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获得一次难得的骑乘“雪花青”的机会,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雪花青”是一匹快马、名马,不会耽误报到时间,又能满足年轻人图新鲜、求刺激的特殊心理,怯的是自己“骑龄”短,骑术不高,担心马大人轻压不住节奏,怕再出危险。
一个多月前,他和张干事各骑一匹马去一营了解开展立功创模运动的情况,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骑马,坐在马背上心惊胆战,十分紧张,他把马镫踩得牢牢的,缰绳扯得紧紧的,以致使他的策马动作有点变形。走出韩家集,过了阴凹河滩开始慢上坡,马儿一步一步慢慢前行,曾源的紧张心情逐渐松弛下来’信马由缰在马上晃悠,慢慢进人梦乡。忽然,随着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有一单骑匆匆而来,原来是团部的一名骑兵通讯员前往教导队送信。部队上的马合群惯了,曾源胯下的黄马发现有同类在奔驰,它也随之撒开四蹄跑了起来,三颠两抖将昏昏入睡的曾源惊醒了,他一下子慌了神。驾驭不了局面,慌忙中失控被摔下马背,更可怕的是,慌乱中一只脚套镫斜搭在马背上。马儿只当是主人表演镫里藏身,未受惊,仍在慢跑,如若拖着的人来回撞击它的胸部使它被惊吓而狂奔疾驰,那曾源的小命儿早就丢了。军队里的马训练有素,加之此险情被张干事和骑兵通讯员及时发觉,两人迅速跳下马前后拦截,拽住了马缰绳,马停住了,两人将曾源从马身上解下来,化险为夷,这可真让曾源吓出一身冷汗。
曾源骑马套镫的事,周生春股长早有耳闻。这次他发现曾源从马号里牵出“雪花青”时眉峰紧锁,面露怯色’关照和鼓励他说:“骑马之道,在于互相适应,人顺马势,马随人意。你首先要胆子放正,稳住神,骑在马背上要随马的转向相应地调整重心,倾斜身子以保持平衡,这是一条规律;骑马的要领最要紧的是脚尖踩镫,两膝紧夹马背,掌握好马叉子,灵活调度马头转向。出现危险情况,只要你紧紧抓住马鬃,伏在马背上,再调皮的马也休想把你摔下来。你放心大胆地去吧,骑马的技术是在马背上练习出来的。”周股长还把自己的马搭子拿给曾源装铺盖搭在马背上。这东西只发给营以上干部,曾源有幸坐享其成,谢在嘴上,暖在心头。
经高人指点迷津,曾源胸中有了数,遂振作精神,跨马而去。
早春季节,冰解河开,清流涌动,河畔上柳梢泛黄,原野上,无名小草顽强地破土而出,染绿了大片向阳坡地,生机盎然。沐浴着金色艳阳、和煦春风,曾源和“雪花青”情绪极佳。
春风得意马蹄疾,“雪花青”撒开四蹄向前奔驰,曾源牢记“脚尖踩镫,两膝紧夹马背”的要领在马背上颠簸起伏,大路两旁数不尽的农田、村舍风驰电掣般从眼前掠过,惬意极了!曾源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驰聘在原野上特有的兴致和刺激。
“雪花青”多日未出马号,今天来到这绿色的原野上,心旷神怡,背上骑着的又是一个体重不足6公斤的“小玩艺儿”,实在微不足道。“雪花青”大显威风,一个小时左右跑出去十多公里。曾源只好顺着它的性儿悉听尊便,好在心里不慌,只是因为没有马靴装备,两只骨拐被系马镫的皮绳磨出了紫血。
前边不远就是炮团驻地雪花青”突然停住不跑了。曾源心想:三十二团移防韩家集前曾在此地驻扎过,莫非是老马识途,“雪花青”故地重游,流连忘返吧。他抖了抖马缰,意欲策马前行,没想到它只在原地打圈儿,而且显示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这马咋了?
