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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买卖

今年深秋很少晴天,惨白的天空常积着厚厚的乌云。若是下雨,天气就更加阴霾寒冷。偏偏这个季节总是弥漫绵绵阴雨……

“又飘雨了!”妈从阳台上把晾干的衣服收回屋里,“这以后天气会越来越冷,儿子赶快买件防寒服吧……”

爸愁眉苦脸地说:“一件防寒服至少三四十元,不如等两个月,等我们厂处理防寒服再买……反正待业在家,不出门——”他们服装厂销路阻塞,这几个月的工资都是借借挪挪凑合发的。

“待业在家就不穿衣服,天天焐在被窝里?”妈把衣服往床上一丢,赌气不再折叠,“等你们厂削价处理时,只怕该扇大蒲扇了!这几个月伙食费省下三十元,先给儿子买吧。”她硬把钱塞进我的衣袋里。

“先买吧先买吧。”爸爸不停地啄着头往屋外走,“从下个月起,我们厂只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恐怕想省也省不出来……”

我木然地望着爸那佝偻的背和越来越蹒跚的身影。待业整三年了,一千零九十五天、三万四千一百八十多个小时,羞愧、内疚、无地自容等感觉早就一秒一秒地磨蚀了,只剩下一个大小伙子不动声色的近乎锥心刺骨的疼痛……

妈又拿同一个信封,抖出二十元钱递给我:“这是我厂里发的过年费,也拿去买衣服吧。”她在一家集体所有制小厂工作了三十年(1958年—1988年),去年满五十岁就被动员退休,现在每月能领到十五元生活费。

我决不能再要这些钱!随便什么裏得住这个臭皮囊就行。我掏出衣袋里的三十元,全部还给妈,“现在买什么防寒服!等我找到工作以后再说吧。二十多岁的男子汉,还如此残酷地榨老父老母的油,罪孽太深重了!”

妈急忙捂住我的嘴:“要是老父老母有本事,你哪会待业待三年还——这么墩墩笃笃的小伙子。窝在家里,我心痛……”没把她逗笑,反而惹她哭了。

“是是,你心痛,国家更心痛……我买,立即就去买!”我赶紧接过钱,理了理她过早斑白的头发。反正,我们班五十二个人,在千军万马抢渡高考独木桥时,全部落进臭水沟里了。除开一个有当物资处长的父亲做后盾而进了国营,一个有做买卖暴发的父亲撑腰自己开了小杂货店;还有十六个找到宾馆服务员、给个体户跑堂、卖麻竦烫、剐黄鳝等工作;其余三十四个全体都吃老父老母。我在妈面前还有什么放不平的自尊心羞耻心呢?

收好桌子上堆的各种杂志和书,把我正读得起劲的孔子《论语》和笔记本放进抽屉锁好,极不情愿地出了家门。

我先绕道去“丽人”商店找玲玲。玲玲跟我同班又同桌,高考落水待业两年,去年,经她在工商局工作的舅舅介绍,到“丽人”当了营业员。虽说是个体摊摊,总算有了自食其力的机会。我们三十四个同学都羡慕她,都说但愿工商局的人净是待业青年的舅舅就安逸了。

玲玲的老板很干脆,立即批准她一天的假。她对着镜子理头发时朝我扮个鬼脸;悄悄说:“老板干脆?哼!生意这么清淡,准一天假,少发三元误餐费!”

玲玲性格开朗随和,班上男生都愿接近她,她对大家也很好,对我似乎就更好些。有几个男生窥出些蛛丝马迹,曾多次怂恿我遵照毛主席的教导“丢掉包袱,轻装上阵”!可这“待业”的包袱也是轻易丢得掉的么?凭我有齐天大圣七十二变的功夫,也像翻不出如来佛手掌心一样,注定要背“待业”包袱的。要不,三年中我考了十三次合同工,虽说每次都上分数线,却都被分数比我低但有门路的小子挤下来了!我知道,我这人太笨太笨!去帮老板守摊子,却不懂“社会上”的规矩,无意间得罪了“社会”中人,挨一顿痛打之后,老板不敢收留我了;去替租三轮车的二老板蹬三轮车,安排我蹬晚上十点至清晨六点,又被车行发现罚款,罚得我连棉衣都卖了;去街头摆残棋,虽有赢,也不乏输,平均每天挣一两元钱,只勉强够吃两杯冰水……没后台进国营,没资本做生意,连当坑蒙拐骗的滚龙的能力也没有,就只好心安理得当爸妈肠子上肥嘟嘟的蛔虫啦!幸亏我良心未泯,知道自己对玲玲负不起任何责任,不仅绝不“上阵”,还远远躲着不去招惹她。约她上街,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玲玲欢天喜地跳下街沿,眼珠溜溜一转,手一挥:“走,先到服装街!”

