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华经常在街上巡视,和不少日本老人、孩子成为了好朋友,而一些少女则默默地关注着他。偶有中国劳工与日本居民发生纠纷,庆华只要发现了,都会立即上前制止中国劳工,并要求他们不要和日本老百姓发生矛盾。有的劳工一时想不通,甚至和庆华争得面红耳赤,但每次都被庆华好言劝走。庆华赢得了高山人的好感,一些老人甚至把他当自己孩子一样看待。只要庆华一出现,他们都争相拉着他进屋去坐坐。山口婆就是其中之一。老人早年丧夫,唯一的儿子也当兵去打仗了,虽然日本投降了,但他至今毫无音讯。儿子走的这几年里,老人和女儿山口由美靠卖一些杂货为生。由于生意比较清淡,母女俩只能勉强度日而已。
一天上午,庆华和几个纠察队队员上街巡视。坐在自家店门口儿的山口婆,看到庆华后立即站了起来,然后十分热情地将他叫进店里。“庆华君,天气有些热,休息一会吧!”老人正说着,突然从里屋传来一个清甜的声音:“是庆华兄来了吗?”声音未落,一个面如满月,体态丰满,身穿白色印花和服的女孩儿,挑帘走了出来。看到庆华后,女孩儿笑靥如花,无半点害羞之意。这个女孩儿正是山口婆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山口由美。哥哥去当兵之后,她就极不情愿地辍学了,然后和年迈的母亲一起过着清苦的日子。但由美是个乐天派,虽然日子不好过,但她却每天都是乐呵呵的。正是有了女儿的陪伴,山口婆的日子才不会太过凄凉。娘儿俩都希望走了好几年的亲人赶紧回来,但他却一直杳无音讯,这真让她们着急。但着急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什么要派军队到别的国家去打仗?不光害了人家,也害了我们!”她们有时会偷偷地咒骂日本政府和军队。
碎步走到庆华面前,由美先是看了看他,然后无理由的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虽然和由美比较熟悉了,但庆华还是脸红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见庆华不说话,由美转身提来茶壶,给庆华倒了一杯茶。然后用双手摇动着庆华的胳膊说:“庆华兄,你累了吧!赶紧喝点茶吧!”庆华不好意思地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由美又问道:“庆华兄,昨天怎么没从我家门口儿过呢?你去干什么了?”庆华放下杯子,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昨天是我休息,在旅馆里躺着了!”说完,他又呷了一口茶。由美挽着庆华的胳膊,十分俏皮地向他摇了几下头,然后撅着嘴说:“为什么不到我家来玩呢?你自己在旅馆里躺着多没意思啊!”说着,她随手拿起一个用来出售的布制玩偶,在庆华的脸上揉了几下。庆华含在嘴里水还没咽下去,被由美这么一揉,水都从嗓子眼儿里呛了出来。
见此情景,由美接过杯子,然后给庆华捶打后背。庆华又干咳了半天,才慢慢缓地了过来。由美拿来一方手帕,满脸关切地给庆华擦拭着。山口老太太像一个慈母,而由美像一个可爱而调皮的妹妹,庆华的心中涌动着家一般的温暖,刚才的那份矜持已经丢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假装生气地用手轻轻地戳了戳由美的额头,然后说:“下次再呛着我,就拧你的脸蛋儿。”由美眉头微蹙,十分认真地问:“拧我的脸?为什么啊?”见由美满脸无辜的样子,庆华掐着手指在她的眼前比划了一下。由美顿时作恐慌状,双手捂着脸躲到母亲的身后去了。见此情景,山口婆和庆华都大笑起来。
劳工们都知道有一个俏皮可爱的日本女孩儿和庆华很要好。春生十分羡慕,也有人很嫉妒,但孙大哥却想得有点儿多。一天傍晚吃完饭,孙大哥把庆华叫到院子里,和他聊了起来。
“庆华,你今年多大了?”
