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中旬的一天,各团和师直选派的赴军区中级理论教员训练班学习的学员在师政治部集结完毕,宣传科孙科长做了充分的动员和欢送工作。第二天,打起背包就出发,由尹干事带队,步行前往省城。
从临夏到省城步行要走三天,每天行军近五十公里。第一天夜宿驻宁定城的三十三团团部。当天的行军中还翻越了从黄泥湾到和政县境内的荞支沟的一座山,由于在这之前巳有多日来的养精蓄锐和充分的思想准备,并不觉得太累。第二天的行程最艰难:天不明起床’趁早上天凉,鼓足劲头走出去近二十公里,歇息片刻,复前行十多公里来到洮河边上的三甲集,一面休息吃干粮,一面等候摆渡。
无意间,曾源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不禁又惊又喜:“难道是他?怎么他也在这里?”连忙走上前去冷不丁吼了一声:“汪继丰,不许动,举起手来!”汪继丰被他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这家伙,他也出其不意给了曾源当胸一拳,笑骂道:“你这个家伙简直像个拦路强盗,我问你,干什么去?”曾源说:“我去军区学习,你呢?”“我也去军区学习呀一一”“这”“那一”两人一时都有点纳闷:都是去军区学习,怎么我中没你,你中没我?后经双方互相说明个中缘由,曾源方知汪继丰学习的单位是“文艺训练班”,因为彼此在师政治部未曾见面,知己不知彼,在此不期而遇才有事出“突然”之感。汪继丰对曾源说我是今天早上动身的,赶巧师副参谋长的小车要去临洮军部办什么事,把我捎到这里。”“你这个人运气不错,好事都让你赶上了。”曾源趁汪继丰不注意,也给了他当胸一拳,还以颜色,这一下谁也不欠谁了。
过了洮河便是康家崖。曾源一行找了一家饭馆,每人吃了两碗猪肉烩面片,休息了一段时间,躲过午时灼人的骄阳,于下午3时许背起背包赶路。
从康家崖往北,一路慢上坡,又是负重行军,费力气,流大汗自不必说。好在这里海拔高了,不时有山风吹来,又非严格意义上的列队行军,大家比较随便。年轻人不甘寂寞,说说望望,打打闹闹显得逍遥自在。
曾源和汪继丰结伴而行,一路之上亲亲热热,叽叽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这一趟子走出去十多公里,来到路边一家瓜园都是沙田瓜,瓜甜瓤沙,享誉省城。如今在瓜地里现买现吃,自然要便宜多了。
吃完瓜,行进不远,一座大山突兀在面前,这便是省城西南屏障,隔断省城与临洮的七道梁。
山路崎岖,负重攀登。行路唯艰,大伙儿再无兴致,也无过剩的精力说笑取闹,一个个闷着头,一步步攀登,夜幕降临的时候,总算爬上了七道梁。跋涉者的劳顿和登顶后的欢慰同时而来。
大伙儿纷纷解下背包,就地一躺,舒服极了。仰望苍穹,天宇低垂,似与山峦相接,星光灿烂,山风送爽,别有情趣。
山顶上,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开了一座独一无二的车马店。尹干事带大伙进店住宿。晚餐店家供应的是浆水面,汤清面劲,佐以绿韭红椒,味美爽口,清凉解暑,价钱便宜,每人交食宿费3元(现币三角)。由于行军劳累,大伙儿吃饱一躺,一觉睡了个大天明。