服装街是全城服装个体户最集中的地方。它原本是闹市区一条僻静的小巷,自从服装个体户进驻以后,十年间发展繁荣,如今,大江南北名声噪噪,长城内外享誉昭昭了!这里,所有店铺都在自家门口摆摊设点,与大篷车簇拥在本来就窄的街面上。空中悬挂着一串串、一套套衣裤,像随风扭摆的无数轻飘飘快乐的人;地面蠕动着密密麻麻形同蝼蚁的人头。怎么挤得进去?我在街口迟疑着……

“怎么?不敢挤进去?”玲玲笑嘻嘻地拉拉我的衣袖,“老师怎么教你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呀,挤呀,挤进去!”

“我连活都不怕,难道还怕苦怕死么!”我故作大丈夫气概地拍拍胸口,“就算挤死我两个,还会有千千万万待业青年挤进来的!同志们,挤呀!”

我拉着玲玲嘻嘻哈哈地挤进了服装街。

一串咖啡色豆沙色伸到我和玲玲眼前,一个鼻音很重的声音响起:“连裤袜一条四元,两条七元!”这个鼠眉鼠眼,刚朝我们挤眉弄眼,奇怪,咖啡色豆沙色全无了踪影!他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黄牙,“我是黑产黑销,只要躲过黑猫警长,你们买主就一分一厘的税也不上了。”真怪,买主上税?他太会诳哄了!

这时,一把领带挡住我的视线,一个又高又大的女人在我额前说:“来一条,金利来!”她抓住我的肩,“打好结的,让我帮你套在脖上试试……”

天,这哪是领带,软耷耷像吊颈绳!她会勒死我的。我慌张得一退,踩了后面人的脚。随着叫唤,有个硬物抵住我的背,同时耳边响起吹气般的声音:“走私火机,三百的卖一百五……”

“哎,我的背!”像火烧痛我的背,我呼救似的拉玲玲,“我不买衣服了……”

玲玲善解人意地捏捏我的手:“快跟我挤上街沿,挤进店铺就好了。你这书呆子!”

刚走一步,抬起脚的第二步还没踩下去,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对准我的耳心说:“买条迷你裤送女朋友呀!”同时,有样凉冰冰的东西塞进我手心。娇滴滴的声音更妖媚了,“你摸摸,又细滑又柔软,好肉感呀!”我低头一看,肉红肉红的什么内裤!像捏着一团火,烫得我手脚酸软,灼得我心慌意乱……我一把揽着玲玲的腰,用另一只手乱掀乱推清扫道路,跌跌撞撞跳上街沿……

“鬼追你么?吓成这样!”玲玲不解地直笑我。

我直愣愣看着她,突然发现玲玲竟然很漂亮!那眼睛小眯眯小得漂亮;那鼻梁塌扁扁塌得漂亮;连那颗上唇盖不住的门牙爆突突也爆得漂亮!像发现新大陆,玲玲居然漂亮!一种躁动不安鼓荡着我憋足勇气,一把拖过玲玲,突然渴望像我的同龄男人们热恋中那样……可是,我触到玲玲那双惊惶的眼睛!我这是怎么了?难道竟受那妖媚声音的蛊惑和骚扰?真令人难以置信!我一下泄了气,伸出的双手耷拉下去,心情格外沮丧!狠狠地瞪一眼玲玲,独自挤进店铺里……

店铺一间接一间,衣服一件接一件,红的绿的、彩条彩块、明纹阴纹、小花大花、空花提花真是色彩花样集锦;港式、法式、英式、德式、改革西式、变化中式、皮尔·卡丹式,可算世界时装大全!

“虽说是赝品集散地,我这五十块钱还是羞怯得不敢瞟一眼手套袜子。”我说。

“有啥稀罕!”玲玲嘟嘟嘴一脸毫不在乎的神情,“马上老板就要发年终奖了,钱到手,就送你件衬衣!”

我漫不经心地泼她一瓢冷水:“恐怕过几天你们‘丽人’就倒闭了,不说年终奖,连三元误餐费也没啦!”

“那就太好了!”玲玲高兴得拍着手,“那样,我们俩合伙卖麻辣烫好不好?我把身上这件呢大衣卖了做本钱,你把你们家那个大锑锅偷出来……卖麻辣烫好,投资少,成本低,不用办执照免得受种种恶气。既可以解决自己的吃饭穿衣,还——”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才说,“还免得你一天到黑啃书本,啃成个大憨包、大呆子!”

