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到了十月,以往这个时候高山将迎来盛况空前的八幡祭。但今年这里却显得异常冷清,很多人已经没什么心情过节了。不过,毕竟是当地的传统庆典,它的因素几乎溶入了每个高山人的血液之中。节日当天,一些高山的妇女和孩子,还是穿上了干净的衣服,来到了樱山八幡宫。他们围着屋台转来转去,企求着战争的阴霾赶紧散去。虽然已经没有壮劳力推着屋台游行了,但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组成了游行队伍,然后熙熙攘攘地在高山的街道上行走着。
劳工纠察队和当地警察一起,负责维护游行队伍的秩序。庆华和春生等人穿着制服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游行的人们大多是遵守秩序的,庆华等人并没有处理突发事件的机会。他们跟随着游行的队伍,一起享受着庆典带来的快乐。但毕竟是战争刚结束,很多事情都还是未知数,和游行队伍里的日本人一样,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郁闷。
走在游行的队伍里,庆华不时地提醒孩子注意安全,或者搀扶一下步履蹒跚的老人。走着走着,庆华和春生他们几个就走散了。站在桥边,庆华不停地东张西望着,却怎么也找不到春生他们了。“算了,散了就散了吧!反正离旅馆也不太远,一会儿我自己回去!”庆华索性顺着人流向前走去。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游行的人们点燃了手中的灯笼。一盏盏或火红、或橘黄色的灯笼闪烁在古色古香的街道上,映照在略带清冷的夜空中。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喜庆的气氛中又暗含着一份悲凉。游行队伍在街上转来转去,眼看就要走到城边了,一些人渐渐地脱离了队伍回家了。这时庆华摘下了头上的帽子,然后坐在一个台阶上休息。“游行马上就结束了,再呆会儿我就可以回去睡觉了。”庆华一边想着,一边拍打着帽顶上的尘土。就在这时,从小街的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尖利喊叫声:“放开我!别碰我——,我要回家——”庆华抬头望去,看见一个高大男人的躯体正和一个纤弱女孩儿的身影纠结在一起。灯火阑珊中,他还看到,这个男人抓得很紧,嘴里仿佛还在嘟囔着什么。女孩儿像一只被老鹰的铁爪抓住的纤弱白鹭一样,拼命地挣扎着、呼喊着,却又于事无补。
庆华感觉好像是出事了,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这时,前面又传来一个男孩的喊叫声:“放开姐姐!放开姐姐!打死你,打死你这个坏蛋——”话音未落,这个孩子被高大男人一把推倒在地。庆华感觉这个声音很熟悉,待跑到近前一看,这个躺在路上的孩子居然是昌男。再一抬头,他惊讶地发现,被高大男人抓着的女孩儿居然是他朝思暮想的静香。一时间,他的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
虽然见有人来了,但高大男人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他死死地抓住静香,满嘴酒气地胡言乱语着。庆华见此情景,不禁怒火攻心。他走上前去,一把掐住了这个男人的脖子,然后拼命地将其推到了墙边。静香就势挣脱了高大男人的手掌。庆华一手狠狠地掐着这个男人的脖子,一手揪住他的头发,怒吼道:“不许欺负女人和孩子!你知道吗!虽然日本已经战败了,但任何人没有权利欺负他们!你明白吗——?”高大男人听不懂庆华的话,但明白庆华想干什么。他一边挣扎着,一边用英语嘟囔着:“不不不,我们美国打败了日本,我们在这里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庆华也听不懂他的话,但一再严厉地警告他不要侵扰老百姓。见庆华如此坚决,这个美国兵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一边甩着手,一边叫骂着,跌跌撞撞地走了。
美国兵走远后,庆华转过身来看到,衣装凌乱的静香抱着昌男蜷缩在墙角处,而她的脸上已满是泪痕。见此情景,庆华急忙跑上前去,一把将姐弟俩揽入怀中:“你们去哪里了,让我找得好苦!”说着,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静香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吓坏了,过了半天才清醒过来。泪眼朦胧地看了庆华片刻,她才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庆华兄——”之后,她双手紧紧抱住庆华的脖子,失声痛哭起来。庆华再次将她和昌男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庆华终于松开了静香和昌男。这时,静香的脸上泪痕阑干,一双美目痴痴地看着庆华。庆华又是痛楚,又是怜惜。对视片刻,他伸出手在静香的脸上擦了擦,而静香又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眼前的一切,让站在一旁的昌男看呆了……
