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扛着行李出了站,举目四望,除了车站几盏昏暗的孤灯,到处是无涯的黑暗。怎么办?去妻子她们的学校有十多公里路程,就凭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走到天亮也不一定能够到达;等待首班公交车,至少需要五个钟头,天又这么冷,候车室挤得无处落脚,连日劳累得不到休息,最好就近能找个旅馆睡上一觉,可是这深更半夜,旅馆在哪里?正在犯愁之际,忽然听到有嘈杂之声随风传过来,他循声望去,只见东南角约数百米处一盏电灯下聚集了一群人,不知为了何事争吵不休。
曾源急忙来到人群前,只见一盏弯柄电灯前贴着“登记住宿”几个大字,刚才为排队引起的争吵已经停止。曾源向一位旅客打听如何办理登记手续?那人说:“先排队,排到你跟前,人家要查验你的证件和当日乘车的火车票,审查合格,给你开个住旅馆介绍信,分到哪里是哪里,没有选择的余地。”
曾源老老实实地排队等候。三九天,西北高原上的后半夜,在露天里排队,寒风刺骨,冷冻难当,因排队人挤人身上尚能忍受,穿着大头鞋双脚仍冻得受不了。曾源不停地跺脚,咬着牙坚持等候,排队近两小时,眼看就要挨着他了,忽然登记窗口发话了:“下斑了,各位旅客3小时以后再来。”说完“哗”地一声关掉窗口。曾源在昏暗而又寒冷的车站上像一只落魄的幽灵,提着包,东走走,西转转,蹲一会,站一会,苦撑苦等了三个多小时。天将破晓,饥肠辘辘,想买点什么压压饥,找遍车站,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吃,得到的信息是盘旋路附近有一家国营食堂天一明就开始营业,要早点去排队,错过了,再没有买饭的地方。
曾源急忙提上包挤上首班公共汽车,到盘旋路下车一看,我的天哪!食堂前排的长队像游龙似的已拐了几个弯伸到马路。
那年月神州大地上是十足的“短缺经济”,无事不排队,无处不排队。据说有一天省城最繁华之地南关什字排起了长队,队排得拐到另一条街上来了,过路人都以为是卖什么紧缺食品,见队就排,花了两三小时’挨到跟前一看,原来是拔牙的,骂一声“他妈的”,晦气而去。
曾源为了不致排错队,问了几个人确认这里就是卖早点的地方,便排上队耐心等待。从买得饭票人口中得知:买饭票要有单位证明,全国粮票和当日车票,缺一不可,一份早点六角钱。曾源早早地准备好粮票和单位证明,队排到他跟前,他将“两大件”和1元人民币试着递过去,很快被售票的一位女营业推了出来,冷冷地说没有车票不能卖给你。”
曾源愤慨至极,心里凉透了。他心想,就在这个城市里,他和他的战友曾经上山植树、挑水、背冰、扫雪、绿化南山;又曾为市政建设铺设地下管道,挥汗挖沟,抬筐运土,忖山过辛勒的其功”这盛故雜网困的病人迁坑,饰足女狄的吸次庇丁百山地而的。目几何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何以变得如此的冷漠,如此的残酷!
曾源饿着肚子乘4路车赶到东岗镇妻子所在的学校,学校已放寒假,变得冷冷清清,妻子她们的集体宿舍人去房锁,好在校园西南角郭老师家的门开着,不时传出说话声。
郭老师三十四五岁年纪,是一个姿色俊秀,文静而又善良的女人。她的丈夫原为国民堂军队某部的一位校级军官,属于投诚起义人员,后因“政治问题”被判刑尚未刑满。有人背地里叫她“国民党太太”,她全当耳旁风,不与人争长论短。她靠做小学教师的微薄收人供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上中学。她在校任教不落人后,全校各年级的课,差不多她都代过来了;哪一位老师因病因事缺课,她都是首当其冲作替补。更为难得的是她教全校的音乐课,嗓音好,教法活,又精于风琴伴奏,孩子们都喜欢上她的课。在日常生活中,她干工作,做家务,麻麻利利,清清爽爽,又能与同事和睦相处,常为别人扶困解难,成为全校女教师心目中的“大姐”,与许如蕙尤为亲近。曾源转业前曾陪妻子在她家玩过,也算彼此有一定的交情。
曾源在门外问了一声郭老师在家吗?”