世界上的事总是苦尽甜来。第三天的行军轻松多了,全是下坡路,一路顺风。上午1时多到达西果园,放眼眺望,省城伴着东去的黄河展现在面前。
尹干事下令:整理着装和背包,排一路纵队,穿过人来人往的小西湖、西关什字,来到民主东路。汪继丰独自去军区文工团报到,其余的人继续前行数百米,找到理论训练班所在地一位于畅家巷附近一个叫詹家拐子的地方。
办完报到手续,尹干事向曾源等交待了有关注意事项,即去本军驻兰办事处食宿’次日返回临夏。
住进理论训练班,才听说:这次军区同期开办了五个训练班,除了理论教员和新闻、文艺训练班外,还有为苏联顾问配翻译而开办的俄文训练班和适应朝鲜战场政治喊话和管教俘虏需要而开办的英语训练班。
理论训练班与新闻训练班同为一个伙食单位、一个支部,行政管理和训练安排分别由军区政治部宣传科和报社负责。
开学伊始,少不了填表开会,出操站队,领取教材,规范日常生活和政治部首长接见、讲话等环节和内容。开学典礼简洁、利落。
训练班的行政建制,基本上是一个军来的学员共编一个班,也有因超员、缺额和报到参差不齐等原因混合编班的“新版部队”。曾源班上的学员全是来自四军所属单位,后来分来一名“插班生”:姓葛,安徽籍,来自新疆军区某骑兵团,穿一身黄哔叽制服,马裤、马靴,挺“洋气”也很“神气”。他喜欢唱歌,别说当时军内外流行歌曲他会唱者甚多,歌剧《白毛女》等著名唱段他都能字正腔圆,一字不落地唱下来。遇到课间休息,为了调节脑子,活跃气氛,他把帽檐转向脑后’踢踏着马靴’来一段维族歌舞,惟妙惟肖,引来阵阵掌声。他还是个卷“马合烟”的行家里手,使包括曾源在内的“烟民们”学有榜样。
理论班的班主任由军区政治部干部教育科的洪科长担任,也带来一位姓区的干事作他的助手组成“班部”,负责训练班的日常工作。他俩都是广东人:洪科长是“三八式”、“抗大生”;区干事是从“中南军大”来的知识青年,两人说话粤语味蛮重,却很平易近人,很快就和学员们打成一片。为了便于区别,学员们背地里称洪科长为“老广东”,称区干事为“小广东”。洪科长患有慢性胃炎,身体单薄,文质彬彬;区干事身强力壮,是一位文体方面的活跃分子。
区干事喜欢在工余饭后拉小提琴,演奏《小桃红》、《雨打芭蕉》等轻柔缠绵的广东音乐是他的拿手好戏,也爱拉一些抗日救亡歌曲,没想到由此而招来洪主任的责怪。那天开晚饭时,各班都在院子里围着菜盆就餐,忽然班部屋子里传出《松花江上》苍凉哀婉的旋律,悲悲戚戚,如泣如诉。看来区干事又进人了他的音乐世界,有点忘乎所以。
院子里的饭场上,叮叮当当,嬉嬉哈哈,吵吵嚷嚷,被正在从伙房检査开饭秩序的洪主任看在眼里,很不高兴,发火吼道小区,小区”他本想让区干事去通知各班收敛一些,别这样唏唏啦啦像赶庙会似的。洪主任不见区干事应声,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又听到《松花江上》的提琴声,脸上立马变了颜色,高声喊:“小区,你出来!”
区干事扶着小提琴,嗫嗫嚅嚅地走了出来。
洪主任都是什么年代了,你还流浪呀,逃亡呀!什么情调?哪来的那么多怀旧情感?这里是军营,不是俱乐部,我的同志哥呃!”
