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之后,庆华几乎天天要来飞驒之樱料理店照看藤本一家。原来在这里闹事的几个美国兵本想寻机报复,但几人商量来商量去,感觉毕竟是违反军纪的事,最后还是罢手了。他们无非是想寻欢作乐而已,既然这里有一个爱拼命的中国劳工纠察队队员,那就去别的地方快活好了。后来,这几个美国兵在街上遇到庆华,甚至还会和他打招呼、开玩笑。一来二去,他们和庆华也就成为了朋友。
奴役庆华等人株式会社原来负责为劳工们提供食物。后来他们感觉很麻烦,于是想找几家餐馆,安排中国劳工在那里就餐。他们选定的几家餐馆中,就包括飞驒之樱料理店。孙大哥、刘二等人考虑到,庆华和藤本一家关系不错,于是就让他带着一些人去飞驒之樱料理店就餐。赶走了美国兵,飞驒之樱料理店的生意比较清淡,现在株式会社付钱安排中国劳工来就餐,对藤本家来讲真是一个好消息。就这样,每天到了吃饭的点儿,庆华就带着劳工们前来用餐。劳工大都比较老实,而且知道庆华和藤本一家是好朋友,又有约法三章,因此他们对藤本一家秋毫无犯。
眼看已到深秋,山风萧瑟,层林尽染,劳工们思念祖国和亲人之心愈加强烈。他们迫切地希望赶紧乘上回国的轮船,尽早回到苦苦思念的亲人身边。但经多方打探,也没得到明确的消息。此时,庆华的心情跟山上的红叶一样,看上去红红火火,其实是倍感苍凉——虽然没有确切消息,但回家的日子不会太远了。远在天津的母亲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而在这里又有难以诀别的静香。他的心里矛盾极了。
在被奴役的两年时间里,庆华吃的都是粗糙食物,他的牙齿因此受到很大损伤,有时一上火就疼得要命。一天中午,在料理点吃饭时,他的牙被硬物硌了一下,当即疼得钻心。他捂着嘴走到院子里,吐了半天唾沫。见庆华如此疼痛,静香急忙舀了一碗凉水,然后跑到庆华身边,让他赶紧漱漱口。庆华喝了口凉水,没想到他的牙现在过敏,凉水入口后,疼得更厉害了。静香见此情状,不知该怎么办了。庆华缓了缓,然后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让静香回屋去。静香只得先回屋照顾吃饭的劳工。而庆华为了不打扰工友们,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强忍着。
过了半个多小时,劳工们吃完饭陆陆续续地走了。静香收拾完餐具,走到院子里关切地问道:“庆华兄,你怎么样了?”庆华的牙痛此时没有半点消减,所以他不愿说话,只是皱着眉头看了几眼静香。静香知道庆华现在很疼,但她又毫无办法,只有抓着庆华的手不停地小声安慰着。这时,藤本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在得知庆华犯牙疾之后,他赶紧掏出点儿钱,让女儿带着庆华去医院治疗。
静香陪着庆华来到医院,医生为庆华进行了检查和紧急处理,他的疼痛很快就缓解了。走出医院时,他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他和静香刚走出去不远,只听得一个人喊:“庆华!庆华!”话音刚落,一个身穿学生服的大男孩儿骑着自行车来到他们近前。庆华一看,原来是小山雄二。庆华是在执行纠察任务时与雄二认识的,虽然交往不多,但二人却很投缘。雄二每次看见庆华,都要跑过来,兴高采烈地和他聊上一会儿。
“庆华,你怎么了,去医院干什么!”雄二扶着自行车问道。庆华微笑着回答:“没什么,牙有些疼,就到这里治了治!”