玲玲的快乐赶走了我的烦恼压抑和刚才那种——那种不堪为人道的躁动不安……

“那半条街卖中低档服装,我们过去看看。”玲玲摇摇我手臂,“你猜,我现在想什么?”

我笑了:“你猜,我现在想什么?”

“你先猜!”玲玲摇晃着,“你猜了,我再猜!”

我戳戳她的塌鼻子:“你呀,正咒老板破产!”

玲玲惊喜地大声说:“你呀,正想在麻辣烫里放罂粟壳!”

我们开怀大笑。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呵!

这时,一个姑娘拉着玲玲,亲亲热热说:“你身材这么好,穿上这件日本大衣一定很漂亮。”

日本大衣?这街中间站着一排排时髦的姑娘大姐,哪有日本大衣?只见玲玲退开一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那姑娘,又去翻看她的衣领,我才恍然明白,日本大衣穿在姑娘身上的。

“旧货!”我不假思索地拉玲玲走。

“是旧货嘛!”那一排姑娘大姐围上来好几个,个个都穿着质地优良,款式别致的长中短大衣。我想起政府为保护市民健康,收缴焚烧旧货的电视镜头,“别自己害自己了……”拉着玲玲疾走。

“难道你小子想买新的?怕是连旧货,也买不起!”

“看那身穷酸相,多半还在爹妈锅里舀饭吃!”传来几个姑娘的笑骂声。

我刚回头故作轻松地笑骂“一群旧货”,玲玲已被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缠住了。

女人的肩上、臂弯上搭满浅色胸罩,手里抓着一把黑色胸罩:“资格港货。冬天戴浅色,夏天戴黑色。买个黑色的吧,夏天想买都买不到……”

“改天来买吧。”玲玲难为情地瞟我一眼,恳求似的对那女人说,“改天我单独来买,真的……”

“咳!有什么难为情的?”女人不屑地一偏头,横过一步,耸在我面前,红不说白不说,呼一下把全部胸罩搁到我手上,“小伙子,你挑,挑一个你喜欢的送她。挑呀,选呀……”

玲玲看我窘得不知所措,忙抓过胸罩甩到女人手中:“好好好,我挑一个,就算他送我的!”

我仓皇背过身子,假装认真地看着远处。

“这样的好,垫了泡沫的好!”女人的声音。

“不……”玲玲犹豫着……

“才多五块钱。垫了泡沫才挺拔才有弹性才——”

“这——”玲玲像是没有主意了……

“不要假的!”我急了,踮起脚尖望着远处大声说。天,我怎么啦?我偷听人家谈话了?我管女人的事情了?我凭什么?我狼狈地嘟哝一句:“我不买衣服了!”便飞快地独自拐进一条小巷子,逃离了服装街。

天空更阴霾了,冷飕飕的寒风夹着丝丝细雨,头发、脸孔、衣衫全都湿乎乎,就像我悒郁的心……我在茫茫人海中踽踽独行,没人需要,没人注意,甚至没人看我一眼,我存在不存在都毫无意义。早知我这么无用和多余,又何必匆匆忙忙赶到这个世界来呢!

玲玲追上我,羞赧地一笑:“我们去中山街,那里多是国营和集体商店,削价衣服很多。”

“我帮你借的《圣经》读完没有?‘马太福音’说,‘何必为衣裳忧虑呢?你想田野里的百合花怎么长起来的?它不劳苦,它也不纺织,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婆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一朵花呢!’”我为自己寻求平衡和解脱了,“你记得吗?”

“我才不要记得它哩!我记得一角四分二一斤的米,少一分也拿不回家。离圣父圣子太远了!”玲玲大笑着揶揄我,“你是市井小民,别想做世外高人啦!现在而今眼目下,你我应该考虑的是如果罂粟壳的成本高,就在麻辣汤里放头痛粉或去痛片,懂吗?”

