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七上八下,又惊又喜:惊的是父亲年迈体弱,如此长途跋涉,这里社会治安又不大安宁,此行太危险了;喜的是父亲终于平安到达,运气不错。别亲一年多,今曰得相见,喜上眉间,乐在心中。
快到大门口时,曾源远远地望见父亲那熟悉的身影,急忙迎上前去叫了声大,您来了!”
曾源的父亲曾祥福还是穿着他那件藏蓝色的土布棉袍,虽然缀上了几块补丁,但看上去倒也干干净净,不用说,过年时妈妈给他拆洗、缝补过了。一瞬间,当年在油灯下父亲眉飞色舞地开“家庭书场”,说《岳飞传》,说《薛仁贵征东》的情景;生意红火年代除夕之夜祝福、祭祖的风貌;后来受恶人凌辱、奸商拐骗的遭遇;解放前数年全家衣食无着和父亲面容憔悴的惨状闪电似的从脑海里掠过。
此刻,父与子,各自在对方眼里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对于双方都是大喜过望。
不知道是出于亲情抑或是观念上的差异,上中学时,曾源对父亲这身来自寒门的日常装束,总是感到“太土气”、“太寒碜”,以至有时为此羞涩,“没脸见人”;今天,他这种小布尔乔亚的情感偏颇和虚荣,已被一种新思想、新观念所取代亲情厚重,劳动者光荣。
曾源匆匆上前,将父亲背上的背篓卸下来挎到自己的肩上,向哨兵打过招呼,搀扶着远道而来的父亲来到自己的宿舍。
宣传股的人闻讯后,从股长到在家的每一个干事,陆续前来看望曾源的父亲。“大叔辛苦了!”“老人家,我们欢迎您!”一迭连声,端茶、递烟、嘘寒问暖,热情洋溢,使曾源父子俩深受感动。
曾源父亲将背萎里的大包、小包拿出来,摊开,全是曾源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当地土特产:黑枣、松籽、柿饼、干甜醅等,邀请儿子的同事们分享。
吃晚饭时,由周生春作陪请曾源父子吃招待饭,周股长自掏腰包从“军人服务社”买了一瓶“金徽”酒、两包烟敬客。席间,不停地敬酒、布菜,待之如亲人。受此殊遇,曾源父亲心里热乎乎的,只是由于不善言辞,难以言状。
曾源与油印员小李同住政治处大院西南角的一间小房子里。为了照顾父子团聚,周股长安排小李住到出差在外的张干事床上。
夜阑人静,繁星满天。室外寒风阵阵,小屋内却是暖融融的。煤油灯下,父子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儿子的情况父亲已一目了然,大放宽心;儿子的亲情、乡情绵绵无尽:对家人、对亲友、对家乡的变化都很关心,都要一一问及。父子夜谈,多时候成为子问父答的“记者招待会”了。
曾源大,你这一趟出来,路上还好走吗?这么远的路你走了几天?”
父亲一共走了三天,我在文峰镇花6元(旧币,相当于现币六角)搭火车走了一个多时辰到马河镇下车你不知道,解放后,成千上万的解放军和民工抢修天(水)兰(州)铁路,不到两年时间,已经快修到定西了,听说明年秋天要通车兰州哩。那可是一一共产党办事说到做到。
“我从马河镇下了火车,天刚亮,吃了些干粮,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赶到了康家崖,找了个小店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我正拿着你写给家里的信,打问去你们营盘里的路径,碰到一位解放军同志,他拿过信去一看,又问了问,知道我是来队探亲的军属,对我客气得很。他说,有一辆军车马上要去临夏,我带你去上车,你先坐到临夏,再去你儿子所在的部队就好办了。要不是坐了这一段汽车,怕是明天不一定能来哩。多亏了那位解放军同志,看样子像一个当官的,可没一点架子。”
曾源心想父亲可能是碰上军师机关的干部了,要不麻烦还不少哩,遂又问:“大,我妈身体可好,成天还是那么忙?”
