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经凉了起来,高山的冬天到了。一场大雪之后,整个小城和周围的山峦都披上了银装。回忆起身套水泥袋儿在风雪中劳作的悲惨经历,劳工们都感慨不已。“咱们能活到今天不容易啊!日本兵和监工能有今天的下场,也是老天的报应!”春生怒骂道。是啊!能活着回国,对这些劳工来说,的确是幸运的。毕竟一起来日本的三百多名劳工已经死去一半,四十岁以上的几乎都死光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劳工们除了收拾行李,就是整理死去同胞的骨灰,并准备将他们的亡灵带回祖国。
在中国劳工陆续被送回国的同时,投降的日本兵也一批接一批地被送回日本。这天上午,山口婆和由美打开杂货店的门,开始营业。天气很凉,来买东西的人不多,娘俩儿都很清闲。由美给母亲倒上一杯热茶,然后自己坐在一旁吃零食。山口婆的儿子山口义雄已经走了好几年了,据说是到中国战场去打仗去了。虽然偶有书信,但山口婆和女儿并不知道他的确切消息。日本投降后,山口义雄就更没有了音信。山口婆嫁人比较晚,快四十岁了才生下义雄,几年后又生下了女儿。所以她虽然已经快六十岁了,但儿女的年龄却并不大。这几年来,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日本宣布投降后,老人原以为儿子会很快回家,但好几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儿子的消息,她的心开始七上八下,没人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在她看来,儿子迟迟不归,很可能是凶多吉少。由美知道母亲的心思,但她不敢过多劝慰,生怕刺激了母亲。
招呼了零星的几个顾客之后,由美就回到里屋去了。而山口婆坐在门前,望着远方发呆。她想起了义雄小时候带着由美玩耍的样子,想起了自己送穿着军装的儿子离家的情形——义雄的身影在山口婆的脑海里忽隐忽现。恍然之间,她好像看见儿子乘上了回国的轮船,看到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切都如梦似幻!迷离之中,老人又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从小街的尽头出现,而且越走越近。她生怕是幻觉,不停地揉着自己的眼睛。然而,她未来得及多想,这个年轻人已经快走到跟前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用昏花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年轻人摘掉帽子,然后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抱住她说:“母亲!我回来了!”老人浑身战抖,但一言不发地看着儿子黝黑的脸庞。过了半天,她才大声呼喊道:“义雄——!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义雄不停地点着头说:“母亲,是我回来了!真的是我回来了!”老人用双手抱住儿子的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时,由美从后面的屋子里跑了出来。见是哥哥回来了,她高兴得不得了,又是安慰妈妈,又是帮哥哥拿行李。之后,娘儿仨相互搀扶着走进了屋子。山口婆擦干眼泪后,仔细询问了儿子这几年的情况。谈起侵略中国的事,义雄叹息不已——身在不义之师之中,他在中国犯下了严重罪行,他身边的日本兵也有不少战死在中国。回乡的路上,他的心里矛盾极了。但是见到亲人之后,他越发感觉到日本当局发动战争是多么残忍的事,不仅害了中国人,也害了日本自己的老百姓。
义雄的归来给山口母女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的家中开始洋溢着快乐的气氛。一些邻居们知道义雄回来了,纷纷前来探望。义雄也想到好友、故交和邻居家去走走、看看。第二天上午,他穿戴整齐,然后步行向藤本家走去。快走到藤本家门口儿时,义雄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个不停。他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静香那娇美、清纯的身影。
义雄一家住的离藤本家不算很远,两家人很熟悉。小时候,义雄总是带着静香和由美一起玩。随着年龄的增长,义雄开始对静香产生了异样的感觉。在他眼里,静香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听话的小妹妹,而成为了常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人。他本来想静待静香长大,然后娶她做自己的妻子。但没想到自己十八岁那年被征入伍,然后很快被派到中国战场。三年多来,他随日本军队转战华北、华东。和其他日本兵一样,他的手上也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在中国时,义雄时常想起静香。他琢磨着,只要自己能活着回去,静香肯定还是他的。而现在静香已经十八岁了,说不定已经出落得像樱花那样娇艳、那样美丽。
正想着,他已经走到了飞驒之樱料理店。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领,他举步走进了料理店。这时春子正在打扫屋子,见义雄突然走进来,她高兴得几乎叫了起来。
“孩子他爸,静香,昌男,快出来,你们看谁来了!”
藤本和一双儿女快步走下楼。见是义雄回来了,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藤本握着义雄的手说:“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太好了!这几年可真苦了你妈妈和你妹妹。以后她们就有依靠了!”静香和昌男也围着义雄问这儿问哪儿。见静香唇红齿白,面如皎月,苗条的身躯里散发着撩人的青春气息,义雄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他注视着静香,说道:“都长成大姑娘了!我走的这几年,你还好吗?”静香对面前的这个大哥哥粲然一笑,回答道:“我们在国内也挺苦的。幸亏一家人都在一起,没有感觉到孤单!”