区干事演奏《松花江上》招来洪主任的批评,这其中并无更多的情理是非,只不过触动、唤起双方心灵深处某种忘却的记忆:1938年底广州失陷后,区干事的叔叔亡命南洋,下落不明;洪主任则是冒死北上,投奔到延安。今天一曲《松花江上》,从不同的历史沉淀中勾起各自的复杂情感。
区干事赧颜垂首,应对讷讷。
吃饭的学员们见此情景,多有惊愕,真没想到这位平时文质彬彬的洪主任竟是这么厉害!曾源望着洪主任威严的神色,暗自思忖:在这里学习你得循规蹈矩,马虎不得。
洪主任批评区干事,客观上起了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的作用,饭场秩序井然。训练班一开始便导入正轨。
训练计划规定,本期中级理论教员训练班为期半年,分作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学习马克思主义“认识论”和“真理观”,主要教材是毛泽东的《实践论》;第二阶段学习“中国革命读本”和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论人民民主专政》等;第三阶段学习《政治经济学》,所用教材尚未最后敲定。
训练班坚持理论联系实际的方针,以自学为主,辅以专题讲座,小组讨论和大会讨论。专题讲座多由军区有关部门的负责同志担任,其中有几位早在延安时期即为党内小有名气的理论家,能够直接聆听他们授课,当时不仅在省城,在整个西北地区也是难得的。
训练班以传统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为校训:学习必须严肃、认真;业余时间则比较宽松、自由,除周一晚上各班开生活会外,其余各天的晚饭后时间皆可自由活动。曾源偶尔也去逛逛马路或者去兰园灯光球场买票看一场高水平的篮球赛,更多的日子是约上几个伙伴去训练班附近学校的篮球场打一场球,回来到井上打一盆清水,洗洗脸,冲冲凉,便在灯下看书、写笔记,觉得生活挺充实,也蛮惬意。
本班学员中“老陕”占了一多半,自然有不少秦腔谜,这方面的兴致曾源丝毫不逊于“愣娃们”,隔三差五地常与之为伍去双城门那边看夜场秦腔。
双城门一带是省城的一个热闹去处。这里有两个秦剧团,一个豫剧团,各剧院门口,卖风味小吃的摊点一个接一个,灯火闪烁,香味扑鼻,叫卖声此起彼伏。曾源和他的伙伴们在两个剧团轮着观赏:单日看这家,双日看另一家。先后看过《铡美案》、《回荆州》、《游龟山》、《五家坡》等“全本戏”和《柜中缘》、《拾玉镯》、《苏武牧羊》等“折子戏”。毕竟是省上的剧团,演唱、乐队、道具等各方面无不高出下面一筹,好在票价不贵:坐票一角,站票五分,花钱看戏不心疼。
星光剧团有位花旦演员色艺俱佳,同伙中有几位年事稍长,热衷风花雪月者,自是慕艳而来,观戏与赏美兼收。当时的曾源还在混沌之中,尚不具备一般成熟男子看到漂亮女性时的敏感和不可抗拒的热血涌动。他只是观注剧情的发展,静听悦耳的唱腔许多唱词他都能背出来,纯属对艺术的欣赏与品尝。
散戏后出来,同伴们吃一些活络面、水晶包、八宝醪糟之类的夜宵,也算是一种享受,这自然是轮流作东。回到营房,躺在床上,似乎仍被台上的美人所倾倒,窃窃私语、想人非非,伴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憧憬和向往进入梦乡。
曾源对进省城向往已久,旧社会无力成行,如今渴望变成现实。趁此良机,饱览省城胜景自是求之易得:他已经利用节假日和课余时间,结伴去五泉、白塔二山登高览胜。站立铁桥边上,看滔滔黄河东去,弄潮儿在涛头浪尖撑着“羊皮筏子”勇往直前,令人感叹不巳。
市区中华路与民国路交会处名叫南关什字。这里是当时省城里最繁华的地段:邮电局、银行、大商号、名餐馆,大都集中到这一带。向北去不远处有一座城楼,巍然矗立,十分壮观。城楼上悬一块金字大匾,上书“万里金汤”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为城楼增色不少,城楼上有解放军守卫,哨兵们荷枪实弹在垛口处观察、了望,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城楼下,人头攒动,嘈杂热闹,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除了当地人卖瓜果梨桃者外,还有不少从新疆来的维吾尔族商贩席地摆摊。有的卖葡萄干,哈密瓜干;有的架炉设灶,青烟红火,卖烤羊肉串和烤皮襄(包子);还有卖“马合烟”的,经济实惠,1公斤只卖5元(新币五角南关什字是曾源他们常去光顾的地方:一是距离训练班较近,便于前往;二是这里购物方便,应有尽有。