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驻扎在阳凹山。
阳凹山因其位于山南水北而得名,又以宁夏省主席马鸿逵祖籍于此而闻名。
马宅建于阳凹山半坡上,座东向西,居高临下,气势恢宏。站立大门前,俯览山下,夏河如带,绿野平畴,山林村舍,集镇闹市,尽收眼底;抬眼眺望,太子山皑皑白雪与天宇相接,令人心旷神怡。
马鸿逵公馆一门三院,宽敞而考究,屋宇多中西合壁;后花园中有奇花异草,假山堆秀和亭台楼阁。各处的樹联匾额多出自名人之手,一派豪门巨富气象。
马宅如今换了主人。青砖铺地的前院相当宽敞,警卫排、马号、炊事班和其他勤杂人员都住在这里;司令部设在中院,后院是政治处所在地。由司令部通往政治处过道左侧山坡有一溜台阶建筑,由下而上依次为小灶房、团首长宿舍和高山哨所。
政治处主任张望有,年约二十四五岁,曾是兰州战役英雄营的教导员,讲话干脆,办事利落,威信甚高。他的属下组织、宣传、保卫、青年四大股的股长清一色都是“三八式”、“抗大生”,另有新设俱乐部主任一名,是四川人。他原来在二营的一个连队任副指导员,是位多才多艺者说拉弹唱、打球照相、迎来送往、带立封掌”,他全能应付得下来。
政治处的成员基本上由三部分人组成:第一部分是抗战初期参军的子弟兵,晋、冀、鲁、陕籍者居多,多为中原干部;第二部分是解放战争以来先后被解放人伍的同志,其中又以四川籍居多;第三部分多系西北军政大学毕业生,三秦子弟居多。“陕军”和“川军”成了政治处的两大主力:办事情同心协力,并肩战斗,抬杠,“揭炕”凑热闹,营垒分明,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尖酸刻薄,各显方言特色,煞是热闹。
有一天扯闲,“川军”讲了一个故事说是陕西人不唱秦腔不开口。他说你们老陕都是秦腔迷,男女老少都会吼两句。有个人去南村不知道咋个走法,正好看到路边上有个男子正摇着辘轳从井里汲水,他连忙近前问:‘大哥,去南村咋个走哩?’那人抬头看了看,二话没说,又低头继续摇辘轳,行路人以为那人耳背,没听见,便放大嗓门又问了一遍,那人还是不搭理他。正在纳闷之际,有个牧童赶着牛到井口边饮牛,见状后说道:‘我们这里要唱着问哩。’行路人明白了,便用秦腔韵调唱着问道:4问大哥去南村哪个径?’那人唱答道:‘拐个弯弯西南行。’打水人唱得来劲了,摇头晃脑,手舞足蹈,不慎落入井中,行路人趴到井口唱问:‘大哥你觉得怎么样?’落井者不忘用秦腔回敬:昏昏沉沉一梦中……”
“陕军”立即还以颜色,与“川军”较劲,也讲了一个故事说:四川人个子小嗓门大,两人吵架骂街彼此叫骂很凶,都不一定能打起来。两人远远地跳蹦子吼骂,由远而近走向对方,双方用肩膀扛对方,扛着扛着又退回去叫骂,总得反复好几个回合,还是没打起来。就是因为这么个原因,收租、要债颇费周折。这年有个四川财主雇了个老陕去讨债,对方仍然吵架、叫骂、扛肩膀,这老陕是个愣娃,哪管这一套,扑上前去,三拳两脚就把对方打倒在地,那人爬起来吼骂:“你龟儿咋的了’扛都没有扛就打开了。”
曾源置身于如此热闹、幽默的氛围之中,深感聊天广见识,抬杠增智慧,机关干部之间这种地域文化的“对抗”与交情,别开生面,丰富多采,比之在连队时别有一番天地。
曾源的职务仍然是文化教员,编制在宣传股,只不过他的任务不再像在连队时那样以识字、扫盲为主,而是代之以辅导教学为主,兼作团首长的文化学习秘书。这方面的任务不算重,加之团首长们工作忙,学习计划不落实,辅导课常常被取消,变成个别“补课”,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政治处不同时期的中心工作和宣传股的日常工作。
