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是什么?在曾源的脑子里大上海是白玉牙膏、力士香皂之类的诸多精巧百货;大上海是茅盾的《子夜》中的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此外还有“上海三次工人武装起义”和“四一二”大屠杀。曾源含丧父之悲,以饥饿之躯,走近上海,进而走进上海,首次登门去朝拜“泰山”,并与朝思暮想的妻子和女儿团聚。
饥饿遍及大江南北,列车运行一片混乱,客流大都是为了一个“吃”字:奔食而来,就食而去。
列车超员,车票紧张,比比皆是,尤以东去的列车这种情况更严重,就连军区派往石家庄步校和长沙干校学习的军官们也搭不上车,搁浅在招待所里焦急等待。这事儿终归靠给人家铁路售票处的人解决“吃饭问题”才得以把以上两批学员送上火车。
说来凑巧,原先在文化干校与曾源一起搞过“审干”的一位姓王的同志当时已调军区直属政治部组织科,负责集中和送走这批学员事宜。火车站市内预售车票处就在招待所附近,老王前去交涉给这批学员买火车票之事,人家提出招待所解决他们一个礼拜的吃饭问题,车票问题可以满足要求。因为干部流动等原因,招待所与组织科关系密切,这事一说即妥,顺便也给曾源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车票。这可真是“民以食为天”,这年头,只要你给他解决吃饭问题,再大的难题也不难解决。
这事情的威力远不止此,那天曾源拿到车票,焦急之心大为缓解,没想到他在郭老师家热炕头上一觉睡起来,去上海的车已开走,无奈之下又去找老王想办法,老王再请售票处的同志帮忙,接待者笑了笑说没关系,两小时以后还有一列去北京的车要开过来,我给你签个字,到时你上车就是了’到了郑州再转车东去,反正你车票的终点站是上海,中转不存在问题。”事情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解决了,这可真是有“饭”能使“鬼推磨”!
列车上基本属于无序状态,查验车票也不多见,事实上面对如此拥挤的饥民,无力也无心去查。
南来北往的旅客们议论的中心话题仍然是一个“吃”字,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某某地方发明了人造肉,味道好极啦!”“某某地方野菜、野菜籽极多,救活了不少人”,“某某大滩,黄羊、野兔、沙鸡子很多。一人一支枪,打猎三天,能吃半月。”听着这些诱人的“进口物资”,饥民们馋得直咽唾沫,然而人们都知道,这种“无米之炊”,只不过是“精神会餐”罢了。
列车上规定:每人每次凭当日当次有效车票供应饼干半斤,成为旅客们翘首期待的极为有限的一点实惠。得此微薄之食,饿不死,也吃不饱,旅客们仍诚惶诚恐,在验票、饮食时对列车员恭敬有加。
那年头,人们的肚皮好像怎么也吃不饱。曾源从兰州登上开往北京的列车,车上凭票供应了半斤饼干,吃到肚里仍然空落落的,似乎越吃越饿。第二天车从西安站开出,仍然供应半斤饼干,饥饿状态依旧。食品供应仅此一次,也仅此一处。站台上推着车儿叫卖的情景早巳不复存在。
夜幕降临,列车开进中原交通枢纽郑州。按常规,去上海方面的旅客,须出站办理签字或另行购票转车。那阵子,各方面的手续没那么完备,办不成不如不办。曾源心想反正我手里拿的是去上海的“通票”,出什么站,挤上一列东去的列车先到徐州再说。上了车凭车票补发了一份当日供应的食品仍是半斤饼干。