庆华带着静香和昌男来到旁边的一家小店。坐下后,他先要了三杯茶,然后对静香姐弟说:“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后,我们从工地里跑了出来。来到高山市内,我一直在找你们,可是你们的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我不知道你们出了什么事,一直很担心你们。说不定我哪天就要回国了,我真的想在回国之前见你们一面。老天有眼,现在你们终于回来了!”说到这里,庆华的脸上笑容灿烂。
静香用手挽了挽自己的头发,然后娓娓道来:“爸爸和妈妈听说广岛和长崎死了很多人,紧接着天皇就宣布投降了。他们害怕呆在高山城里会有危险,就连夜带着我和弟弟逃到了山里的亲戚家。这些天,我们一直呆在亲戚家。前几天爸爸听人说,高山城内恢复了平静,没有什么危险了,就要带着我们回家。正好八幡祭要开始了,爸爸最后决定,在节日当天带着我们回来。”
回到家后,藤本和春子急忙打扫房间,而昌男缠着姐姐,让她带自己去街上看热闹。带着弟弟穿梭在游行的队伍里,静香心事重重,一双眼睛不停地左顾右盼着——她也想尽快知道庆华的下落,但离开高山这么多天了,庆华现在什么地方,是死是活,她根本不清楚。为此,她的心中异常沉重,但又无法排解,只能默默地祷告:望庆华兄还活在人间!望他尚未离开高山!然而,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庆华居然在危急时刻突然出现自己面前,这让她百感交集。
灯下的静香,青云低垂,面洁如玉,两只眸子里闪动着纯真的情愫,淡红的双唇欲言又止,一个清纯少女的美丽展现得淋漓尽致。庆华异常怜惜地看着静香说:“你们能回来真是太好了!现在看到你们,我真的很高兴!”
“姐姐一直惦记着你。现在见到你,我们也很高兴!”昌男站起来笑着对庆华说。听弟弟这么一说,静香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她不好意思地拽了拽弟弟,然后对庆华说:“庆华兄,爸爸、妈妈也一直想念着你。我们一起回家吧!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说着,三人走出小店,一起朝飞驒之樱料理店走去。
走到家门口儿,静香上前“嘭、嘭、嘭”敲了几下门。昌男则不停地叫喊着:“爸爸、妈妈,赶紧来开门,你们看谁来了!”春子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下楼开门。见自己的两个孩子和一个身穿制服的、头戴警帽的英俊男人站在一起,她十分错愕。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她也没认出庆华来。这时,藤本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端详了一会,然后大笑道:“哇!你是……你是那个中国劳工。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快点!快进来!”藤本十分热情地将庆华让进了屋内。
虽然以前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由于彼此都经历了很多不测,所以再次相逢时,藤本一家和庆华显得异常亲切。过去对庆华抱有戒心的春子,这时也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热情地招呼着庆华。虽然食物不是很充足,但藤本夫妇还是用在回来的路上购买的食材,做了寿司、酱汤、菊花萝卜和凉拌青菜。虽没什么山珍海味,但足以让他们大快朵颐。藤本还特意拿出自己珍藏了好几年的一瓶清酒,然后给庆华和家人斟上。席间,藤本夫妇兴致颇佳,他们一边给庆华夹菜,一边跟他嘘寒问暖。“真想不到还能见到你呀!你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了。以后有空就来我家里玩,也许还能帮我们干点活儿呢!”藤本一边说着,一边端起酒杯,和庆华碰杯。两个人一连喝了好几杯,春子和静香也时不时地抿上一小口儿。
放下酒杯,藤本对庆华说:“快说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变成这副样子的。”庆华笑着把从工地走出来的经过和成立劳工纠察队维护秩序的事,跟藤本夫妇说了。听着庆华的讲述,藤本不停地点着头,并感叹道:“我们的军警和监工对你们那么狠毒,现在你们不仅没有报复日本人,还成立了纠察队管自己人,这真是难得!”庆华呷了一口酒,然后对藤本说:“日本政府和军队已经投降了!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应该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听庆华这样一说,藤本夫妇面露微笑,频频点头称是。而静香又是给庆华斟酒,又是给弟弟夹菜,幸福的笑容始终挂在她的脸上。她感觉自己没有看错庆华,他的确是个正直、善良的男人。
夜已深了,庆华起身告别,藤本一家把他送到了街上。静香依依不舍,但当着父母的面又不好意思跟他多说什么。只是在庆华要转身离去时,她才喃喃地说道:“庆华兄,早点回去吧!有时间常过来坐坐!”
