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轮交涉,日本当局将一百多名中国劳工分别安排在几家旅馆里居住。旅馆的居住条件与劳工营地有天壤之别,劳工们都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同时,奴役他们的日本株式会社也答应提供食物和衣服。孙大哥、庆华、春生住在了一个房间里。当天晚上,吃完饭后,他们躺在榻榻米上一直聊到后半夜。
第二天,日本株式会社的人员送来了衣服。劳工们纷纷脱下了几乎粘在身上的破布头儿和洋灰袋子,然后到旅馆的浴池中泡了个澡,洗掉了焊在身上的黑泥。洗完了,他们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劳工们一个个骨瘦如柴,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肥大,但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日本投降了,穿上了新衣服,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这对他们来讲是天大的喜事啊!
“哎呦!庆华哥可真帅气啊!”春生站在庆华旁边不停地打量着,赞许着。虽然非常清瘦,但换上新衣的庆华的确是难掩俊秀。不过,面对春生的夸奖,他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这时,孙大哥和刘二走了过来,见穿着新衣的庆华宛若书生,两位哥哥都称赞不已。刘二打趣道:“老弟,回国后赶紧张罗个媳妇吧!说不定提亲的人会踢破门槛儿呢?”庆华脸一红,然后微笑着对他们说:“别逗我了,还是先回家看看老娘吧!不知道她现在是死是活!”说着,庆华的眼圈红了。是啊!如果妈妈不在了,他回到天津也是举目无亲。见庆华伤心,孙大哥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我的亲人现在是否还活着呢?回家之后看到的会不会只是他们的坟头儿!”心中默念了一阵,他黯然神伤地走出屋门。而刘二、春生一时无言。
庆华抹了抹眼泪,然后站在那里莫名地失神。虽然想赶紧回国,但他对高山却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愫。“日本投降了,她现在怎么样了?料理店还开吗?那一家人的生活是否安好?”一直到深夜,庆华在思念自己亲娘的同时,那个美丽、温婉的日本女孩儿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着、萦绕着。
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起来,庆华吃了点儿米饭和青菜,然后坐在房间里陷入了沉思:“我是不是应该去静香家看看呢?我去了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其他日本人看到他们和中国劳工有交往,会不会对他们‘另眼相看’?”想到这里,庆华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天空中飘过的云,发起了呆。
犹豫再三,庆华感觉,自己无论如何要去看看静香。吃过午饭之后,他以上街逛逛为名,独自一人走出了旅馆。高山地方不大,他一路打听着,很快就找到了飞驒之樱料理店。看见依稀记得的小楼和牌匾,庆华的心“砰砰”地跳个不停。但是,向前走了几步,他却突然犹豫起来。上次来到这儿是为了逃命,容不得他想太多。而现在他腼腆的个性突然显露出来。
“是现在进去,还是再等一会儿?”
料理店门前的小院儿里开满了花朵,散发着馥郁的芳香。庆华在院外来回走了好几圈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天,他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这就进去,感谢静香一家的搭救之恩!
走进小院儿,庆华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院子里静得出奇,料理店房门紧闭,那只总是汪汪叫的小狗也不见了,根本就是一副无人居住的样子。庆华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见无人回应,他开始喊了起来:“静香,在吗?我是石庆华,我来看你们了!”让他失望的是,里面没有半点儿回应。他开始焦急起来,接着喊道:“静香、昌男——,欺负我们的监工都跑了,我们现在自由了。我是专门来找你们来的,你们到底在不在——”庆华开始疯狂地拍打着门窗,然而里面仍然是毫无反应。庆华不愿放弃,他围着小楼不停地敲打着木墙和门窗,而且还不时地扒着门窗缝隙向里探视。然而,让他极为失望的是,里面的确是空无一人。
他一下子瘫坐在台阶上,双眼痴呆呆地看着前方,三魂七魄都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瞬间,自己被抓和乘轮船来日本的景像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日本监工凶恶的嘴脸和手中摇晃的铁棍折磨着他的神经。转眼间,他好象走进了一个潮湿、阴暗的隧洞,身边蛇蝎乱窜,蝙蝠横飞。一具又一具工友的尸体被抬了出去,而手持棍棒的日本监工却不停地狞笑着。