车到徐州不走了。曾源提着行李出了站,忽然发现路边一家摊点上有人吆喝卖“五香丸子”,六角钱一个。曾源不禁喜出望外,他想,这几年市场上卖吃食的早已荡然无存,看来如今大一统的“国营食堂”包不下来了,不得不网开一面,允许私人买卖吃食。徐州这地方地处大中华的又一什字路口,“自由市场”开放得早,数量也较多,给旅客带来不少方便,虽然价格不菲,质量也名不符实,比如曾源买到手的这“五香丸子”主要成分是红、白萝卜加谷糖,只不过饥不择食,聊胜于无罢了。曾源花两元四角钱买了四只“丸子”,一口气一个接一个地吞下,仍不足以充饥一肚子里没有油水,落得个“吃不饱”的“饥饿症”。
这时候,大连开往上海的列车停靠徐州站,曾源急忙持“通票”上了这趟列车,眼巴巴地等待着再次供应半斤饼干。
车到浦口。那时尚无南京长江大桥,列车一律用轮渡载过江到达南京。赶巧那工夫南京站台上旅客凭当日当次车票可买油煎米糕半斤,总算打破了三日来换一次车凭票供应半斤饼干的清一色格局。当然对旅客来说这一份属于运气性的“额外收人”,因为南京到上海一段列车上仍然凭票供应半斤饼干。
到上海已是晚上9时,出了车站,细雨蒙蒙,灯火阑珊,辨不清东西南北,好在车站附近有一家国营食堂,出站的旅客纷纷到那里就餐,凭当日当次车票供应阳春面两碗,虽然解不了饥,却也浑身增添不少温暖。当时上海市规定:过往客旅,凭当日当次车票外加全国通用粮票半斤,供应两碗阳春面,只此一顿,下不延续。之后,再去就餐便要收取上海“就餐券一种特殊的地方粮票)。曾源早就听妻子说过上海的阳春面挺好吃,今日亲口品尝,果然味道鲜美,咽到肚里暖如三春艳阳上海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友好和温暖。
曾源干过两年多的外调工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身处异乡心不怯,对于向车站咨询之类的事,可谓驾轻就熟,应对自如。此时夜班车早已收车,岳父家的住址虽未到过,但由于婚后多次写信,早已烂熟于胸,他急忙在车站附近找到一辆三轮车,告知去向,车把式应诺蹬车,在蒙蒙细雨中行走半小时左右,便将曾源送到要去的弄堂口。那时候社会治安情况很好,一路平安无事。
曾源到达岳父家已是晚上11时多。深更半夜,敲门声惊起酣睡的主人啥人?侬啥人?侬找谁?”几个声音相继询问。“是我。”曾源回答,“我是兰州来的。”曾源尽量亮明自己的身份。“对,是曾源的声音。”许如蕙听出来是丈夫的声音,又惊又喜’急忙翻身下床,拉开电灯开关,将一路风霜的丈夫迎进屋里。
岳父、岳母早已起床,穿好衣服,只有不足两岁半的小囡晶晶,顾不得出生以来未见过面的爸爸从数千里之外来到她的身边,依旧酣睡未醒。
岳父家住的是一处当时上海居民区常见的石库门房子的一间灶披间,约十平米左右,居住空间十分窄狭,只不过这种情景在市民中并不少见。
夜半来了不速之客,当务之急是调整睡觉格局:原先岳父住单人木床,岳母、妻子和小囡挤在一张棕绷床上。现在将小囡抱过去跟外公睡,腾出棕绷床让曾源夫妇同眠,外婆利用小木板拼凑一张临时小床,晚上睡觉,白天拆除。尽管如此,也是难得的亲人团聚,对曾源来说更是有了一个温暖的归宿。
岳母大人匆忙点燃蜂窝煤炉子,为女婿烙了两张葱油饼一深更半夜的,唯此既便捷又实蕙,这大概是许如蕙出的主意。
曾源吃完夜宵,早已困顿不堪,倒头便睡,有话留待明天再说吧。
曾源直睡到第二天吃午饭时才醒来。