“牙疼应该没什么事儿!但疼起来可是不得了啊!你可要多注意啊!”说着,他瞅了瞅庆华身边的静香,然后故作惊讶地说:“嗯——?藤本家的静香,久仰!久仰!”雄二又看了看庆华,然后一脸诡笑地说:“庆华兄,你可真有福气啊!”说完,他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
庆华和静香一起回到料理店后,春子把女儿叫过去,对她说:“乡下姨妈家有事,我和你爸爸还有昌男一起去看看,晚上我们就回来。家里现在离不开人,你就留下看店吧!要是忙不过来,就让庆华给你帮忙!”
藤本夫妇带着昌男走了之后,静香和庆华开始一起在厨房里给劳工们做饭。两个人忙活了半天,终于将劳工们的饭菜都准备出来了。傍晚,劳工们来到料理店用餐。吃完后,他们陆续地离去,而庆华则帮着静香收拾餐具、打扫屋子。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两个人都累得满头大汗。收拾完了,他们一起回到楼上的会客室,然后坐在榻榻米上休息。说了一会话儿,静香又回到厨房做自己和庆华吃的菜。庆华下楼想帮忙,但被静香劝了回去。做好菜后,静香将菜端进会客室,然后又从厨房里拿来几个饭团和一瓶清酒。忙忙碌碌间,一个日本女孩的温柔、含蓄和任劳任怨,在静香的身上展现无遗。看着静香,一股幸福感在庆华的心中油然而生。
“快吃吧!庆华兄。忙了半天,你也饿了吧?”说着,静香给庆华斟上一杯清酒。庆华端起酒杯微微地抿了一口,然后微笑着看着静香。静香也给自己斟上一杯酒,然后和庆华边吃边饮。战后的高山,老百姓还吃不到什么太好的饭菜。但庆华这时却感到,这饭菜是那么的香,酒是那么的甜。三杯酒下肚后,他已有几分醉意。见庆华颇有兴致,静香笑着对他说:“庆华兄,我弹古筝给你听吧!”庆华笑着点了点头。静香从自己的闺房拿出一把日本古筝。将古筝放在塌塌米上,她问庆华喜欢听什么曲子。庆华对音乐并不了解,更别说日本音乐了。他想了想,然后对静香说:“就弹两首你最喜欢的吧!”
“好吧!”静香跪在琴前轻抚琴弦。琴声忽而若春风拂面,忽而似花下鸟语;一会儿像山间流水,旋即又如鸣佩环。庆华想不到静香还有如此高超的琴艺,一时听得入神。这时,琴声突然一转,变得忧郁而伤感。庆华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那个在山间救助自己的美丽少女,那个将自己藏在家中的善良女孩儿,在饱含深情地看着自己,她九曲回肠,但欲言又止。庆华感动不已,他瞬间飘到女孩儿跟前,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女孩儿脸颊绯红、笑靥含羞,但幸福的泪水却从她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庆华异常感动,他用双手捧着女孩儿的脸颊,深情地看着她的美目。四目相视,默默不语……琴声转向振奋和激昂,一股莫名的冲动和欣喜刹那间从庆华的身体中展翅而飞。庆华好像感觉到,自己抓着静香的手在天空中飞翔着,在山林间飘荡着。在一处森林茂密、山花烂漫的清泉边,两个幸福的灵魂飘然而落。这时,琴声又突然变得萦回而轻柔,如洞中之滴水,似少女之诉说。听着这充满柔情的琴声,庆华彻底醉了……
也不知又过去了多长时间,琴声戛然而止,庆华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静香——只见她此
时眼含泪光,低首不语。庆华站起来走到静香身边,而静香只是擦拭着泪水,并未抬头看庆华。庆华坐在静香身边,用手轻拂着她的秀发。静香轻轻地抬起头,用一双如幽潭秋水般充满深情的眼眸注视着庆华。庆华心中一阵悸动,用双手捧着她的脸颊,痴痴地看着,而她情不自禁地浑身颤抖起来。对视良久,静香的脸上绽放出微笑,这笑容里写满了爱慕和期待。庆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两双嘴唇肆意地激吻着,宛如相约三生而终获重逢的灵魂那样,尽情陶醉,无法分开。激吻之后,庆华轻轻地解开静香的和服,用手抚摸着她洁白而滑腻,苗条而性感的胴体。静香抱住庆华的脖颈,娇嗔阵阵……一个是远在他乡,倍感孤独的中国青年,一个是善良温和,对爱情满是期待的日本少女。两个年轻的灵魂如大海中的狂浪、山谷中的松涛那样,尽情地碰撞着,纠缠着,搅动着——
也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大海终于恢复了平静,海面上露出了和煦、暖人的曙光。庆华好像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他不停地爱抚着满身汗水的静香,而静香则躺在庆华的怀里一动不动。