父亲:“你妈的身子骨还算硬朗着哩。忙确定是忙,从早到晚没有个清闲的时候,咱们家里里外外多亏她了,好在如今能吃饱肚子了,不像旧社会那么个穷忙。你妈成天念叨你,初一、十五都要敬神拜菩萨为你祈祷。我这一趟出来,也是她催了几次才动身的原先我是打算忙完地里的活再出门,你知道你妈那个急性子,她说,地里的活有我哩,你再不要拖了,早去早回。这么着,收拾了一天,我就动身了。”
慈母情,游子心,尽管曾源早已不信求神保佑之类的宿命之说,但仍为母亲对儿子的深情厚意所感动。他强抑住急欲滚落的热泪,转而又问:“弟弟妹妹都好吗?”
父亲:“清娃长得倒结实,就是皮得很,爬树、下水、掏麻雀、抓青蛙,家里没人能看住他,转眼没盯住,就去捣蛋。去年上了学,算是好了点,可还是贪玩,不好好念书,没有你小时候用功。红红乖倒是乖,只是不大爱吃饭,长得瘦,体质瓤,小病儿不断。”
曾源:“大,你来信说,土改中咱们家分了地,分了房,都分到啥地方了?”
父亲土改中给咱们家定了个‘城市贫民’成分政策规定城市居民解放前两年没有固定的生活来源定这么个成分。工作组决定咱们家住了多年的房子就归咱们家所有,不再另外分房;耕地分在大碑院附近的南河滩,离家远是远了点,可两亩多地全是水浇地,这可是沾了咱家是‘军属’的光荣参军,全家光荣哟!”
曾源这么着咱们家的生活就有了大的指靠了!”
父亲那是的,地里收成一年下来吃的、烧的,能管大半年;院子里和后面大菜园全都种了菜和烟叶,除了自家用的,还能变卖几个钱使唤,你妈叼空子一个月能做七八双麻鞋现在瓜皮小帽不时兴了,要买的人不多,可你妈做的麻鞋,结实,好看,不愁没销路,还有不少人找上门来定做的。这么着,几头子下来,一家人添补衣服,买油、盐、酱、醋,点灯煤油,清娃的学费等等的花销就都有了着落,好不容易得到了温、饱二字。多亏了共产党的政策好,世道清平,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曾源对父亲的精神状态感到莫大的欣慰,又惦记着妈妈没黑没明地劳累:“家里、地里那么多的活,这可苦了您和我妈!”
父亲要说最辛苦的还是你妈,家里的就不用说了;农忙时节,天天去大碑院那边下地做活,来回要走七里路,艰难着哩。去年夏天有一次发白雨,南河暴涨,齐腰深的河水又急又猛,你妈急着过河,站立水中,差点被水淹死,多亏南门上你康家大叔给她伸过去一根木椽,才扶住爬上来。那天我正给菜园子里浇水,没想到会出这么危险的事,多亏神灵保佑,死里逃生,唉!”父亲长叹一声。他对妻子的超负荷运转常怀怜惜之情和沉沉的负疚感。
此刻,浮现在曾源脑子里的是瘦小而刚强的母亲在滚滚激流中拼命搏击的情景,崇敬、感念之情涌上心头,他的眼眶湿润了,不禁喃喃自语:“二老身边没有个帮手,为了一家人的温饱问题,真是太难为你们了!”
父亲:“难为啥?天上不会掉下肉包子,如今吃苦是苦里有甜,苦得高兴。”
曾源:“那倒也是!”他从遐想中回到现实,转而又问:“咱们家隔壁那个姓贾的后来咋弄下了?”
父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个混账东西恶贯满盈,民愤很大’土改中经过群众斗争,人民政府给他判了刑,押送到新疆劳改去了。”
曾源:“吴影影她爸再没抽鸦片?”