“哦!孙大哥,我今年二十三岁了。”庆华感觉有点摸不着头脑。“孙大哥怎么忽然问我的年龄呢?其实他早就知道啊!”他思忖着。
“二十三岁也不小了,要是在国内应该早就成家了!”孙大哥拍了拍庆华的肩膀,又问道:“家里给你订过亲吗?”听孙大哥这么一问,庆华脸一红,赧然答道:“妈妈过去也想着给我张罗来着。可日本兵把咱那儿弄得民不聊生,饭都吃不上了,她哪还有工夫儿给我找媳妇儿啊!”孙大哥听完嘿嘿一笑,然后对庆华说:“庆华弟弟,你是个好孩子。现在日本也战败了,你也应该找个媳妇儿了!可是……”说到这里,孙大哥有些吞吞吐吐。“可是什么呢?”庆华用困惑的眼神看着他。孙大哥犹豫了半天,才接着说:“可是……可是……你真的愿意留在日本吗?”听孙大哥这么一问,庆华的心一阵悸动。一个皎洁如月,淡雅如菊的女孩儿身影,在他的脑海里闪动着。“难道孙大哥知道了什么?我从来没跟他提起过啊!”庆华急得脑门儿上渗出了汗珠儿。
“我……我……我要回国,找我妈妈去。可……可是……”庆华的嘴嘟囔了半天,也没表达清楚什么意思。这时,孙大哥打开天窗说了亮话:“我们都知道,你现在和山口老太太的女儿打得火热。可是你别忘了,你的母亲还在家里天天盼着你回去呢!如果你留在日本,成了山口老太太的女婿,以后什么时候能回国,可真的不好说啊!”孙大哥看了看庆华,接着说:“如果你和山口由美发展下去,而你又最终选择回国的话,那由美这个孩子怎么办?”庆华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他一把抱住孙大哥,说道:“哥哥,你放心吧!我把由美当成妹妹,我和她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真的?你小子可别骗我啊!否则你会给自己惹麻烦的!”孙大哥瞪着双眼,半开玩笑地用手指着庆华的脑门说。庆华摆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哥哥,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跟由美真的不会的,你就放心吧!”说着,他抱住孙大哥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将他请进了屋子。
然而,庆华整夜未眠。他多想见到静香和她的亲人们啊?现在这个女孩儿在他的心目中有着极其重要而且特殊的位置。“静香回来后,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我肯定是要回国的,我要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我还要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可是我要走了……”这些问题困扰在他的心头,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静香、昌男,你们到底在哪里了?我真的想快点儿见到你们!”想到这里,庆华泪湿枕巾。
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无时不刻地在思念着静香,希望有一天奇迹能出现。
店里的生意比较清淡,山口婆母女勉强能够维持基本生活而已。不过娘俩儿的心情都是挺不错的。由美每天都感觉过得很充实,因为有一个人占据了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还有什么别的事更值得一个美丽少女这样欢欣和神往呢?女儿的心事母亲最清楚,但山口婆不想戳穿女儿的小秘密。虽然会不时地惦记自己儿子,但女儿的开心却感染着老太太。
由美每天都要穿上自己最喜欢的衣裳,然后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再把自己白白嫩嫩的脸蛋儿洗得干干净净的。最后,她会在脸上拍上点脂粉,在嘴唇上点上一点儿口红。本是小家碧玉,又属天生丽质,装扮一番后,由美确是一个让男人喜欢的美少女。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了。庆华虽然和由美时有接触,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表示。由美的心理好像发生了很大变化。本来开朗、乐观的她,变得沉默和敏感起来。每次看见庆华走来,她的脸颊都会泛起红晕,显得有些紧张。虽然始终是殷勤接待,但总是欲言又止。庆华心里明白,由美是真心喜欢上他了,但他自有另一份的期待,而且这份期待是无法替代的。
一连很多天,庆华的心都很乱。后来,为了避免给由美造成伤害,他干脆就减少了去她们店里的次数。见庆华来得少了,后来甚至一个星期也见不到他一次了,由美开始心烦意乱。
“是我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庆华兄生气了吗?”她思来想去,烦恼不已。独自琢磨了好几天,她最终决定去找庆华,把话跟他说清楚。
第二天傍晚,由美便装、素颜前往旅馆找庆华。但来到旅馆门口儿,她却突然有些犹豫了。毕竟是女儿家,即便生性再大胆,再勇敢,但在进入一群男人居住的旅馆时,她还是有些胆小了。而且,与庆祝这一见,谈得融洽还好,如果被庆华直言拒绝,以后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想到这里,由美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起来。
见一个满怀心事的少女在旅馆门口儿转来转去,有几名劳工感觉非常好奇,就一起出来观看。好热闹儿的春生也跟着他们走了出来,见是山口家的由美,春生笑嘻嘻地跑回了房间,然后拉着正在整理衣服的庆华说:“庆华哥,快出去看看,有人找你!”庆华感觉非常纳闷儿,他心里想:“谁会来找我呢?难道是……”。被春生拽出来后,他看到原来是由美站在门口儿,就走上前去问道:“由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由美用幽怨的眼神看了看庆华,然后低下了头。庆华全明白了!因为怕工友们起哄,他急忙拉着由美向河边走去。
宫川河横跨高山,战前一直是青年男女约会的地方。虽然已是秋天,这里却是清风撩人,毫无寒意。坐在河边,庆华和由美良久无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小河中的水流淌着。直到夜幕降临,庆华才娓娓道来。
“你知道中国有个叫天津的地方吗?”