宣传股的主要任务有三大项:宣传、教育、通讯报道。股长周生春手下有三大干事负责这三项工作:教育干事尤文,政治处大材料主要执笔人之一,他是宣传股的党小组长,除了分管政治教育业务,还留意于股内拾遗补漏诸事,实际处于“股长助理”之位;宣传干事张德,当兵前跟他父亲干过裱糊匠,能写一手规范的仿宋体,还会画画,布置会场,刷大幅宣传标语,制作宣传画,都是他的拿手好戏;通讯干事殷顺成,别看他说话有点结巴,笔杆子挺麻利,发稿率走在了全师各团的前列。
一年前的兰州战役中,周生春股长带领他的这“三员大将”,背着油印机,冒着沈家岭上的枪林弹雨,不顾饥渴劳累,穿战壕、钻猫儿洞,白天分头深人前沿阵地采访,夜晚一面撰稿,一面刻版印刷,第二天一早便分头送报到战友们的手中,使部队大受鼓舞。他们真正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写稿子在报刊登出,报社要给作者付稿酬,尽管数额有限,但在当时供给制的条件下,有此外快,名利兼收,谁收到了稿费便拿出来买几包烟,大家“共产”。宣传股的人写稿多,得到的稿费多,买来的烟也多,以致别股的人常来宣传股“打秋风”,自然不会空手而归。在连队期间写稿见报多篇的曾源,很快便加人了宣传股的“写稿突击队”。
与土地改革和抗美援朝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在全团范围内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这无疑是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的重大举措。
军队历来是走在政治运动的最前列。团党委根据上级指示精神做出周密部署,以组织股和保卫股人员为基础,又从宣传股抽调三名同志组成镇反运动办公室,曾源是其中之一。“镇反办”的当前任务是查阅干部档案,汇集和梳理各个渠道来的检举、揭发材料,摸底排队、筛选重点,任务相当繁重,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
5月初的一天,在二营操场,召开全团军人大会,动员开展“镇反”。团首长在大会上讲明“镇反”的重要意义,交待了政策,提出了要求,吹响了全国范围内开展“镇反”运动的号角。
团机关无疑是重中之重。连日来,司、政、后三大部门,除留少数人员办理急需办理的事情外,其余绝大多数一律投入到运动中来。小会、大会、坦白、检举,个别谈话、集体帮助,日以继夜。组织上号召:对党要忠诚老实,有问题要主动交待。有几位同志主动交待了参加过伪军、伪党团或有复杂的社会历史关系等问题。曾源交待了上初中时集体加入伪三青团的问题。组织上表明态度:一般政治历史问题,只要实事求是说清楚,一律不予追究。
查出有严重问题者数量不大,却也触目惊心:二营有个教育干事,平津战役解放人伍,一直伪装积极,隐瞒其罪恶历史,最近原籍政府来函证明其当过伪满警察并有血债,其闻讯后畏罪自杀。其他还有参加“还乡团”,开枪打死农会干部者一人;当过伪保长因抓兵催粮要款逼死人命者一人;还有“军统”特务和宪兵骨干等数人,均因罪行严重,态度恶劣被逮捕法办。
团机关关门搞“镇反”,只有严肃紧张,少见生动活泼。然而这天中午却发生了一出精彩的闹剧,着实让大伙乐了一场。