“放我出去,我要回到人的世界,我要过人的生活!”他不停地大喊着。这时在隧洞的上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道阳光钻了进来。随后,一位身穿美丽和服的洁白女孩儿飘然而至。他猛然站立起来,伸出双手迎了上去:“静香,我在这里!”然而,这一切瞬间全都灰飞烟灭,静香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仍然伸着双手呼喊着、嚎叫着。过了半天,他才回到现实世界里。
眼前是古色古香的街道、随风摇曳的树,和寂静绽放的花朵。花丛间,几只蜜蜂和蝴蝶上下飞舞,在明媚的阳光中和淡淡的花香里沐浴着。如果不是满腹心事,这对庆华来说,不啻为良辰美景。然而,眼前的这一切,在庆华的心中好像都变了味儿。他浑身发凉,头上冒着冷汗。愣了半天,他下意识地用手拂拭了一下自己的脸,不想却沾了满手湿漉漉的东西,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沉思良久,庆华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站起来向街上走去。这时一位略有驼背的老人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见庆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感觉有些惊讶。打量了庆华半天,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你是从中国来的吗?在这里干什么?”见老人并无恶意,庆华急忙走上前去问道:“老人家,我是中国劳工。请问,你认识这家人吗?他们去哪儿了?”老人摸了摸花白的胡须,然后说道:“我就住在旁边,藤本一家是我的邻居。天皇宣布投降后,藤本一家不知去什么地方了,这两天一直没回来。”老人叹了口气,然后接着说:“听说美国的飞机在广岛和长崎扔了两颗威力很大的炸弹,死了很多人。藤本夫妇也许怕美国飞机在高山也扔这种炸弹吧!所以不知道带着孩子躲到哪里去了。这年月,能不能回来还真没个准儿!”
庆华听后如被冰雪。
失魂落魄地走回旅馆,庆华一头倒在了榻榻米上。任凭春生等人怎么呼喊,他也是一声不吭。现在,其内心的痛苦程度丝毫不亚于被奴役的时候。工友们不知道庆华出了什么事,虽然都很关心他,但又不好立即问个究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春生把饭端到庆华的面前,而他却是毫无食欲。这半天,庆华只是喝过几口水,然后就是闷着头躺在榻榻米上,默默地忍受着内心中的痛苦。
虽然战火并未燃到高山,但美国兵已经占领日本。以后会不会出现兵荒马乱的局面,庆华无法说清楚。而一旦局势混乱,静香一家近期回来的可能性就极小了。“也许自己永远都见不到他们了……”想到这里,庆华异常沮丧。但是希望并没在庆华的心中泯灭,第二天他早早地起来,又向飞驒之樱料理店走去。他多么希望静香一家能奇迹般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可是现实又一次让他很失望,料理店仍是屋门紧闭,不见人影儿。
一连多日,庆华每天都会出现在飞驒之樱料理店的门口,静香的家邻居几乎都认识他了,可是静香一家还是毫无音讯。庆华又问了几个邻居。有人说,静香一家可能躲到亲戚家去了。有的说,他们也许搬到其他地方居住了。静香一家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谁也说不清楚。转眼十多天过去了,静香一家还没回来,庆华开始心灰意冷了,一股莫名的伤痛终日折磨着他的心灵。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孙大哥和春生等人也不好多问。
劳工们暂时过上了温饱的生活,他们只盼着能早点回到祖国,赶紧和亲人团聚。但回国的消息却是怎么等也等不来,很多人为此烦躁不已。有时劳工们会三五个人一起出去闲逛,以消磨时光。高山的一些店铺、风景名胜经常会看到中国劳工。在商店里,日本风情浓郁的狸猫、猴宝宝等木制和纸质玩偶往往让劳工爱不释手。但他们最多是拿起来看看而已,然后和店主打个招呼,憨笑着离去。当时的高山,精壮男人很少,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中国劳工和他们相处的较为融洽,一些日本老百姓还和中国劳工成为了好朋友。
但是时间一长,个别劳工有点儿冲动了。一天晚上,小生子来到智多星刘二的房里,和刘二等人闲唠。聊了一会儿,小生子嘬着牙花对刘二等人说:“咱被抓来两年多了,天天吃的是连猪都不愿意吃的东西。虽然现在能吃上点米饭了,但两年多没沾荤腥儿了,我真忘了肉是什么滋味儿了!”小生子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摇着头,屋里其他几名劳工听他这么一说,也都不停地咽着口水。见其他人都有想吃肉的意思,小生子坐到刘二身边,用肩膀蹭了蹭他的胳膊,然后嬉皮笑脸地说:“二哥,要不咱出去弄几只鸡鸭回来,给大家改善一下伙食。”
刘二听后连忙摇头:“小生子,你别多想!这鸡鸭是人家养的,咱弄来吃,这叫什么事儿啊!”