午饭相当丰盛:清蒸鱼、白斩鸡、霉干菜烧肉、嫩韭炒鸡蛋、虾米萝卜汤,外加一瓶绍兴“花雕”老酒。这在196年那种境况下,实属难得。事后听妻子许如蕙说这顿特为姑爷做的接风家宴,花去了家中一个季度副食券的近一半,真正是不惜工本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对曾源来说是一次难得的休养生息、享受亲情的日子,就像一叶颠簸多日的孤舟终于驶进平静、安祥的港湾,获得一次维修保养的机会。语言方面的障碍也较快地消失。曾源置身于这样一个语言环境,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话,有三个层次之别:岳父大人由于接触社会层面较广,北方话大多数能听懂,也能说几句,曾源与他交流似乎不太费劲;岳母大人一口吴越方言,互相问答交流比较困难;最困难的是他与女儿晶晶之间的交流,晶晶说的吴语加迭音的儿童话,因而父女之间常常摇头无语,真有点“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味道。这种局面,在三五日之后,由于近距离接触,加之有许如蕙做“中介”和“翻译”,“陌生”便被“熟悉”所取代。
曾源非常喜欢自己的女儿晶晶,这孩子生得眼睛大大的,睫毛长长的,高鼻梁,小嘴巴,粉嘟嘟的脸蛋儿白皙、细嫩、精巧、憨俊,像个洋娃娃,讨人喜爱。别看她听不懂爸爸的话,却要爸爸抱她,曾源自然很乐意,但由于听不懂孩子的话,还不能应对自如。有一次他抱着孩子到街头游玩,转悠了一会儿,小晶晶不停地呜呜呜。曾源自以为孩子要“拉巴巴”,因为这里的人把解大便叫“撒污”。他抱着孩子东寻西找总算找到一处可准许行人小便的“地漏子”,他心想:大人可以小便,估计让小孩子大便不会受到干涉,他把小晶晶放到地上催她“快撒污”,遭到小晶晶的拒绝,孩子手指街上往来的汽车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弄得当爸爸的哭笑不得,想揍她一顿,又舍不得。
另一次,曾源带着孩子到市中心的人民公园去游,小晶晶被溜滑梯的游戏迷住了,溜起来没个完。为了安全,每次由上而下溜滑梯曾源都要坐在她的后面,伸长双臂作护卫。就这样一趟一趟地溜,孩子的兴致不减,曾源却累得满头大汗,他累在身上,乐在心中,这也算是难得的天伦之乐。
全家人一起出游,晶晶都要爸爸抱她,这大概是出于父女之间的某种磁场感应吧,曾源自然也就乐此不疲。孩子在大人怀里,总是不停地玩这玩那,一刻也不得安宁。要她安静下来,那就是她睡着的时候,而睡着的孩子最难抱。
有一次,曾源和许如蕙夫妇带着孩子到南京路上的“第一百货公司”观光、购物,急性子的曾源为了防止以往夫妻俩逛商店,由于两人性格急慢不一常有分道扬镳之举。这次出来曾源告诫自己:这次一定要耐着性子顺着妻子的性儿奉陪到底,决不能“半途而废”,没想到不识趣的小晶晶在爸爸的怀里熟睡不醒,睡着的孩子越抱越沉,曾源有点吃不消了,便向妻子示意,许如蕙领他到一处为买主们小憩准备的长椅边说:“你坐在这里歇一歇,让孩子多睡一会儿。”说完重返柜台“挑货”去了,但她只是光挑不买,“饱”个眼福而已。曾源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累劲儿虽有消解,但却不敢随意乱动,身旁无人说话’又不准吸烟,实在百无聊赖,急得发慌。过上一会儿抱着孩子走过去向妻子示意回家去,巳经第三次了。许如蕙态度蛮好,说我这里快看完了,再过一会儿,咱们就走。”又过了半小时,妻子毫无回去的意思,这下曾源无论如何耐不住了,他抱着孩子下了楼,没记住回家的公交车是哪一路,一气之下,坐三轮车回家。回到家,孩子也醒来了,下到地上玩去了,曾源这才伸腰展腿抡胳膊,不无自嘲地心想:没想到这当爸爸还真要付出代价!