“没听说过……”由美摇了摇头。
“那是个好地方,有河,有海,有繁华的城市,也有幽静的树林,而且离过去的京城也很近。可是,因为总是打仗,人们的日子过得都很苦。尤其是日本军队来了之后,天津的老百姓们总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爸爸就是被日本兵打死的,我也是日本兵给抓来的。说句实话,我恨死你们日本了!”
由美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同情、悲伤和歉意。庆华看了看由美,然后接着说:“其实,这和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和中国的老百姓一样,都想过平静的日子。可你们的政府和军队不这样想啊!还好,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由美看着庆华,频频颔首。庆华接着说:“我是要回天津的,因为那里是我的家乡。我的妈妈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我被抓来的这两年多,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一旦允许我们回国,我是要马上走的。走了之后,就再难回来了!”
听庆华这样一说,由美眼含着清泪,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别走,我不让你走!我要天天看到你!”说着,她的眼泪滚了下来。庆华轻轻地抚摩了几下由美的头,然后给她擦去了眼泪。看着庆华关爱的眼神,眼泪像泉水一样不停地从由美的眼眶中涌出。
“给我做个妹妹吧!我家就我一个孩子。小的时候,看到邻居家的男孩儿领着妹妹去打酱油,我很羡慕。我一直想有个妹妹,正好现在你出现了。”庆华微笑着对由美说。
“不!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我要和你回天津!”由美抓住庆华的胳膊,一边使劲儿地摇动着,一边近乎哀求地说道。
庆华抓住由美的手,无奈地看着她。见庆华并没有答应自己的意思,由美依偎在他的肩膀上抽泣起来。由美是如此伤心,庆华也不好一把将她推开。就这样,由美的眼泪浸湿了庆华的肩头。沉思良久,庆华感觉应该把话跟由美说清楚。“由美!我把自己的心里话跟你说说吧!其实,除了要回天津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由美困惑地看了庆华庆华,然后口中嗫嚅道:“还……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呢?”庆华感觉很难说出口,但他意识到,如果不和由美说清楚,她有可能会一直误解下去,并可能受到更大的伤害。于是他说出了自己认识静香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在被奴役的时候,得了场大病,是一个日本女孩儿给我送来了吃的。在我逃跑的时候,又是她冒着很大风险救了我!我感激她,忘不了她,也非常喜欢她。她已经占据了我的心!我的心既然装下了她,就再也装不下别人!”
由美感觉很奇怪。她擦了擦眼泪,然后让庆华接着说下去。庆华回忆起自己和静香相识和交往的经过,并表达了自己对静香无法释怀的思念。由美听着听着,就把自己的头埋在了两膝之间,再也不说话了。
“他们一家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我在回国前一定要见到她!”庆华用手拍了拍由美的头,而后对她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儿,以后肯定会碰到爱你的人!”
庆华说到这里,由美再也忍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跑了。眼看着由美跑得无影无踪,庆华兴味索然地向旅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