这天的午饭是羊肉烩面片,曾源和政治处的几位伙伴盛上饭在院子里就餐,忽然发现司令部门口立着的用做整理军容的一架大穿衣镜前围了许多人,嘈杂、嬉笑、起哄之声此起彼伏。曾源等年轻人急忙端着饭碗走过去看,原来人们是在观看一只公鸡在演“独角戏”,炊事班养的一只大红色的大公鸡不知什么时候从鸡圈里跳出来在大院里漫步、觅食,大摇大摆地琢虫子,扇翅膀。无意间它来到大穿衣镜前,发现对面有一只与它旗鼓相当的大公鸡正向它走来。它心想:这还了得,你竞然敢冒犯我的领地一一在所有的公鸡中本公鸡历来是佼佼者,我谁也不怕。它颈毛直竖,向对面的公鸡扑过去,一心要咬住对方的脖子,八成是嘴碰到镜子上碰疼了,它又退回来重振旗鼓发动第二次攻击,没想到它退对方退,它进对方也进,它扇翅膀扑向对方,对方也扇翅膀扑向它。谁也不甘示弱,“两”只公鸡斗红了脸,谁也不愿退却,哄也哄不开一这只骄傲的公鸡无法弄明白镜子反照的道理,一味地不遗余力要打赢这场战争。围观者被它的狂妄举动逗得喷饭。后来群起而攻之将这只公鸡驱逐,围观者捧腹大笑。
忽然,曾源从笑声中听到一个熟悉而又意想不到的声音,他定睛扫瞄:“呀,是他,贾成龙!他怎么会在这里?会不会是我认错人了?”他再仔细观察:“没错,就是贾成龙。”曾源快步上前在他背后拍了一把,来个突然袭击:“贾成龙!”“到!”贾成龙扭头一看,唤他的人竟是多年同学曾源!他似信非信地问:“你是曾源?你也在咱们团部?”“没错,活生生一个人,哪会有假?我倒是没有想到他乡遇故人!”
两人离开人群来到廊下一角,彼此简要通报了各自的经历。从交谈中得知,贾成龙前年升高中考试落榜后到省城投亲。省城解放后参加了四军“青干班”,结业后分到军教导团当见习军体教员,年初教导团整编,他被分配到本团教导队任教,前不久上调团司令部作训股任见习参谋。曾源心想:我和他之间虽然有些恩恩怨怨,那都是旧社会的事了,如今既然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又同在一个伙食单位,怨仇宜解不宜结,应当捐弃前嫌,团结为上。
此后,两人多有来往,业余时间还常在一起打篮球。
“镇反”运动还在深入发展。有一天突然传来贾成龙因有严重政治历史问题被逮捕的消息。
运动中查知:1948年夏天贾成龙赴兰州投奔他的姨父,其人系“军统”特务组织派驻兰州的一名“特派员”,充当破坏我地下组织和镇压民主运动的急先锋,有血债数起,解放后被捕下狱。贾成龙参加了他姨父控制下的一个特务外围组织,后又将其安插在河西某县做“统计”工作。其间,贾成龙利用手中的权力和工作之际,敲诈勒索一商人银元5块,近来被受害人告发,当地政府将有关材料寄到部队。
对于上述政治上和经济上两大问题,贾成龙矢口否认,还在会上与群众“顶牛”。鉴于其加人“军统”一事,疑点甚多,本人胡说乱咬,经请示团领导批准,将其逮捕送交师军法处继续审查。此后多年,曾源再不知其下落。
部队清理内部的工作基本结束,团机关的工作重点立即转移到社会“镇反”上来。
当时,在很大程度上,三十二团仍担负军营的使命。防区内,杀人放火,洗劫村庄,挑动民族仇杀,暗杀我军政人员等恶性案件时有发生。敌人的反动气焰十分嚣张,社会陷入混乱,民众惶恐不安,生产、生活秩序得不到保证,政权建设受阻,土地改革、救济灾民等急待解决的问题无法进行。镇压反革命,势在必行。
为了震慑敌人,鼓舞群众,打开局面,经团党委报请上级批准,决定对已定案的死刑犯,选择一批罪大恶极有代表性者,就地处决。
团里做了精心安排,司令部负责部署警戒,监视外围,控制会场,保证刑场的绝对安全。行刑的具体工作由政治处承担:保卫股负责复核,验明正身,起草判决书和布告;组织股和宣传股负责刑场布置和其他有关会务工作。
当时县里在韩家集尚无监狱,罪犯关押在警卫连。
刑场设在韩家集东北山根下,搭下审判台,围了绳网,周围用十几块床板竖起标语牌,写着“坚决镇压反革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土地改革进行到底!”“支援抗美援朝!”“保卫新生的人民政权!”“加强民族团结,掀起生产建设的新高潮!”等醒目标语。会场庄严肃穆,戒备森严。