父亲:“他从那一回戒烟所出来算是戒绝了!”他对此感慨良多:“国民党禁烟、禁烟,喊了那么多年,把谁给禁住了?解放后不到两年,人民政府真正是把这个误国害民的恶习禁绝了;新街上的窑子店早都取消了,地痞、流氓、二流子,抓的抓、关的关、劳教的劳教,现在真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老百姓安居乐业,生产发家,劳动致富,我算是懂得了‘翻身解放’这四个宇的分量!”
父亲的肺腑之言,道出了普通百姓对新社会由衷的拥戴。
曾源我舅家情况怎么样?”
父亲:“你二妗子想早日抱上孙子,去年给你表弟平善娶了媳妇,比平善大三岁,说是‘女大三,抱金砖’,过门一年多,倒也勤快,孝顺,和和睦睦。只是给你二舅定了个‘小业主’成分,心里不太那个,去年冬天过来老觉着胃上不好,身子骨远不如从前了。’
曾源我小舅呢?”
父亲:“他好着哩,一直给粮食局看大门。民政局优待残废军人发抚恤金,每年都有他的份儿。你小舅妈去年生了个儿子,也就该有的都有了。”
父亲对儿子关心的问题有问必答。从询问中得知曲健老师因解放后中学课程中俄语取代了英语,他被安排作“替补”、打杂的角色,成了“散淡的人”。后来他有个同学在邻县一个中学里当校长,把他聘去教数学,把家也搬过去了。吴燕燕已为他生了一男一女。
从父亲口中证实:章希贤考上了兰州农学院;鲁强国考上了在西安的西北大学,他的媳妇吴影影还在城关镇卫生院做护士工作。
巳是子夜时分,煤油灯里的油下去了大半节。该问的都问了,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曾源带着浓浓的乡情进人梦境。望着儿子憨憨的睡姿,既熟悉又陌生,父亲心中涌动着甜甜的惬意感、满足感。也许是今夜太高兴,说话太多,想得太多,吸烟太多,他直到鸡叫时才在朦胧中睡去。
第二天,正值韩家集逢集,曾源向周股长请假打算陪父亲去集上转转,周股长准了他的假,关照他说:“眼下社会秩序还很不稳定,出去以后要当心,早去早回,万一发生突发事件,也不要慌,尽快赶到二营营部以防意外,千万不能让老人受惊吓,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曾源遵命而去。
上午9时左右,曾源陪着父亲来到韩家集街上。集市逐渐热闹起来,店铺纷纷开门待客,沿街摊点一个挨着一个,日杂、百货,干、鲜果菜摆满摊位,尤以畜产品、中药材交易格外红火。
曾源给父亲买了三大包5枝装香烟,一对毛巾;给母亲买了一丈青斜布衣料;给弟弟买了铅笔、卷笔刀等学习用品;给妹妹买了一些水果糖。礼物虽小,意在亲情。
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生意,对于集市上高声叫卖,讨价还价,袖筒里过钱等等,并不稀奇,无非是大同小异罢了,只不过河州人说话、办事极富地方特色,仅此而已。
中午,父子俩回到团部。
曾源父亲这次来队探亲,亲眼看到部队上同志间相处如兄弟,儿子的身心都在健康成长,也就心满意足了。又牵挂着家中的农活,误了农时,再也追不回来,打算第三天便要起程回家,后经儿子和宣传股的同志盛情挽留,便又住了一天。
次日正好团部有一辆马车去师部办事,曾源背上父亲来时背的背篓,将父亲和随身行李送上马车,并请驭手同志给予关照。
父子依依惜别,马车辚辚扬尘东去。
半月后,曾源收到了父亲平安抵家和举家欢慰的家书。
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为内容的爱国主义、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在部队内部是把提高政治觉悟与自愿报名赴朝参战的实际行动结合起来开展的。提高政治觉悟的途径与方法,是将“诉苦”(诉阶级苦、民族恨)“三查”(查立场、查斗志、查工作)的“新式整军”成功经验,结合当前形势与任务需要赋于新的内容。