“谁呀?进来。”
曾源挑开门帘,进人室内,只见郭老师和她的两个孩子围坐在炕头火盆旁吃着刚刚烤熟的洋芋。
曾源说明来意,郭老师说:“错过了,你们俩错过了。许如蕙刚才乘班车去了火车站,她说要是能买上票,她今天就动身去上海,你说这多不巧。”她略加思索,又说:“你莫急,这事情兴许来得及,有一次她回上海时我送过她,知道开往上海的那趟车下午4点多才到站哩。”她看见曾源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关切地说快到炕上来暖和暖和。”她又指使两个孩子:“你们往后坐,让你叔叔坐过来烤火。”
孩子很懂事,急忙挪后,双双对曾源投以友善的目光。
曾源刚上炕坐定,郭老师急忙用碟子盛了两只热气腾腾的洋芋递给曾源:“你快趁热吃了,再没啥好招待客人。”
“这你一”曾源热泪盈眶,他知道这两颗洋芋的分量,真不忍心从别人嘴里掠食,谦让道郭老师,您吃。”“我吃过了,都不是外人,你就不要客气了。”郭老师克己酬宾付出了自己半日的口粮。
曾源吃完洋芋,加之热炕和火盆散发的热力,浑身上下暖融融的,不知不觉靠住垒着的被子睡着了。郭老师拉开一床被子盖到他的身上,两个孩子识趣地下炕做作业去了。
曾源一觉醒来已近下午2时。
洋芋充饥,热炕解困,睡了两个多小时如同输了氧,充了电,身上来劲了,数日来的奔波劳累大有缓解。他下了炕,向主人深情道谢,便又搭4路公共汽车到盘旋路转车到达火车站,东去上海的列车已经进站了,曾源急忙买了一张站台票挤进正在剪票进站的旅客行列,来到列车停靠的站台,唯一的希望是在开车前能与妻子见上一面,问个究竟好做决定。
曾源沿着列车靠站台的窗口搜索。也是机缘凑巧,在倒数第三节车厢的一个窗口,彼此看到了对方。
许如蕙匆忙下车来到站台上,两人又惊又喜。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开车了,只能做简短的问答一一“你怎么来了?”许如蕙问。
“你为啥来前不告诉我?”曾源反问。
“你没有收到我给你的信?”
“你给我写信了?”
“半月前就寄出去了,你怎么一”许如蕙有点生气,潜台词是既然我已去信告诉你,你的意见如何,应当马上回信给我,眼下这个节骨眼儿上,你来了,叫我咋办?
许如蕙急出了眼泪。
按许如蕙原先的计划,放了寒假,夫妻双双回上海探亲这是做女婿的第一次上岳父家,又是做父亲的第一次去看女儿,是一件期待已久的大事,故而在事前去信与丈夫商量。她没想到在这灾荒乌云笼罩神州大地的日子里,许多事情乱套了,错位了,失控了,甚至停止运转加急电报”延迟四十多天以后才收到,何况是一封平信被延误、被丢失实在不足为奇。
曾源告知妻子未收到信和父亲亡故的消息,妻子便告以孩子有病,父母翘首盼归和让人买到车票实属不易等情由。
各有各的实际,各有各的委曲。因邮路不畅,联络中断造成的误会,经互吐衷肠,怨尤顿消。
列车开动在即,许如蕙说你先回老家把妈妈和妹妹的生活安排好,就来上海看孩子,我等着你。”
曾源苦笑了一下说尽量争取吧!”登门朝“泰山”,与妻儿团聚,本是渴望已久的事,然而值此多事之秋,又是几头支出,天知道能否如愿以偿?