前两次施刑,规模较小:第一次处决二人,第二次处决三人。这两次都有投石问路、火力侦察的用意,主要是看反响。据当时的社会调查,虽然有不少人叫好,表示拥护,但感到动作小,不足以平息民怨,振奋人心。更多的人仍在观察、等待,看你共产党、解放军是浅尝辙止’做做样子,还是真正要除暴安良。
人们在翅首以待。
好戏在后头。三十二团镇反领导小组摸准百姓们的心理落差,便在进行了充分准备的基础上,来了个一鸣惊人,一下子将已定案的22名死刑犯从警卫连提出,押赴刑场,集中处决。枪声响处,犹如骤雨狂飙,倾盆而至,造成极为强烈的社会震撼。
这些罪犯都是血债累累,十恶不赦之徒,其中有反动组织的头目,由旧军官摇身一变的潜伏特务,欺男霸女的劣绅,草菅人命的恶霸,杀人越货的惯匪,横行乡里的地痞、流氓等人民的敌人。那里解放仅一年多,这些人的身份和罪行有目共睹,证人众多,凿凿有据,定情准确无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安定社会,巩固政权。杀掉这些罪犯大快人心。
宣判大会之后,全县的革命和生产出现了蓬勃发展的新局面。
杀掉血债累累的罪犯,剔除危害社会的毒瘤,为受害百姓报了仇、申了冤、撑了腰、壮了胆,人们有了安全感,积极向人民政府靠拢。仅韩家集及其周围地区,半个月时间,主动坦白、检举揭发、通风报信,共査出敌伪军、政、警、宪、特反革命骨干分子和有血债的罪犯三十余人;收缴窝藏长短枪二十余支,军马十多匹。对于上述人员,只要低头认罪,交出武器,一般既往不究,宽大开释;对极少数罪恶昭彰、民愤很大,本人又不认罪伏法者,则坚决予以逮捕法办。
政策换人心,识时务者为俊杰。正是在这样的形势下,原马鸿逵的一名生活副官,解放前夕曾奉其主子之命将一坛子珠宝埋藏于当时作姨太太们化妆处,现为团部小灶餐厅的地下,如今他心里明白:这些宝物永远回不到它原来的主人手里,我自己也得不到,倒不如献宝赎罪,给自己争个光明前途。结果如愿以偿。
莫尼沟一位知情人受党的政策的感召,主动向一营首长举报两处埋藏银元的秘址,经报请团首长批准,派了一个排连夜开掘,共挖出装银元的大缸十几个,共装银元八万多块,由机枪连驮骡连夜送到师后勤转交国家银行。本着立功者受奖的原则,奖给报讯人2块银元。
有一天,接到师政治处紧急通知:各团选派一名条件较好的文化教员来师教导队学习速成识字教学法,曾源被选中。
由于时间紧迫,政治处主任张望有命令宣传股与总务股联系,派一匹快马让曾源骑上去,务必于当日赶到师教导队报到。周生春股长亲自找总务股长老穆交涉,老穆是个精明又爽快的人,他说那就让他骑‘雪花青’去吧,赶巧作训股的贺参谋到师部办完事急着要回来,小曾到师部把马交给贺参谋骑回来,这么着一匹快马办了两家急事,谁也不耽误嘛。”
说起团部马号的高头大马“雪花青”,它可是颇有些来历:它曾经是国民党部队某骑兵旅长的乘骑,后来随它的前主人一起向解放军投诚改换门庭归三十二团段团长跨下驱使。此马不仅速度快,耐力强,冲沟、跨涧,一越而过’而且善走夜路、山路,上坡、下坡稳稳当当,实为一般军马所不及,段团长甚是喜爱。去年冬天’师里给团首长调拨来一辆美式吉普,段团长只好忍痛割爱,让“雪花青”退居二线,下放到马号里做了“公马”,落了个“大才小用”。那时候团部马号里的“公马”如同后来的公用自行车作为机关干部外出执行公务的交通工具,根据工作需要临时配用。不过“雪花青”身价特殊,除非紧急情况,一般不让使用,今日曾源有幸亲乘“雪花青”,纯属偶然碰到的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