“好的!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说完,庆华转身向旅馆的方向走去。回到旅馆,他脱去衣服,幸福地睡了……
第二天黎明,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静香的脸上。这一夜,她根本没睡好,脑海里都是庆华的影子。这是一次幸福的失眠!她庆幸自己还能见到庆华。整个一个早晨,笑容都洋溢在她洁白如玉的脸颊上。料理店还要开张,藤本夫妇采买完食材后,又在厨房紧张地忙碌着。静香也和父母一样,整整忙一个上午。快到中午时,料理店开张纳客了。不少过去经常光顾这里的老食客来了,一些住在高山的美国兵也来到这里用餐。
即便手里非常忙,但静香还是不时地向外张望,希望庆华能够快点儿出现。但直到午后顾客走光了,庆华也没出现。静香感觉心里有些失落、藤本夫妇看出了女儿的心事,他们也不停地念叨着:“庆华这个家伙,也不来家里帮帮忙!”而静香替庆华辩解道:“他是劳工纠察队的,还有别的事要做!再说,人家和咱们只是朋友关系啊!为什么非让他来我们这里帮忙呢?”
“朋友关系?我们可是冒着风险救过他的啊!”藤本忿忿地说。见父女二人言语不和,春子急忙笑嘻嘻地将丈夫支开了。父亲离开后,静香心里也在埋怨庆华:“虽然在纠察队可能有些事要做,但你也应该过来看看啊!”
正思忖着,只听见一个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静香抬头一看,果然是庆华来了。
看见春子和静香后,庆华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本来想早点儿过来给你们帮忙,但劳工纠察队要商议一些事情,所以我现在才过来。”春子急忙将庆华让进屋里,而静香却含嗔不语。
喝了两口水,庆华脱下制服,然后走到外面抡起斧子劈起了木头。很快,外面就堆起了一大堆木柴。庆华越干越来劲儿,放下斧子,他又去提水。提完水又干起了杂活儿。庆华的表现让春子和藤本笑得合不拢嘴——静香是个女孩儿,而且还不到十八岁;昌男年龄尚小,家里的活儿指不上他。要是家里能有庆华这样能挑起大梁的孩子该多好啊!夫妻二人相识而笑,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的意思。
傍晚,料理店开始忙了。在这里消费的人跟过去有很大不同。过去这里基本都是日本人,而现在几乎有一半儿是美国兵。大吃一番之后,几名身材高大的美国兵在料理店又是唱歌,又是喝酒,尽情地狂欢起来。极度亢奋的他们,一会儿拉着春子跳舞,一会儿搂着静香大说大笑。母女二人感觉很难为情,多次挣脱美国兵的纠缠,但很快又被他们揪了回去。
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藤本和庆华,听到外面如此吵闹,就一起走出来看个究竟。见美国兵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女,藤本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他走上前去,使出浑身的力气将几名美国兵拽开,然后让春子和静香赶紧去里面躲避。美国兵正在似醉非醉之间,见藤本居然敢动手,他们立即大怒。一名美国兵上前给了藤本一拳,藤本应声倒地,而美国兵仍然不依不饶地怒骂着。
见此情景,庆华赶紧走上前去,伸手挡住了几名气势汹汹的美国兵。而美国兵毫无退缩之意,他们指着庆华的鼻子嬉笑怒骂,其中一个美国兵还用日本话骂了庆华几句。见美国兵里有会日本话的,庆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然后义愤填膺地说:“没错!日本政府和军队的确做了很多禽兽不如的事,但这不是你们欺负日本老百姓的理由!我希望你们尊重这里的妇女!赶紧离开!”这名美国兵挣脱后,表情轻蔑看了看庆华,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说:“在这里,我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没你说话的份儿!”庆华无奈之下,抓起自己的制服,递到美国兵的眼前,然后情绪激动地说:“你们看清楚了,我是中国劳工纠察队的。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一名被日本监工奴役了两年多的劳工,我比你们更恨日本。但我想跟你们说的是,不能把日本政府和军人犯下的罪行算在老百姓的头上!作为纠察队队员,我有义务维护这里的秩序!”这名美国兵将庆华的话翻译给其他几名美国兵听,他们听完后立即发出一阵哄笑。