玲玲三言两语就转移了我的痛感,跟她唇枪舌剑嘻嘻哈哈,转瞬到了中山街。

民国以来,中山街就是本城的商业中心。新中国成立后,它历经赎买、公私合营、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之后,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集中更繁荣,店铺几经翻修,也更整齐更气派。只是近十年间比不上个体和集体商业的飞速发展,这条街才显得冷落。

年终了,正值购买高峰,中山街热闹非常。首先令我眼花缭乱的,是横跨大街的各种大幅横标和从高楼上倾泻直下的一道道大条幅。我顾不上细听那些嘈杂不堪震耳欲聋的吼喊,开始依次细读纵横交错的标语:“纪念建店三十五周年,全部商品削价10%-40%大酬宾”、“庆祝1990年元旦,本店经营转向大拍卖”、“季节性临时大减价”、“年终清仓积压物资,不恤血本出售”等等。

“今天你走运啦。”玲玲兴奋地拉着我窜进中山街,“五十块钱当年初的一百块钱用。”

确实,差不多每间店铺门口都有大张白纸或红纸写着“全市最低价”、“拍卖抵押品”之类的话,下面是具体商品的具体原价、现价。虽说玲玲夸张了点,但年底的五十块当年初的八十块是肯定无疑了。

这里跟服装街一样,商店满挂形形色色的衣物,不同的是这里不用走红歌星招摇,却让商店服务员站到高凳上或小桌上呐喊。他们伸长脖子,扯着嗓门叫卖:“大减价大减价,男女衬衫九元八!”“快来快来,来买全市最便宜的野人皮鞋!”“买吧买吧,所有毛巾一律厂价!”喊声一声高过一声,争先恐后,局促紧迫,带着一种呼天抢地的哀求意味。喊得我头脑发胀,心胸憋闷,总觉得被那些声音拉着扯着拖着推着,逼迫着自己心甘情愿地掏出钱包……

玲玲在说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她只得踮起脚尖在我耳边大声说:“这些东西真便宜,看得我心痒痒的什么都想买!”

“一掏钞票就知道不便宜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旁边插话,“不过,新中国成立四十年了,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物资丰富,市场繁荣’这句话。”

玲玲顶嘴道:“当然便宜啦!这野人皮鞋原来四十块,现在才十二块……”

我打断玲玲,在她耳边讥讽地说:“有钱的人大不同,说出的话都是金丝绒。”要摆脱沉闷的心情,我记起小时候唱的:有钱的人大不同,身上穿的是灯草绒,手一指,上海表;脚一提,华大呢……于是,改唱道,“手一指,金戒指;脚一抬,意大利麂皮鞋……唉!”终于还是编不下去了。

“怎么是唉声叹气的?你呀,成天不出门,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美好!”玲玲诧异地盯着我,“又是哪根神经过敏?”

“我也说不清楚。”我困惑地拍拍自己脑门,“这些拼命的叫卖声?还是叫卖时那一双双紧盯人的如狼似虎的眼神?反正,我心情突然变得很坏……”一股熏香沁入我的心脾,我打住话头,四下搜寻,哪儿烧香?谁在拜佛?玲玲一指:原来,街中央坐着一个残废人。一双没有脚掌的脚杆臼裸露着,蛇皮样鳞状的黑斑块全都裂口了;他正把一撮点燃的香,一根又一根往裂口的腐肉里插进去,鲜红的血、淡黄的脓顺着脚杆滴在地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满头冒汗,泪水线一样从脸颊上滚落下来……地上丢了许多硬币和一角二角一元的纸币。我立即伸手掏钱,心想:我和玲玲应给他两元。我触到了那五张十元!要掏就得一张——总不能让他找补呀!可我,我想起佝偻的爸和愁苦的妈……我惶惶地缩回手,可耻地喊声:“玲玲!”男子汉那点自尊心消失殆尽了……

玲玲立即丢下去两张一元,体贴地捏捏我的臂膀:“有一张是你给的。”

“我会还你的!各人的功德得各人积!”我连朝自己发火的火气都没有了,低声说,“你想帮我添罪孽么?”

玲玲看透我,旁若无人地挽着我,嗲声嗲气地说:“我以后经常陪你出来看看,免得你少见多怪那么脆弱!”

我默默地继续往前走着,衣服、广告、店铺什么都看不见了;叫卖、音乐、嘈杂全都听不见了。只觉得喉咙哽咽,心里有什么在汩汩流淌……突然远处传来《追捕》的音乐!在孤独、冷寂、哀艳的流行歌声弥漫的这几年,很久很久没听见过这种男子汉的声音了!我似乎为之一震,情不自禁地朝着它走去。

“……拉呀拿,拿呀拉呀拉呀拿,拿呀拉,拿呀啦,拿呀,拉呀啦,拉呀拿……”音乐越来越近。音乐响处,一张大白纸挂在树上,“跳楼价”三个鲜红大字赫然纸上。或许,挂的时候墨迹未干,红墨水从字上淌下去,仿佛“跳楼”摔出的血。后面豪华的店铺人迹冷落,倒是这门前的货摊人山人海。旁边的高凳上,一个汉子拿着扬声筒,对着大街声嘶力竭地喊:“香港防寒服,进价五十,现卖三十。出血割肉,跳楼价呀!”