“静香!感谢上苍,把你赐给了我!以后我会好好地对你,好好地照顾你!”庆华轻声说道。静香慢慢地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但过了一会儿,她却问道:“庆华兄,我相信你说的话。可是你要回国该怎么办呢?”听静香如此一问,庆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中国肯定是要回去的,那里有他的最亲最亲的亲娘,有让他引以为傲的大好河山,还有热心、善良的邻居和朋友们。然而,自己走了,静香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庆华心中一沉。
快到晚上十点的时候,藤本夫妇带和昌男回来了,而这时庆华还在陪伴着静香说话。进屋后,见庆华果然还在,春子急忙走上前连声称谢:“谢谢你陪伴静香!要不我们一家三口儿还真不放心呢!”客套一阵后,庆华辞别而去。走在小城的街道上,他的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当晚,他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藤本夫妇俨然已经把庆华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他一日不来,两口子就不停地念叨。每当此时,静香都含笑不语。除了完成纠察工作之外,庆华总是来料理店帮着干活。如果有空闲,他还会骑着自行车,驮着静香到寺院、三之町、高山阵屋或者郊外去转转,有时也会带上昌男。如果天气晴朗,他会和静香一起到山间的温泉或飞瀑去享受大自然的风景。在那段美好的日子里,高山很多地方都留下了他们俩的脚印和笑声。两个人幸福和快乐,让很多人羡慕不已。
一天上午,静香和父母打过招呼后,与庆华一起来到山间的一处瀑布旁游玩。此时的山里,红叶满谷,山菊静放,苍松滴翠,飞瀑轰鸣,兼有鸟儿啁啾,寒虫低鸣,真是一幅美丽的秋日画卷。两个人依偎在离瀑布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之中。
中午和静香吃了一点随身带来的食物后,庆华开始从梦幻般的爱情体验中回到现实之中。和静香依偎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然后皱着眉头说:“静香,听说盟军和日本政府就要把我们送回国——”庆华还没说完,静香猛然推开他,然后用怀疑的眼光在他脸上打量着。见庆华不说话,她一把抓住庆华的胳膊问道:“庆华兄,你真的要走吗?你走了,我该怎么办?现在谁都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庆华的心里百般纠结!他又无论如何也不愿丢下静香。这个美丽而善良的女孩儿不仅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且也把自己最美好的情愫给了他,所以他不想辜负眼前的这个女孩儿。然而,远在天津的母亲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他必须赶紧回国去寻找母亲。“两年多没见到母亲了,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庆华两眼中满是茫然,不敢再想下去了。
静香知道庆华必走无疑,她伤心地坐在一旁掉下了眼泪。是啊,在最幸福的时候,恋人却突然要离自己而去,这对一个初尝爱情甜蜜的女孩儿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事啊!庆华知道静香十分伤心,但又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思忖半天,他坐在静香身边,用手轻抚着她的秀发。而静香顺势倒在庆华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见静香哭得伤心,庆华不停地用手为她揩拭眼泪。静香猛然坐直,然后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说:“庆华兄,如果你真要回国的话,那就晚些时候再走可以吗!过了这个冬天,等到樱花开放的时候。”说完,她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庆华。庆华将静香轻揽入怀,很长时间不忍松开。是啊,他也很想和静香相依为伴。失去了静香,也许他就失去了一生的幸福!但他又的确不能在日本多耽搁,因为含辛茹苦一手把他养大成人的母亲现在生死未卜。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天津,去寻找她老人家。
