故意卖关子,吊曾源的胃口。
急性病遇上了慢郎中,曾源急欲知其究竟,急忙追问:“燕燕姐,你不要弯弯绕,急死人了。”
“这事情真还弯弯子不少,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你让他给你谈”她瞥了丈夫一眼这事情说来话长,怕是能编个戏本子哩。你们慢慢说,我给咱收拾着准备晚饭去。
“恭敬不如从命。”曾源向曲健额首致意:“曲老师,那就请道其详?”
转眼工夫,吴燕燕端出一只炭火燃烧正旺的火盆一这是半小时前点燃放在通风处冒掉青烟,供早晚御寒的。室内顿生暖意,吴燕燕将两只馒头放在火盆边上烘烤,招呼曲健勤翻着点儿。”便又转身离去。
曾源与曲健二人一面喝茶,一面畅叙别情。
曲健被打成右派后的经历颇具传奇色彩。从他的悲惨遭遇中使曾源体察到故乡的灾情何其深重!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我没发横财,却得了政府的一笔额外救济金,这就提前过年了。”
据后来得知,当时中共中央西北局已做出决定:实施“抢救人命”、“休养生息”等一系列方针、政策,只不过曲、曾二人当时都不在党内,仅凭直觉感到政治气候似乎宽松了许多,进而从一个更深的社会层面上感悟到这些年人民从物质到精神所遭受的创伤是何等的严重。
曾源问曲健:“曲老师,你说说是何原因政府发给你这笔救济金?”
“说来话长,你听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一一”
曲健被打成“右派”之后,先是在学校内外干各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在参加削山填沟,引水上头坪山的劳动中,有一次因坡陡路滑,立脚未稳,滚落下来,将右手腕折断。回到家中没有休息几天,又被解送到宁夏的一个劳改队,一位治安人员看到他的右手致残,摇了摇头说我们这里要干活的,能干重活、累活的,不能白养活你。”遂被退了回来,在他家所在城关公社某生产队被劳动管制,列人“四类分子”做了一名“候补社员”,曾被派往煤窑背煤,去引洮工程打杂,后来又回到生产队,各种脏活、累活都干过来了。在劳累、饥饿和受歧视中苦度人生。
曲健呷了一口酽茶,谈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1958年冬天,大炼钢铁那阵子,‘食堂化’风靡全国,我们生产队办起四个大灶。开始一段时间,互相比赛看谁家吃得好,公社和生产队的干部率先垂范,捷足先登,占先占鲜,社员们尾随其后,一涌而上,择优先吃,反正都是大锅饭,不吃白不吃。有的人心馋肚子小,本来吃两碗就饱了,硬撑着吃三碗,吃不了的剩饭倒进麻杆堆背后,日久天长,发了霉,后来挪麻杆时,扑鼻子一股恶臭。打扫这些角落,谁也不愿干,就派我们这些‘四类分子’同这些污秽打交道。
“强壮劳力都去炼钢铁、修水利,成熟了的庄稼烂在地里无人收割,大食堂又海吃海喝,说是一步跨入共产主义,到头来落个全民挨饿,比民国十八年还要厉害。
“到了1959年头上,每人每天发给4两粮咋能不饿肚子。队里给上工的人一天发给两个酒糟卷的馍馍,难以下咽又胀肚子。就这还分两种待遇:上工的发两个,留家的发一个。
“榆树皮都被剥光了,树枝砍了当柴烧。榆树皮做的面条能拉老长老长,就是吃了屙不下,活受罪“人都饿疯了,什么礼义廉耻都不要了。腰门跟前,有个县办‘人民食堂’卖面条,我亲眼看到有个后生,一把将别人碗里的面条捞到自己嘴哩,不怕招人打,不怕嘴被烫,吃到嘴里算数。
“古人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今人为食亡的也多着哩。东关有个老汉晚上在他家门口遇到了一个背粮食的人可能是扒火车偷来的粮食。这人向他要水喝,老汉起了歹心,蓄意谋粮害命:他将这人叫进屋用刀子捅了,趁着夜黑将尸体丢弃路边,没想到这人遇路人相救活过来了,回到家后向公安局告发,杀人者被逮捕法办。你说这偷粮者和杀人者都是为了吃肚子铤而走险。
“世界上唯有这饿肚子的日子最难打发:孩子们整天嗷嗷待哺,老婆埋怨我没本事,她说张三李四都去火车站那边弄粮食,你咋不去?我说我没挣下光阴,没给娃娃弄来吃的,是我的耻辱。
“愁归愁,怨归怨,说一千,道一万,一家大小肚子不等人,我得采取行动。什么脸皮,什么君子风度,全不要了。我被队里派到车铺酒厂装酒糟一原先是青饲料,现在成了人的代食品,装车的人混水摸鱼给自己打埋伏,我虽然胆小,但也没有放过机会,浑身上下的口袋都装满了酒糟。
“再下来就是冒着风险跟着饥民们出去扒火车偷粮食。等候火车开到爬坡处速度很慢,便扒上车,或整仓往下掀或捅破麻袋接漏下来的粮食,弄多少,算多少。掀仓的事我不敢干,接漏下的粮食我干过。
“拿东西去换吃食的事就更多了。一次我拿了一件我老娘穿过的丝绸棉袄,在东四十里铺两县交界处换了有人从陕西贩买来的4斤包谷。背在背上往回走,越背越重,白天不敢上火车,只好昼伏夜出,胆战心惊地找机会。粮管所的人专抓背粮人,以‘粮贩子罪’查处,这天我躲到后半夜,过来一列货车,有好几节敞篷车厢,我正扒车时,被粮管所的人抓住了,捆打了一顿,给了1元5角钱强行‘收购’了。我又饿又累折腾了一天一夜,回家的路还远着哩,我用这1元5角钱买了一个馍漠吃了,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东铺一家车马店,住店一宿收费2角,我只有8分钱,售票员一把将我搡到一边’沉下脸说:‘你们这些人’说话间,她觉得我有点面熟,遂改口说:‘算了,算了,你就住下吧。’原来她曾经是我的学生。
“我还真沾了不少当过老师的光。有天我在街上转悠,碰上一个姓田的学生,他当时在县二中当管理员,看到我一副面黄肌瘦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偷偷地送给我一瓦罐面粉,约五公斤左右。我拿回家,老婆说,咱们把这些面烙烧饼卖,吃利留本。我想这也是个办法,可以多维持些日子。做好了饼子,不敢上街公开提篮叫卖,她给我夹祆里缝了几只大口袋,能装七八个饼子,上街一圈就卖掉了,回来再装。有一次我到南门外公路边上给汽车上的旅客卖饼子,车上有个干部模样的人做出一副掏钱的样子,说:‘你把饼子送上来,我给你付钱。’等我把饼子分几次送上去,汽车猛一发动开走了。白赖走我的饼子的人自鸣得意,骂骂咧咧:‘不能便宜了这些粮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