虽然刘二不答应,可小生子还是软磨硬泡着。瞪了小生子几眼,刘二拍着大腿喊道:“你赶紧一边儿歇会儿去!这种缺德事儿,咱绝不能干!”
见刘二义正词严,小生子“噌棱”一下站了起来:“二哥,我一向敬重你!你说我做缺德事儿,难道你忘了日本兵这么多年杀了我们多少同胞,抢走我们多少东西,侮辱了我们多少女人了吗!在这两年里,我们当牛做马给他们干了多少活儿,死了多少人,难道你都忘了吗!”
小生子一番话问得刘二哑口无言。
“走!咱弄几只鸡鸭去!”小生子一挥手,带着两个人夺门而出。
旅馆靠近城边,这里的居民多是两三户聚居在一起,有的家庭也养了些鸡鸭。很快,小生子等人就在一家住户的门外捉到了两只鸡。回到旅馆,他们将这两只鸡拔了毛,然后丢在旅馆厨房的锅里。之后,他们找旅馆的人要了点儿盐和佐料,就开始炖鸡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感觉差不多熟了,小生子揭开了锅。这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小生子和其他两名劳工的口水立即就流了出来。他们把鸡捞出来,一人分了一个鸡腿儿,然后大嚼特嚼起来。毕竟两年多没沾荤腥了,三个人都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一样。香气很快就传到其他劳工的房间里。有的劳工来到厨房,看见小生子他们正吃鸡腿,也走到近前讨要一小块儿鸡肉吃。小生子想让刘二、孙大哥和庆华他们也解解馋,于是撕下了剩下的鸡腿、鸡翅膀,向他们的房间走去。看着香喷喷的鸡腿,刘二开始摇了摇头,但他最终还是没能抵御住诱惑,接过鸡腿儿使劲儿的咬了起来。见刘二笑纳了鸡腿儿,小生子如释重负。他拿着鸡翅膀转身来到隔壁孙大哥和庆华等人的房间里,让他们也尝尝这美味。
然而,问清来由之后,孙大哥却死活不吃。而庆华也感觉白吃日本老百姓的东西有些不好。倒是春生笑嘻嘻地走上前来要了一个鸡翅,然后大口地吃了起来。他边吃边说:“日本人在中国不知吃了我们多少鸡鸭牛羊,我吃他一个鸡翅又算得了嘛!”见春生满心欢喜,孙大哥也不愿意责怪他,只是拍着小生子的肩膀说:“兄弟,以后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了,日本的老百姓也不容易!”小生子听完苦笑了一声,然后摇摇了头,转身走了。
他并没有听孙大哥的劝导,隔三差五就带上几个兄弟搞几只鸡鸭回来打牙祭。都是患难兄弟,孙大哥虽然总是劝说他,但并不想特别严厉地斥责他。就这样,一晃过去了半个多月。一天,小生子和同伴居然牵回了一头猪。将猪宰杀之后,他们正要将肉放在锅里开炖。这时,一辆满载日本警察的汽车呼啸而来。在旅馆门前停下后,车上的二十多名端着枪的日本警察跳了下来,然后将旅馆门口儿堵住。随后,几名警察端着枪走进旅馆,要求交出偷猪的劳工。见此情景,劳工们群情激愤。
“他奶奶的,都投降了,还跟咱们耍威风!”
“别怕!看他们能把咱怎么样!”
劳工们一边高喊着,一边与荷枪实弹的日本警察对峙着。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从汽车副驾驶位置上走下来的一名长官模样警察。他走进旅馆,然后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偷了日本老百姓的猪。这头猪是他的主人辛辛苦苦养大的。你们的行为是野蛮的,不文明的!”站在军刀前的孙大哥,本来想扮演和事佬的角色,跟日本警察解释解释,甚至代小生子道个歉。但听这个小头目儿说中国劳工野蛮、不文明,他不禁怒火攻心、热血沸腾。用手拨开军刀,他走到这名警官的前面,怒问道:“你说我们野蛮,说我们不文明,难道你们日本兵到我们中国烧杀劫掠就不野蛮,就文明了吗!这么多年了,你们杀了我们多少人,毁了我们多少人家儿!多少本该安享晚年的老人却流离失所,不得安生!多少没长大的孩子成了你们刺刀下的冤魂!多少清白的妇女被你们日本兵糟蹋!这么多年,你们毁了我们多少座城,烧了我们多少个村子,!你们偷走、抢走的又岂止是几只鸡鸭和猪羊!”孙大哥的话让劳工们群情激奋。
“对,我奶奶就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
“我们家养的牛就是被日本鬼子抢走的!”