司、政机关干部,参加了警卫连的“诉苦大会”。会场设在原为马公馆大客厅现为团机关会议室中进行。四壁张贴着“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不忘民族恨,打败美国狼!”“化悲痛为力量!”“将革命进行到底!”等标语口号。这天天空中滚动着乌云,飘洒着雨夹雪,寒气袭人。会场的门窗全部关闭,使室内更显得昏暗,增强了庄严、肃穆、悲痛、激愤的氛围。
侦察排一位姓王的副班长含泪倾诉:1942年日本鬼子“五一大扫荡”中,由于叛徒告密,为八路军作地下交通员的他的父亲被鬼子兵抓去,身上泼上汽油,活活地被烧死。
通讯排电话员小孙抽泣哭诉:他的母亲被镇子上的一恶霸地主强奸后,投河自尽。
一一兰州战役中解放人伍的一位临夏籍的‘回族战士挥泪控诉:马步芳派韩起功抓兵,糟害千家万户。我自己被抓了兵还不行,又强迫我当阿訇的叔父剃掉胡子补人壮丁。我大哥外出躲兵,半路上被截住,敲断脚胫,送到兵营喂马,我阿妈(妈妈)急得哭瞎了眼睛。
一一团部马号一位姓郝的东北籍班长遭遇更惨,他说:15年前我父亲迫于生活无靠,带着我妈、我姐和我下关东,落脚到松花江畔的一个小村,捕鱼为业。后来日本鬼子占了满州,我父亲被抓去当劳工惨死在矿山,我母亲迫不得已带着我们姐弟二人回到胶东老家。当时我姐姐17岁,请亲戚帮忙进了青岛一家纱厂当了一名女工。抗战胜利那会儿,美国海军陆战队进驻青岛,在一次下班回家的途中,被几个喝醉酒的美国兵轮奸后开枪打死。我母亲得知后’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当晚后半夜悬梁自尽。
一桩桩苦大仇深的往事,一幕幕撕心裂肺的悲剧,诉者泣不成声,听者泪水盈盈。
抽泣声、口号声汇成一片。惨景历历在目,是与非,爱与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激情在凝聚,怒火在升腾,转化为强大的物质力量。
曾源久久难以平静,心里老觉着堵得慌。他无心思吃晚饭,连夜加班将今日诉苦大会上的所见、所闻、所思加工整理成一篇通讯报道。第二天送周股长审阅后寄到西安《群众日报》,半月后被刊出,得到好评。
诉苦大会后,干部、战士纷纷下决心,立誓言,请求赴朝参战。许多同志咬破食指,书写“血书”以志心诚志坚,曾源也是其中之一。
当时,曾源所在部队并未接到整建人朝作战的命令,只批准少数干部作为骨干补人志愿军行列。团机关司、政、后只批准政治处保卫股郑股长(人朝后任营教导员)和司令部的两名参谋,另有团直单位连、排干部十余人人朝。
曾源没有获准入朝参战,组织上决定选派他去兰州参加西北军区中级理论教员训练班接受培训。
在这一得一失之间,使曾源的心绪有点乱套:说实在的,这两个去处他都十分向往,正应了《孟子》里的那两句话“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取、舍之间,难煞人也!
年轻人易激动,多幻想,头脑一发热,折腾得大半夜睡不着。他先是想向组织请求收回派自己去军区学习的成命,让他去朝鲜战场为正义事业献出一腔热血,可又觉得这次去军区学习深造机会难得,失之不二!他辗转反侧,想来想去,莫衷一是,真是“斩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直到时过午夜,他才慢慢冷静下来,笑自己怎么能做不切合实际的幻想,自己太幼稚了,必须面对现实。思想弯子转过来了,一门心思便集中到去军区学习的事上来。
去省城见见世面,是曾源多年的心愿,他想起初中毕业那年,本想去省城考取个公费中专,也好早日减轻家中的负担,由于当时家境贫困,筹措不到5块银元作盘费而告终。如今去省城的希望已成为现实,而且是到一个高层次学习环境去深造,自己怎么能轻易放弃?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决不能辜负组织上的期望,一定要学出好成绩。
思想通了,心理平衡了,曾源进人香甜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