时间在二人的无语相拥中一点点飞逝。眼看天色渐晚,庆华用手挽了挽静香的云鬓,然后对她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但静香紧紧地抱着他,毫无起身离去之意。又过了一会儿,静香抬起头来,两眼迷茫地对庆华说:“庆华兄,你真的忍心丢下我不管吗?”听闻此言,庆华再次将静香揽入怀中,心中漾起万般怜爱。二人相拥着,激吻着,好像要把今后数十年的相思和柔情全部凝聚在这一刻。一直到黄昏,他们仍然无法分开。
接下来,静香是在特别伤感、特别惶惑的日子里度过的。知道庆华肯定要走,已经无法挽留,她终日落落寡欢,没人的时候总是一个人独自哭泣。而庆华来的时候,她又是强打欢颜,忙前忙后地照顾他。女儿的变化逃不过父母的眼睛。一天,在春子的一再追问下,静香说出了庆华很快就要回国的事。春子听完后,立即告诉了丈夫。听说庆华要走,藤本的脸急得像炖过火的猪肘子一样。他焦虑地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我要找庆华谈谈!一定要让他留下来!”
当天,未等庆华来料理店,藤本夫妇就风风火火地前往旅馆,然后把他叫了出来。见藤本夫妇这么着急找自己,庆华感觉有些诧异。他问道:“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藤本心急火燎地把庆华叫到一棵大树下,然后揪住他的衣领问道:“庆华,听说你要回中国,这是真的吗?你要跟我们说实话!”见丈夫这么激动,春子急忙劝他松手。庆华明白他们的来意,于是回答道:“是的!我是要过去的!我妈妈现在死活都不知道,我必须回去看看!”
听庆华这样说,藤本无奈地松开了手,而后问道:“那你……那你还回来吗?”面对藤本的诘问,庆华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春子拽住庆华的胳膊说:“静香很依恋你,你走之后她怎么办呢?你想过吗?”
“是呀!你想过吗?我们的亲戚、朋友和邻居,都知道你们俩相爱了。我们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啊!”藤本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接着说:“能不走吗?孩子。我们求求你了!”
庆华万分为难,但始终未给藤本夫妇肯定的答复。见庆华决心已下,藤本夫妇十分无奈地走回了料理店。
要回国了,劳工们都想留个纪念,于是他们三五成群地前往照相馆照相。庆华和春生、孙大哥他们也来到照相馆拍了照。照片上的庆华身穿纠察队制服,身材挺拔,俊朗极了。照片洗出来后,庆华拿着给静香看。她看完后,又是自豪,又是心痛。藤本夫妇很无奈,他们只有看着庆华和静香不停地叹息。庆华感觉有些对不住他们,于是就和他们说:“你们放心吧!我不会丢下静香的。等在天津找到妈妈后,我会再来日本看望你们和静香的!”
“日本和中国隔着茫茫大海,况且战争才刚刚结束,怎么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听完庆华的话,藤本不停地摇头叹息。“如果你还能回来的话,就把你妈妈也接过来。以后你们就在高山定居吧!我们会和你一起照顾她的!”说完,藤本转身回卧室去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庆华这一走,能否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都是未知数。庆华默默无语。因为他也感觉,以后的事根本无法预料,但他又真的不愿和静香分别太久。
为了留个纪念,静香和庆华也一起来到照相馆拍了合影,静香还自己单独照了两张。照片洗出来后,除了给静香的之外,庆华都藏在自己的行李中。
劳工们都热切地期盼着回家的日子,但不知为什么,启程的时间一直没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