曾源的经常目标是去买“马合烟”,更多的时候是去新华书店。当时这家全省最大的书店出售许多莫斯科印刷的中文版马列著作单行本,纸质好,印刷精美,价格低廉,旧币一两千元,最多三四千元就能买一本。曾源先后买得马恩合著《共产党宣言》,恩格斯《家族、私有财产和国家的起源》,列宁的《国家与革命》,斯大林的《论列宁主义基础》等单行本。还买了苏联作家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等反映反法西斯战争的文艺作品,每本也只花三四千元。
曾源喜欢进书店,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这一方面是受当前理论训练班学习氛围的感染和由此而产生的对革命导师们的崇敬;另一方面来自对真理的追求和对理性思维与日倶增的浓厚兴趣。这种偏爱与嗜好由此而相伴终身。
时光匆匆,转眼已是9月中旬,国庆两周年即将来临,省城的党、政、军、民各界都为欢庆这一盛大节日而积极行动起来。军内外的文艺团体都在日以继夜地赶排节目;一批歌颂人民革命胜利,歌颂新中国,歌颂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话剧、歌剧和电影,纷纷在专题文艺晚会上演(映)。军区文工团演出的《刘胡兰》、《王秀梅》等歌剧誉满省城;电影《龙须沟》、《姐姐妹妹站起来了》,揭示新旧社会两重天,感人至深。真正是鞭挞假、恶、丑,颂扬真、善、美,讴歌新生活,展示出两年来民主政府的丰功伟绩,激荡起人们对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衷心拥戴和对新中国的无限热爱。
这天下午,曾源又一次来到南关什字,走过“万里金汤”城门楼,看到有不少义务劳动者在整理环境卫生,有的搭架攀高,在城墙上刷写庆祝国庆的大幅标语,附近的党政机关、群众团体职工和居民们露着明快的表情,为迎接国庆到来而奔忙。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了。谁会料到,就在这热闹繁华之处,紧邻省府机关要地,将要发生一场血与火的严重政治事件。
第二天下午3时多,理论训练班正在分组讨论,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许多人原以为是某个人枪械走火。时隔不久,枪声密集起来:步枪声、机枪声、手榴弹声汇成一片,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才逐渐停息下来。
学员们纷纷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人们困惑不解,议论纷纷:
“光天化日乏下,什么人竟敢开枪行凶?”
“听枪声是双方交火,堂堂省城何来战火?”
“解放都两年了,社会秩序还这么乱!”
“看样子是冲国庆来的……”
洪主任出来说话了:他要求大家保持镇定,提高警惕,以班为单位做好应急准备;在派出游动哨在营房外观察动静的同时,命区干事带一名学员前往出事地点弄清真相。
枪声来自“万里金汤”城楼。
制造这起动乱的是当日带班执勤的一名班长。其人在旧军队混过多年,思想反动,两年前参加了“军统”组织,随队“起义”后,一度伪装隐藏下来。受当地潜伏特务的指使,妄图趁国庆即将来临之际制造事端,扰乱民心,以适应美蒋反动派反共、反华及其“反攻大陆”的政治需要。
一段时间来,为了实现其蓄谋已久的罪恶目的,此人在班里利用其合法身份造谣生事,挑拨离间。以小恩小惠、结拜盟誓等手段,煽动、拉拢少数落后分子,与以副班长〔中共党员)为代表的另一部分战士形成尖锐对立。这天下午,双方各有一名成员因琐事发生口角,进而撕打起来。这个别有用心的“班长”趁风点火,使双方矛盾激化,他向其另一名爪牙使了个眼色,那个家伙开枪击中副班长腹部,双方发生火拼。混乱中,这名罪恶制造者端起机枪向城楼下扫射,击伤过路群众数人,南关什字一带立时人挤人、人踹人,奔跑、惊叫,乱战一片。
一名战士趁乱溜下城楼前往警备司令部报告,行至双城门附近,与闻讯赶来的警卫连(速成班所在连)相遇。这名战士简要向连首长作了汇报后,奉命充当救援部队的向导迅速赶赴出事地点,很快平息叛乱,逮捕了首恶分子。
南关什字一带重又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