曾源抬眼远望,看到炮团营房那边有十多头高大的骡子正向这边走来一一每天都要去大厦河饮水两次,这是下午的一次,不幸被曾源一行撞上了。他听人说过骡子见马,连跑带咬,赶也赶不走,异常危险。曾源迅速跳下马,趁骡群未到,将马牵到洼地上寻思应变之策。
那时候,炮团的山炮、榴弹炮这些大家伙尚无机动车辆牵引,全靠骡子拉。这群骡子们,一个个身架高,膘肥体壮,力气大,性子强,如狼似虎,稍不留意便要闯祸。平时笼头上除了缰绳、马叉子,左右还拴了两根小缰绳,以便随时制约它。出来饮水时,每头骡子都专门有一名驭手牵着,不让它乱动弹。
骡群愈来愈近。走在最前面的一头骡子,墨黑墨黑的,又高又大,油光水亮,足见其供应标准高,料口好。驭手个子不算小,他的头只及黑骡的项背。此刻,这头黑骡准是看到了远处的“雪花青”,竖起耳朵,野性大发,直奔“雪花青”而来。驭手双手紧拽缰绳,身子几乎要悬起来,怎么使劲也停不住它,幸好前面有座公路桥,驭手眼疾手快,连忙上前把手里的缰绳在桥上的水泥栏杆上缠绕几圈,黑骡闹腾了一会儿,终被制服。后面的骡子们也被它的驭手们一个个紧拽左右小缰绳,死死勒住它们的舌头动弹不得,要不然,一骡得手,群骡齐上,后果不堪设想。
趁那位机智勇敢的驭手在桥头栏杆上控制住大黑骡的机会,曾源匆匆忙忙将“雪花青”牵到一户农民的麦场躲起来,直到饮完水,骡子被牵回营房。
曾源跨上马背,还没有踩稳镫,“雪花青”便拼命奔跑起来,看来它被刚才这群骡子惊吓得不轻。曾源急忙紧踩镫,收拢缰绳和马叉子,两只手死死地抓住鬃毛,任它狂奔。尽管他的两只脚腕内侧火烧火燎般疼,他咬住牙就是不松手,总算没有被摔下来,一直到了西门外前河沿教导队所在地卸下行李,旋即牵马到师作训科找到贺参谋将“雪花青”亲手移交给他,复又返回教导队办理了报名手续。好在两地相距不远,没费多大工夫。
吃完晚饭,太阳还老高,曾源到师宣传队看望老同学、好友汪继丰。分别年余,今曰重逢,喜悦之情自不待言。双方都长高了。
汪继丰身穿得体的军装,腰束皮带,白衬领微微上露,显得整洁、清爽。红润的脸庞,秀目流盼,焕发着青春气息,更添英俊和潇洒。
在汪继丰眼里:曾源变得丰满多了,聪明、善良的好友,已经不再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穷家子弟,如今变得体魄健壮,眉宇间露着灵气和坚毅。不难看出一年多来的基层锻炼使他更加充实了。
人生最美少年时。两个好朋友在新的条件下相会的瞬间,禁不住陷人对往事的追念:同窗友谊,稚子情趣,从孩提时代到青春年华,一幕幕美好的回忆在脑子里闪过,留下来的是浓浓的甜蜜和无尽的向往。
曾源和汪继丰漫步大夏河畔,时将日落,晚风徐徐,杨柳轻拂,清流逐波。一座座磨坊的水轮从容地转动着兜起阵阵浪花,夕阳的余晖泻满锦山秀水,如画的景色,令人陶醉。
两人且行且叙,共话别情,交谈各自的经历、见闻和感受,怀念家乡的同学亲友。曾源说:“你们宣传队不太忙吧,又不行军打仗,排排节目,练练乐器,生活在良辰美景之中,够舒心的。”
“才不是哩,”汪继丰摇头笑道,“一家不知道一家,你这叫看戏的不知道演戏的苦,隔墙看花不知究竟。说老实话,我们每天都在紧张中度过:早上起来出完早操匆匆忙忙地吊嗓子、练乐器、踢腿劈叉、练身段;吃了早饭正式排练,一趟一趟地拉场子。每天除了吃饭时间,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哪来的清闲哟。”
“说、拉、弹、唱,你专哪一门?”