“中国人,你要清楚,我们是胜利者和占领者。在这里,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无权给我们下命令!”说着,这名美国兵一把将庆华的制服夺过来,然后扔到了门外。其他美国兵又是鼓掌,又是嘲笑。
庆华气得直哆嗦,他走上前去正要质问这名美国兵,不想几名美国兵又是推又是踹,将他起逼到了角落处。庆华本不想将事闹大,但事已至此,他只有横下一条心:一定要保护藤本一家!一定不能让静香受辱!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跑到门口儿,抄起劈木头的斧子,然后返回屋里,抡圆了朝一名美国兵的头上砍去……
美国兵见庆华像疯了一样,瞬间从醉意朦胧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们拼命地抓住庆华的手腕,夺下了利斧,然后气急败坏地将庆华推倒在地。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中国人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儿”跟他们拼命,但他们又不想把事闹大。于是,嘟囔了一阵后,几人悻悻离去。
见美国兵走了,春子和静香颤颤巍巍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然后含泪将藤本和庆华扶了起来。
“美国兵太霸道了,简直是畜生!”藤本怒骂道。
“要恨,就恨我们自己的政府和军队吧!要不是他们四处派兵打仗,美国兵也不会到我们这里来!”此时,春子满脸怨恨之色。
庆华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然后对藤本夫妇说:“是啊!在我老家天津的日本兵比刚才的美国兵凶狠多了!他们动不动就杀人,可怜我爸爸……”
听庆华这样一说,藤本和春子都无言以对。见父母表情尴尬,静香赶紧上前将话头儿岔开。
藤本夫妇回到卧室后,静香抓住庆华的胳膊说:“庆华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在,我们今天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庆华笑了笑,然后对静香说:“没什么,你们是我的恩人,我应该好好保护你们!”听闻此言,静香眼睛里泪光闪动,洁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而庆华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二人四目相对,刹那间,万般柔情尽在不言中。对庆华来讲,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儿让他如此怜爱,如此心动。而对于静香来讲,庆华是她曾经救助过,但现在却成为其“保护神”的异国男人。这个男人现在是她的依靠,是她值得托付终生的人。
她真的想立即投入庆华的怀抱,好好地跟他说说自己的心里话……沉吟片刻,她伸出双手搂住庆华的脖子:“庆华……”
“兄”字还未说出口,突然从外面传来昌男的叫声:“妈妈!姐姐!我回来了,我要吃饭!”听到弟弟的叫喊声,静香的手立即缩了回来。和庆华相视一笑,她一把抱住了跑进来的昌男。昌男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吵着要吃东西,静香只得先照顾弟弟。又坐了一会儿,庆华见天色不早了,就起身告辞。静香恋恋不舍地将送他到街上,心中有多少话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赶紧回去吧!外面不太安全,有时间我再来看你!”说完,庆华转身走了。而静香直到看不到庆华的影子了方才回到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