藤本一家和义雄来到楼上,然后围坐在一起,相互询问着这几年的经历。快到中午了,静香和母亲一起去给中国劳工们准备饭菜,而藤本和儿子仍陪着义雄。十二点,庆华和劳工们一起来到料理店。坐定后,春子和静香给他们端上了饭菜。这几天,庆华显得心事重重,吃得也比较少,不过他今天的胃口要稍好些。静香看他一口一口地吃着,心里多少宽慰了一些。其他劳工走后,庆华坐在料理店里低头不语。见他事重重,静香走到他身边,默默地看着他。庆华和她相视不语,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略带苦涩的美好。他知道静香时刻都在关心自己,而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怎么处理和静香的这份感情,让他烦恼不已——以后的很多事现在都是未知数儿,但他无论如何不想和静香永别。
坐了一会儿,静香起身倒了一杯水,然后递给庆华。而此时藤本夫妇正好送义雄下楼。见静香在殷勤地照顾着一个陌生男人,义雄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毕竟是刚刚回来,他也不好多问什么。在与藤本一家告别后,他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见楼上突然下来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陌生男人,庆华也感觉十分诧异。以前他从来没听说过藤本家有这样一个朋友或亲戚。义雄走后,静香悄悄地告诉他,这是山口婆的儿子,由美的哥哥,刚刚从中国战场回来。看了看庆华,她接着说:“义雄过去对我们可好了,总是带着我们一起玩。现在他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听说是从中国战场回来的日本兵,庆华轻轻呷了两口水,没有说什么,但眉头紧皱,满脸怒气。见此情景,静香急忙将话头儿岔开。
庆华天天要带着劳工来料理店吃饭,而义雄没事儿也爱来这里转悠转悠。两天下来,他们互相感觉到了对方的特殊存在。义雄发现,每当这个中国劳工来的时候,静香总是忙前忙后地照顾他。最让义雄看不惯的是,他们俩眉目含情,相视不语的样子。虽然是一个战败者和投降者,但他的骨子还保留着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那种傲慢,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心上人跟一个中国劳工在一起。
一天中午,在家里吃完饭后,义雄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踱步来到静香家。这时劳工们刚刚用餐完毕,而藤本夫妇还在厨房里忙碌着。见静香去了后院儿,庆华追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看到庆华头上有汗珠儿,静香掏出手帕为他擦汗,而庆华用手抚摸着她的秀发,二人情意绵绵。就在这时,义雄突然出现。见静香和庆华如此亲昵,他怒火中烧。前几天还刻意把自己塑造成绅士的他,此时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于是走上前去抓住庆华的衣领怒骂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庆华措手不及,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静香则使出浑身的力气试图推开义雄。见静香竟然袒护庆华,已经失去理智的义雄一把将她推开,然后用手掐住庆华的脖子大骂道:“你这头支那猪!你没有资格动日本女人!静香也不会跟在一起的——”义雄恶毒的话语,让庆华瞬间镇定下来。他暗暗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能输给这个日本兵,否则自己将耻辱一辈子。想到这里,他使出浑身力气拧住义雄的手腕,然后趁机照其面部重重地捣了一拳。义雄应声倒地,但他打了一个滚儿又马上站了起来。接着,已被捣成乌眼青的他和庆华扭打在一起。
一些还没走的劳工听见后院儿有人打起来了,纷纷走出来看个究竟。只见庆华正骑在义雄身上,左右开弓猛扇他耳光,嘴里还不停地喊道:“都投降了,你还敢欺负我们!我打死你这个刽子手!说!你在中国杀了我们多少父老乡亲!害得多少人无家可归!说!你给我说
——”
听说这个人是刚从中国回来的日本兵,劳工们个个怒上心头。他们之中有被日本兵杀了父母的,有被日本兵夺了妻子的,还有被他们捅死孩子的,又联想到这两年来在日本的非人遭遇,他们把心中的怒火一股脑儿地都发泄在义雄身上。面对劳工们如雨点般的拳脚,义雄只有抱着脑袋蜷缩在地上。这时,被阻挡在人群之外的藤本夫妇使出浑身力气拨开劳工,并极力进行劝解。最后,他们费了好大力气,说了无数好话,才把庆华和劳工们劝住。而此时,静香被吓得站在墙角处不停地哆嗦。
劳工们又指着义雄怒骂一番后,陆续离去。就在庆华准备和春生一起离开藤本家的时候,由美突然闯进了藤本家。见哥哥被打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她急忙走上前去抱住他,然后眼含怒火地看着庆华说:“我和妈妈以前对你那么好,难道你就这样对待我的哥哥吗?”说着,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庆华刚才大打出手,一是因为义雄先动的手,二是出于对日本兵的刻骨仇恨。而此时他才意识到,躺在地上的这个男人是慈祥的山口婆婆的儿子,是最听自己话的由美小妹的哥哥。
庆华站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春生仍然愤怒地看着义雄。这时,由美和藤本夫妇一起将义雄扶了起来。由美安慰了哥哥几句,就搀扶着他走出料理店,向自己家方向悻悻而去。临走时,她回头看了庆华几眼,眼神中既有留恋,更有怨恨。庆华不忍和她对视,将自己的头扭了过去。
由美和义雄走远后,春生走到庆华近前,对他说:“庆华哥,你也别生气了,我先回去了。你忙完了,也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春生走出了料理店。而这时,静香惊魂未定,仍然站在角落里哭泣着。庆华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躺在庆华的肩膀上,静香不停地抽搐着。庆华轻轻地为他抹去眼泪,然后好言相劝。过了半天,静香才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她用哀求的口吻对庆华说:“庆华兄,以后不要和义雄打架了,好吗!我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但我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我的心已经属于你了,就不会再爱上别人。希望你能明白!”庆华紧紧地抱住静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