汽笛长鸣,列车东去,别时容易见时难,时空的流转又一次将这一对夫妻抛向天南海北……曾源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车站售票处,没想到竟让他碰上如此顺当的好机会:有一列往返于陕甘之间的普通客车(慢车)尚有硬座票售出,从本站始发时向是晚上1时,到本县东站的时间是次日早晨6时15分,正好天明。本来两地相距2公里,正常速度,四个多小时就到了,现在低速开进’又常晚点。运行时间的延长,反倒把下车后深更半夜在车站上的清冷和孤寂移位到车厢内较为温暖和热闹的环境中度过,无异于避“害”而就“利”。曾源因此而面露喜色一人们在困境中,偶因某一件小事办得顺利或得到意外收获,其心态为之调整,乃至转悲为喜。
曾源意外的机遇买到了东去的车票,发车和到站的时间都比较理想,心中轻快了许多。这时候他想到的首要问题是找个卖饭处,好好地饱餐一顿,哪怕是付出昂贵的代价。
机会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是出于某种权宜之计,省城里唯一的一家被列人“自由市场”的“高价饭店”,不仅能吃到大米、白面,而且有酒有肉’只是价格不菲。盘旋路那个国营食堂,一份饭只有六角钱,此处吃一顿饭需做1倍甚至2倍的付出。曾源问明详情,横下心来:“吃它一顿再说!”他要了一盘回锅肉,一盘炒鸡蛋,一盘洋芋丝,1斤花卷,两杯“白兰地”,外加两个苹果。饭店的规矩是“先付款后上菜”,一算账,共计21元,差不多是妻子半月的工资,曾源一咬牙:如数照付。
啊!美味佳肴,久违了!曾源有一种自甘付出某种牺牲的忘我和豪迈。
随着酒精刺激带来的兴奋,诗仙李白的《将进酒》涌上心头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
五花马,千金袭,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曾源彷佛找回了失落的平衡和生活的勇气。
第二天早晨,曾源到达东铺车站。他下了车,出了站,面对的是纷乱嘈杂的市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没想到这里的“自由市场”比省城里活跃得多。就出售的商品而言,几乎应有尽有,就价格而论,“贵”与“贱”,在这里出现了异常的错位和扭曲,除了食物家族既尊贵又昂贵外,其余多是“低看一等”,包括名人字画、祖传古董等昔日“养在深阁人未识”的“红粉佳人”,如今纷纷坠落红尘,煞是掉价,三五斤粮票就能换得一件。一只不足二两的烧饼卖到两元以上。货币大大贬值,以物易物成为普遍的市场行为。
曾源在市场的一角忽然发现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矮个男子提着一对野鸡叫卖。这可是稀罕之物,记得幼年时候每年过春节父亲都要买一对野鸡,让母亲把它们炒成辣子鸡丁,味道真香,存放在瓷罐里。下雪天,在火盆边上将馒头烤得焦黄焦黄,佐以加热后的“辣子鸡丁”,那可真是吊胃口。这东西多年不见了,如今却在“自由市场”冒了出来。
曾源上前看了看野鸡周身,又用鼻子嗅了嗅,成色不错,味道正常。他问卖主:“你这野鸡要卖多少钱?”
“不卖,要换粮票。”
“换多少?”
“1斤粮票。”
“15块钱卖给我算了。”
“不卖一一”卖野鸡的汉子思谋了一阵松了口,“你真心要买,2块钱一分也不能少。”
曾源心中掂量了一回,似乎粮票更可贵,遂以2元高价买下这对野鸡;又花12元买了六个烧饼一并装入提包里,没有去等候没有准头的公交车,扛着包步行进城。9公里路走了将近三个小时,晌午时分他推开了家门一一还是这间长期作为堂屋的老房子,如今似乎变得又熟悉又陌生了。说熟悉是它的每个角落仿佛依旧留着童年的欢乐、亲情的温馨和苦难生活的诸多往事;说它变得陌生,除了被烟熏火燎弄黑的四壁和满目灰尘外,屋子里原来陈设的供桌、字画、钱柜甚至那架笨重的卷炮仗机等曾为这个家装点门面的家什,荡然无存。特别是除夕之夜祭祖、祝福中制造“过年”气氛的桌裙、瓷器等都不见了一显而易见是变卖或易食了,给人以清冷、晦暗和空落落的感觉;当然最大的失落是父亲的亡故,曾源扑到亡父灵牌前泣血顿首,悲痛欲绝。
见面伊始,曾源陪着母亲和妹妹落泪,谁也没说话,只有唏嘘和哽咽。
静场片刻,曾源妈抹了一把泪问曾源:“你咋才来?没收到电报?”