“日本兵还抢走了我爷爷攒的棺材本!”
这时,庆华从孙大哥的身后走上前来,用手指着日本警官咆哮道:“你们杀了我爸爸,又把我抓来给你们当牛做马,现在我妈妈一个人在天津生死不知!你们才是彻头彻尾的野蛮!”孙大哥抓住庆华的胳膊,冲着警官怒喊道:“你们把我们抓来做苦工!两年了,我们过得是猪狗不如的日子。来时的三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四十岁上的都死光了!你们简直禽兽不如!”
劳工们都异常气愤,纷纷捡拾起石块儿、木棍和树枝,要与日本警察决斗。一场冲突马上就要发生。要是在过去,这些劳工或许早已成为日本警察的刀下之鬼了,而现在日本毕竟已经战败,日本警察并不愿意把事情闹大。警官支吾了几句,又转过身去和其他警察耳语一阵,然后带领他们走出了旅馆。过了一会儿,汽车“轰隆轰隆”地冒着黑烟开走了。
当天晚上,孙大哥、刘二等几个年龄稍大的劳工坐在了一起。孙大哥拍了拍宽宽的脑门,然后对其他几个人说:“我看这样下去不行!如果咱自己的人总闯祸,会给日本当局提供口实。咱得想办法,管住自己人。”
“我看孙大哥说得对,要不咱就成立个纠察队吧!每天派两队人去外面巡视。碰到管不住自己的劳工,纠察队就立即制止他们!”刘二说。
“刘二的主意不错,咱可以考虑成立个纠察队”孙大哥对刘二的意见表示赞许。见两位大哥都这么说,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表示同意。
第二天,孙大哥和刘二专门制定了约束劳工行为的约法三章,规定不偷、不抢、不欺负妇女。之后,他们挑选了十多名劳工,组成了两支队伍,准备让他们每天轮流去外面巡查。庆华在劳工里一直以真诚和正直著称,而且他日本话懂得多一些,所以孙大哥就让他当了纠察二队的队长。纠察队成立后,孙大哥、刘二召集所有在高山的一百多名劳工开会,宣布了约法三章。并告诉大家,如果违反了约法三章,纠察队有权制止。次日,庆华和队员们戴上袖标,开始上街巡查。劳工们大多很老实,而且孙大哥等人已经明确告知了约法三章,所以庆华等人其实很清闲,几天下来并未发现有劳工违反规定。到是有几个日本酒鬼肆意滋事,被纠察队及时制止了。纠察队纪律严明,他们不仅规范中国劳工的行为,而且及时处置一些日本老百姓之间的纠纷,很好地维护了高山的社会秩序。高山的警察当时惶惶然不可终日,对于劳工纠察队越俎代庖的行为,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他们甚至还给纠察队送来了制服。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养,庆华的身材已经有些丰润,再穿上整齐的制服,戴上大壳儿帽儿,脚踏皮靴,就愈发显得英气外露。高山的精壮男人大多已经入伍,不是战死,就是尚未还乡,庆华现在是这里是绝对少见的美男子。每当纠察队沿街巡查时,不少女孩儿都巴头探脑地观看,然后和家中老人窃窃私语一番。而庆华还是时常惦记着静香和她的家人。有几次巡查时来到静香家门口儿,看见她家还是房门紧闭,他的心里都是悲伤不已。队员们见庆华有些不正常,就问他怎么了,而庆华并不愿意说出自己的心事。“没什么,我有点不舒服!”他每次都这样敷衍其他队员。后来队员们发现,每次来到这家料理店门外,庆华的神色都会发生变化,有时还眼含热泪。他们都感觉很奇怪,但又不好意思追问什么,只是觉得庆华好像和这家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似的。
“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要回祖国了。如果静香一家还不能回来,我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们了!”每每想到这里,庆华都无比惆怅,但又只是干着急、没办法。希望在一天天的淡去,庆华几乎已经不再期待什么惊喜了,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静香和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