“师宣传队不能同人家军以上文工团比,人家分工细,专业性强,我们宣传队的人,说、拉、弹、唱、跳舞、演戏,外加打杂,哪头吃紧往哪头跑,不过我主要还是拉手风琴。”
“哈,玩上洋玩艺儿了,那可是神气了!”曾源想象到汪继丰拉手风琴时,随着旋律节奏摇动身体的风采,令他神往,当时手风琴还是稀罕之物哩!
汪继丰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曾源你知道咱们班那几个同学的情况吗?”
曾源说除了家信往来,我只和曲健老师通过一次信,那时我还在连里,他从西北人民大学学习结业,刚回到家中就给我写了那封信一一主要是谈学习收获,谈感癔。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他再没回信,至于鲁强国他们的情况,我是一无所知。”
汪继丰说:“上周田发科的父亲来队探亲,赶巧我也去看田发科,噢,忘了告诉你,田发科生病住院了,病得还不轻哩。”
曾源什么病?”
汪继丰一个月前,有一天,咱们师的篮球队同专区代表队赛球,以往咱们略占上风。那天上半时下来输给人家12分,田发科正得了感冒病没上场一一你知道他一直是咱们师球队的主力中锋,下半场拦也拦不住,他自告奋勇硬要上场,结果虽然赢球,但他却从此一病不起。”
曾源:“他这个人,争强好胜,技术又好,历来不服输,这一下得不偿失,唉!”
汪继丰卫生营的领导和医护人员向田大叔保证,他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治好他儿子的病,政治部的首长亲自接见他,安慰他,请他吃饭。田大叔在临夏只住了三天,由于家里农活忙就回去了。”汪继丰忧心忡忡地转人另一个话题我和田大叔交谈中得知,去冬今春咱们县大多数地方完成了土改,还听说鲁强国和老大哥都考上了大学。鲁强国考取西北大学,老大哥考到兰州农学院。”
曾源鲁强国和老大哥学习的功底都很扎实,又勤奋好学,将来都会成为出色的专业人才。”
话题又转到家乡的“土改”上,曾源说:“我爸来信说,我们家分了房子,分了地。党和政府优待革命军人家属,我们家算是真正地翻了身。”
曾源家是千百万在“土改”中的直接受益者之一,出于朴素的阶级感情,对党的土改政策衷心拥护,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汪继丰的心情却复杂多了。曾源发觉此刻汪继丰心情沉重,闷闷不乐,低头不语,他马上意识到此情景定是因我刚才的一番话所引起,使他身上的“家庭包袱”变得更沉重了,自己不该触及他这根敏感神经,遂绕了个弯子问:“你叔最近来信了没有?他现在的情况怎样?”
“西北革大兰州分校撤销以后,我叔分到省委农村工作部秘书处的一个科当科长,今年年初同一位临洮农校毕业的农业技术员结了婚,我还没见过我的这位婶子。”汪继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上个星期我叔来过一封信,告诉我一”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液,欲言又止。
“信中说啥了?”曾源预感到他家出事了。
“信上说我父亲在狱中暴病身亡,我家的土地、财产除分给当地贫苦农民一少部分外,大部分都落在我后妈手里,你知道我后妈后来的男人有权有势,有谁敢过问这事?信上还特别提醒我说我和他都是共产党员,在土改中要站稳正确立场,不要感情用事。你知道在涉及立场问题方面,我一向是严格要求自己的,只是,唉!”