“妈,如今这事一言难尽一一”曾源苦笑着将电报延误四十多天和火车拥挤,行路艰难等如实以告。
“清娃呢?好着呢吧?他咋没回来?”儿行千里母担忧,舐犊情深,溢于言表。
曾源将弟弟去农场途中突患急症,因及时送医院抢救,得以转危为安,出院回到农场后当上一名青工,现在自己能够顾住自己,个子长高了,人也懂事了。他尽量报喜不报忧,宽慰苦命的老母。
“这就好得很,可真是难为你了!”
“难为啥?再难为也没把我大留住,做儿子的愧对祖宗,唉!”
“在劫难逃,都是命里注定。这年成也不止一家两家,”曾源妈搬着指头一’面数一面说,“说咱这文庙街上,从南往北数哪一家没有饿死的人?旁的不说,隔壁吴影影她爸,对门白家老掌柜的,一辈子都是吃穿不愁、要啥有啥的人家,也都活活地饿死了,唉!”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你小舅比你大要小好几岁也没熬过来……”
曾源感到全家人心情很沉重,很压抑,应做适当调整和转换,便从提包里取出野鸡,麻籽油渣放在地上,又把六个烧饼分给每人两个说:“妈,红红,咱们吃了再说。”
饥肠辘辘的红红拿起一张饼子,使劲咬了一大口,细嚼细咽,脸上露出笑容。
妈妈拿起饼子,不知何故又放在炕桌上。
曾源急忙催促:“妈,你快吃,咋又放下了?”
“你跟红红先吃,我我还不太饿。”曾源妈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曾源急了:“妈,你就不要想得那么多了,快吃吧,你这一辈子总是想着别人,亏了自己!”
曾源向来敬佩妈妈的为人,她在外面与人相处和在家里对待亲人都是明理、克己、宽厚待人。此刻,她一定是想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两个儿女吃,又想到故去的丈夫没有等到今天吃上儿子带来的救命之食,动了哀怜之心。
“妈,你不吃我也不吃。”
儿子对妈妈撒娇加无赖,女儿也停口止食,深情地望着妈妈。
“妈,吃,咱们一起吃。”
三人各吃掉一张饼,留下三张作晚餐。
曾源妈烧了半锅开水,曾源喝了半碗,便撸胳膊挽袖子,开剥、烫洗买来的那一对野鸡。他三下五除二,不大工夫便收拾停当。
红红站在一旁睁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出神地望着,下意识地咽着唾沫,多日未动过荤腥了,心里装满了一个“馋”字。
妈妈看到儿子麻麻利利地把一对野鸡收拾出来了,不无夸奖地说没当过厨子咋都快成把式了?”
曾源憨着脸说早在部队上就学会做饭了,有肉不能吃不到嘴里?”
全家人都乐了,屋子里漾起多日未有的笑声。
晚上,曾源用带来的麻好油渣、自产的花椒、辣椒和姜片、葱头、蒜瓣等做佐料,烹调出两大碗“麻辣鸡丁”,妈妈又烧了半锅干菜汤,就着晌午时剩下的烧饼,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吃完饭,一家三口坐在热炕头上,捂着被子,诉说别情,商讨后事。
曾源问母亲:“妈,我大临终时没留下什么话?”
曾源妈告诉儿子自打今年开春以来,家里的字画、供桌、柜子都卖掉吃进了肚子’不值几个钱呀,没钱买柴烧’只好拆屋檐下的橡子烧,你看这屋里屋外前前后后抽得都快散了架,你大活着的时候心疼得很呢,唉!”
曾源再问母亲:“妈,我大临终前说什么话没有?”
“悄悄地走了’孽障得很!”曾源妈又一次伤心落泪’泣不成声,“你大过世前那十来天,白天晚上咳嗽,连喝口水的劲也没有。家里没钱吃饭,也没钱买药,人就越来越不行了。他走的那天是个半夜,没呻唤,也没咳嗽,心想今晚能睡个好觉,没想到他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我们都不知道,直到天快亮了,红红醒来,准备上学去,才发现人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