“你有这么豪华的店铺,这么昂贵的物资,出什么血割什么肉跳什么楼呀?”有人朝汉子喊,四周响起一阵哄笑。

“我有那么多的债务,那么大笔的贷款,不出血不割肉不跳楼怎么办呀?你哥子能给我指条出路吗?”男子红着眼睛,带着明显的哭腔,又引起一阵哄笑。

“玲玲,你猜,怎么自杀最好?”我像吃了兴奋剂,硬扳着她的肩头听我说,“昨天,老二他们几个在我家已讨论出结果了:吃药自杀?死得太慢太痛苦;上吊自杀?现代建筑没横梁,找不着挂绳子的地方;跳河自杀?泡胀的肚皮朝天,死相太不雅观;卧轨自杀,要避人耳目得跑几十百多里远的路太累;撞汽车自杀?等于害司机一家人,死得不义;只有跳楼自杀好!只需趁亲友不在,打开窗户纵身一跳——第一,死得简单迅速;第二,从八楼以上跳下去,死亡率百分之百;第三,死在富裕的土地上值得,要知道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想跳楼,也没高楼可跳;第四,死得时髦,跳楼是现代西方死法,近年才引进的,过去只听说过跳岩;第五,可以取得轰动效应,试想一个摔得血肉模糊的躯体,定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辨认,来——”

“好了嘛,不说了嘛!”玲玲近乎哀求地摇晃着我,“我知道你们待业待得无聊,心情不好。”

“放心,我们才不会死哩!好死不如赖活嘛!”我大笑起来,“活得像人像鬼像猫像狗像树像草什么都行,都一样是不是?别苦着脸!挤进去看衣服。”

玲玲顺从地跟着我,掀开别人,往人堆里挤啊钻啊,在咒骂声中,我们汗涔涔地挤拢摊子。摊上衣服堆成小山,无数只手在衣山上乱翻乱抓,摊后六个营业员大声叫卖,回答询问,笑容可掬地劝人买便宜,催人掏钱。

玲玲也在衣山上乱翻乱抓,还不时在我身上比试,时间就这么悄悄流走了。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直到我被挤得腰酸背痛玲玲才选中一件。这是那汉子和六个营业员叫卖这半天卖出的第四件。

玲玲擂擂腰,眉开眼笑地叫我快付钱。

阿弥陀佛,总算该掏钱了!我伸手掏钱——钱呢?明明放在毛衣里面的衬衣包里,刚才在残废人那儿还摸过……我周身汗毛都竖起来,双手上上下下把衣包、裤包都摸遍了,没有!被人掏去了!

“钱掉了?”玲玲急了,“再找找看!”

我把衣包、裤包全都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没有!别人掏去了!我皮笑肉不笑地对那六个眼巴巴望着我、期待着收钱的营业员说:“看来,我只好跟你们一起跳楼啦。”

玲玲二话不说,掏出自己的钱包——我把衣服丢到摊子上,将玲玲连拖带抱地拽出人堆。地上一段打包编织带差点绊我一跤。

……拉呀啦,拉呀拉……多么亲切的追捕……

拿扬声筒的汉子还在声嘶力竭地喊:“跳楼价,跳楼价呀!”

或许是想摆脱此刻的颓唐,或许是想表现掉了钱无所谓的气度,我朝汉子使劲挥着手,打着京腔:“跳呀,跳呀!昭昌不是跳下去了吗?”

玲玲双手勾住我的脖子,湿润润的眼睛避开我,温柔得近乎呜咽地悄声说:“书呆子,我们喝咖啡去。”

喝咖啡?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腰无半文了……还不如那焚香的乞讨者。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这太不合情理,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赤贫的困惑涌上心头,我突然感到恐惧……恐惧什么呢?原本就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的,怎么可以为此羞愧、苦恼甚至恐惧呢!可惜,为此超凡脱俗的境界不仅没能使我摆脱困惑和恐惧,反而使我亢奋,亢奋得管不住自己,俯身拾起地上那段编织带,把它弯成一个“9”,顺手插在毛衣领子上,玩世不恭地大声喊:“沽之哉,沽之,吾待买者也!”

玲玲惊诧得瞪大眼睛:“你说些什么呀?”

“这是孔夫子的原话,连他都要这么喊,我就更应该这么喊……沽之哉,沽之,吾待买者也!”

玲玲着急地跺着脚:“是什么意思嘛?”

我笑着拍拍她的肩,翻译成白话继续大声喊:“出卖啊,出卖,我等着有人来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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