另一次,差点出了危险。那天是个星期天,岳父在家公休。早饭后带了女婿和外孙女到老西门那边的一处名胜之地豫园去游览。园内腊梅吐艳,游人如织,小晶晶兴致很高,在点春堂、湖心亭和九曲桥几处景点上跑过来跑过去,开心极了。在园内玩了两个多钟头,大人和小孩都有点累了,岳父领着曾源父女俩来到一个小餐馆,一面小憩,一面品尝豫园的风味小吃。刚坐下要了两碗小馄饨,玩累了的小晶晶又在曾源的怀里睡着了。这样以来,岳父和女婿只好轮流吃饭,换着抱孩子,岳父先让女婿吃饭,他自己抱孩子;曾源吃完,将孩子抱过来请岳父用餐。这一替一换间却出了纰漏:原来孩子睡着时还将扎小气球(洋泡泡〕入气口的线头抓到小手里,曾源正在享受“饭后一支烟”,不意间,燃着的烟头触到气球上,突然啪地一声气球爆炸。声惊四座,被此爆炸声惊醒的小晶晶,大光其火,哭闹不已,后来还是外公抱过去,费了老大劲才将她哄睡着。曾源对自己刚才的毛手毛脚感到无地自容,岳父大人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经过数日来的接触与观察,岳父已经对这个远方来的女婿印象不错:他长相英俊,举止、谈吐颇有教养,实际的人比想象的要好得多,这个西北汉子被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岳父、岳母接受了。有几个晚上曾源还恭请岳父一道去观赏沪剧,听苏州评弹,或在灯下下棋、聊天,更加兴味相投,情谊益增。
曾源这次来沪探亲,使妻子许如蕙喜出望外,这不仅出于夫妻恩爱’而且是挽救了濒于破碎的婚姻。
许如蕙生下女儿晶晶,产假期满,打了针把奶回掉,忍痛割爱回到兰州上班。此后每至寒暑假都要回沪看孩子,有限的几个工资,差不多近一半奉献给了铁道部。在此期间,适逢三年困难时期,大批支甘女知青丢弃工作和粮户关系等,有的甚至与配偶离婚返回上海,另谋生计。据此情景,许如蕙的母亲执意要女儿效法他人:第一步,先回来;第二步,另组家庭。无奈女儿不肯,她决不能无情无意,毁了人家的青春。尽管如此,丈夫未来前她一直心情沉重:亲情难舍,两头为难。
这次曾源来家数日,使两位老人“验明正身”,女婿的品貌才华无可挑剔,与外孙女之间亲缘深厚。对这样一个虽不算富裕但相当美满的家庭,岂能忍心拆散?岳父与岳母私下里多次商议认为原来的主意打错了,会伤孩子们的心,就此拉倒,成全他们和睦美满,白头偕老。
许如蕙的母亲给女儿交了底:收回成命,顺其自然,使她和曾源摆脱原本的尴尬。后来许如蕙告诉曾源这件事的始末,使曾源从内心里感激妻子,夫妻恩爱有加。
半个月过去了,由于亲情的关爱,也由于饮食和营养的充裕和改善(加餐吃掉了岳父家节余的9公斤大米),使曾源的体质大有增强,原先因长期饥饿所造成的面黄肌瘦、两腿浮肿变得面色红润、英姿焕发,全家人都很高兴。
眼看着开学临近,归期在即,许如蕙尽量抽出时间陪丈夫在上海多看看、多玩玩’除了看电影,逛商店〖包括逛书店)和带女儿到照相馆合影留念外,夫妻俩在南京路上漫步,静观人流涌动,又徜徉于外滩,凝望黄浦江激流一往无前。生命在流动,给人以百折不回,生生不息的感染和启迪……许如蕙和曾源别亲离去之际,岳父岳母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又备了咸带鱼、霉干菜、奶糕等食品作为饯行之物,这些在当时的兰州非常稀缺。
夫妻俩的身体和心情,离去时要比到来时好得多。次日上午,夫妻俩告别双亲,吻别活泼可爱的女儿,重返兰州。
回到兰州后,离开学还有三天时间。曾源帮妻子拆洗了被褥等床上用品,又陪她上街买了一些零碎日用品。两人商定争取暑假期间将许如蕙调到农场小学任教,再把母亲和妹妹接来’并三处为一处,共渡难关,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不求荣华富贵,但求温饱安居足矣。
曾源回到农场,暂留政治处打杂。
农场里的世事也变了,各方面似乎都在“调整”之中。在“抢救人命”和“休养生息”的方针指引下,“阶级斗争”的“弦”绷得没有以往那样紧了,政治思想领域变得宽松了许多。过去早晚不是学习就是开会的惯例终止了,报刊上“大批”、“大干”、“大跃进”的文章不见了,代之以宽松、趣味性和人情味较多的“软文章”。象棋、麻将、扑克纷纷摆出来让人们暂时忘记饥饿,消磨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