汪继丰的眼圈红了,心灵深处的难言之隐不言而喻党性和党的政策立场与骨肉情、养育恩矛盾、冲撞、折磨,使他难以承受又无法摆脱。
“是啊!感情与理智的冲突最是令人伤怀!革命是以一种代价去换取另一种代价,这也是一种必然。继丰,我明白你的心,我也相信你会正确对待。”曾源宽慰和激励好友说,“许多革命先烈和我们党的高级领导同志,原来出身富贵之家,为了追求真理,为了革命,毁家纾难,献身人民,义无反顾,为我们树立了光辉榜样,他们付出的代价更大,你说是吗?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挺过去。”
汪继丰半晌无语,闪动着忧郁而深沉的目光轻轻颔首。
两人并肩继续前行,良久无语。
太阳缓慢地向西山坠去,落日的余晖把灿烂的金光洒向翠绿的山岗,洒向碧绿的原野。大厦河泛着金色的浪花流向远方。
分手时,两人约定:三日后训练班结束,两人再一同去看望田发科。
这次师教导队开办的训练班,由师宣传科孙科长主持,主要内容是推广祁建华速成识字法。曾源由于拼音基础好,又有连队进行过识字教学的实践经验,经过三日来的听辅导报告,小组讨论,很快就融会贯通,掌握了借助拼音作“拐棍”的速成识字教学法,被推荐为在大会上作示范教学的三位代表之一。
训练班结业的那天正好赶上星期天,下午5时多,汪继丰作东,请曾源品尝临夏风味小吃。两人来到八坊一家饭馆,要了一盘两人都爱吃的三鲜包子(羊肉、大葱、胡萝卜馅儿),两碗牛肉粉汤;从饭馆出来,又品尝了酿皮子,八宝醪糟,肚皮撑得饱饱的,犹觉余香满口。说实在的,当时这些极富临夏特色的清真食品,干净卫生,美味可口,价钱又很便宜,多日未光顾了,今日与好友共享,乐在其中矣!
餐饮告一段落,两人凑了些钱,买了一斤点心,二斤白糖和桃、杏等新鲜水果前往师卫生营看望病榻上的同学田发科,没想到竟是最后的诀别。
病床上的田发科,面容僬悴而又焦黄,气息奄奄,整个一个人脱了形,与病前判若两人。此刻他头脑里虽然还清楚,但无力说话。曾、汪二人近前安慰他,他只是眼睫毛和嘴唇动了一下。曾源和汪继丰把目光投向护士小姐,护士的回应是无语地摇头。
曾源和汪继丰俯身抓住田发科的手以示告别,田发科眼角滚下了泪珠。曾源和汪继丰的眼睛也湿润了。
就在曾、汪二人离去的第三天,田发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为集体荣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魂落大夏河畔,年仅22岁。
曾源回到团里,政治处主任张望有亲自听取了汇报。之后,团党委做出决定:集中全团文化教员于教导队,开办为期两天的训练,迅速推广速成识字法,在全团范围内掀起一个群众性的识字、扫盲运动的新高潮。
训练班由宣传股长周生春主持,曾源作他的助手。周股长干这类事驾轻就熟,加之他善于鼓动,组织能力强,使训练班办得很有生气。曾源热蒸现卖作“主讲”,经过精心准备’讲得生动活泼,有理有趣,深受学员们的欢迎。前来学习的文化教员们,平日里苦于进行成人识字教育的艰辛和焦虑,今日得以参加传经送宝的学习,掌握速成识字要领,抱有很高的内在积极性。上、下两个积极性形成合力,使训练班办得紧凑、实在、富于成效。
训练班结束后,曾源奉命起草《通知》,编排教学计划,经周股长审定,呈送张主任签发。接着由曾源在团部勤杂人员中按速成识字法做教学试点,从实践中摸索经验,及时总结,以点带面,促进速成识字的全面开花。一时间,“八”“扣辟”,拄着“拐棍”上“文化山”的群众性识字运动蓬勃开展起来。
这天下午4时多,曾源讲完一堂课,泡了一杯茶,点燃一支烟,打算稍事休息,写个阶段小结。忽然通讯干事殷顺成急匆匆地推门进来说:“小、小曾,你、你的老子看你龟儿来、来了,我,刚、刚才接到大、大门、口、哨、哨兵打来的电、电话,你、你、快、去一”他是越急越磕巴,真能把听话的人急死。
曾源顾不上等殷干事磕完,立马揉灭烟头,腾地一声,跨出门去,一路小跑,直奔团部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