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缓缓上升,却又急遽地降落下来,更浓密了。八步之外,人影淡淡时隐时现;四周排列有序的无数楼房,连同里面的男女老少,全被这无声无息的浓雾裹得严严实实;住宅区的自由市场里,摩肩接踵的人群也一片模糊,叫人看不真切。都九点多钟了,雾依然缱绻缠绵地流连着,迟迟不肯散去……
自由市场的入口处是水产市场。成都水产比较丰富,但品种尚少,常见仅有鲤鱼、鲶鱼、鲫鱼、草鱼、鲢鱼以及近年才养殖的带黑斑纹的非洲鲫鱼。随着火锅走俏,黄鳝泥鳅成了佳肴上品,一跃而居水产的热门。于是,大贩子到专县收购,二贩子在九眼桥批发,小贩子分散各自由市场销售。市场价格由70年代的每斤三五角,上升到每斤三五元。
廖三娃算小贩中的小小贩,只有一桶黄鳝的本钱,不过三四十斤罢。他赚的是加工费,剐好的黄鳝七元一斤。此刻,他坐在一张小凳上,躬腰驼背专心致志地剐着黄鳝。由于个子高大,他蜷着也有一大堆。雾气罩在他头上,被热烘烘的大脑袋熏化,变成水珠,顺着粘成一绺绺的头发往下滴。他的头发太油腻,水珠滞留不住,溜溜滑下,雨丝般不断地淌到脸颊上衣领上。那染满鲜血的双手飞快地操刀剐黄鳝,哪顾得上揩水!这丁点水算什么?自从1962年父亲水肿病死了,一岁的他跟着病恹恹的母亲捡破烂起,他廖三娃风里雨里冰雪里毒日里,早就刀枪不入水火不进了!这不,“雨水”从脸颊上流过,连水迹也不曾留下。
廖三娃从塑料桶里抓起一条黄鳝,往桶边“啪”的一摔拌,黄鳝顿时休克。把暴鼓鼓的眼珠对准靠在桶边的木板上的铁钉尖,使劲一按,将它钉死在小木板上。再把右手紧攥的电工刀尖割进它脖子,平稳地往下一刀到底,黄鳝开膛剖肚了,鲜红的血沿倾斜的小木板流下来。接着用刀尖剔开颈椎骨往下平拉,“咔咔咔咔咔”连骨带肠肚全都剐到接在下面的瓷盆里。最后用刀背刮净肉上余物,提刀在肉上横划三四刀,割断脖子,左手提肉丢进旁边的碗里,右手用刀挑掉铁钉上的脑袋,当尖尖的头颅以每秒98米的加速度落进瓷盆里时,廖三娃的右手已伸出两根指头插进桶里逮牢另一条黄鳝了。动作之流畅娴熟,之干净利落,之富于节奏,好优雅好优雅的杀戮呵!
“才一分钟!”一声甜丝丝的赞叹飘过来,“你简直是剐黄鳝的冠军!”
廖三娃抬起头,受宠若惊地咧嘴一笑,端正的五官漾起一种落寞而呆滞的表情。他并不是我国三百六十万白痴中的一员,也不是两亿五千万文盲中的一员,只因为很少笑,几乎不大会笑了,他嘿嘿笑着说:“我最爱听剔骨头的声音:咔咔咔咔咔,好安逸呀,比杰克逊唱的歌还好听还过瘾!”
“噫,你也喜欢那个倒男不女的迈克尔·杰克逊呀?”穿乳白色拉毛毛衣的姑娘靠近了一步,浓雾中一张漂亮的脸孔隐约可见。
廖三娃深有同感地点头啄脑,说:“我对门住的小伙子一天到黑放杰克逊的录音带,唱得我忍不住在屋里直蹦。小伙子擂着我的门吼:关什么门!杰克逊唱得你蹦还难为情呀!后来,我在商店的电视里看见了杰克逊唱歌。天哪,千千万万人围得水泄不通,又哭又笑又喊又叫,举着本子帽子手绢,甚至凑上脸求他签名……”
“是呀,比阿妈尼见了金爷爷还激动!”姑娘笑得像乳白毛衣上绣的那朵黄玫瑰,两颗雪白的虎牙添了几分娇憨天真,“想不到你比我那些在县城的同学还懂音乐!喂,要想听的时候,到我们商店来,老板有好多音乐磁带。”
廖三娃兴奋得不知如何回答。从十五年前母亲去世他中断初中学业,开始流浪乞讨生涯,就被那些污秽食物塞满肚子埋葬了自信自尊,早就怯于与人交谈了。
“哎,快剐呀!剐干净——颈子那儿多割点!”
廖三娃抓起刚刚丢进碗里那条,贴在木板上将颈子尾巴再切掉一截:“干净不干净?我剐的黄鳝,尽管放心,不带一丁点骨头。”
“哎呀,这条死的我不要!”姑娘尖叫起来。
光顾说话,廖三娃没注意还真抓了一条死的。但他已习惯地“啪”的在塑料桶边摔,开始了剐黄鳝的程序,便微笑呆笑:“死的不得给你吃的。”今天此刻他特别想说话。他仿佛突然碰上了故交,情不自禁地亢奋,不能自已要唠唠叨叨,“这是专门给有钱人剐的。有钱人才有吃死黄鳝的口福。”他三刨两爪剐完死黄鳝,丢进另一只洋瓷碗里,朝姑娘扮了个亲近的鬼脸,“你呀,还不够资格吃哩!”
浅薄的虚荣心作祟,姑娘还没体味出廖三娃的话中之话就火了:“剐黄鳝的娃娃,居然小瞧我!听我说,昨天我卖了一台二千四百元的音响,老板当场就发给我一百元奖金。看——”她牵动乳白毛衣,“只添了两块钱,一百零贰元的毛衣都买得起!我不够资格?”
廖三娃不会察言观色,仍然兴致很高地开玩笑:“够资格够资格,晚上陪你老板上火锅店烫——”近几年,成都发天花出痘子似的冒出好多火锅店,有的只在半夜三更营业,专赚过夜生活的人的钱,这种人中不乏暴发的阔佬。阔佬们先在舞厅门口逮一两女人,搂进舞厅舞得心摇神荡,再到火锅店加上“一把火”,烧他个三四个钟头,烧得心急火燎了,双双钻进“出租”乌龟壳,或招来一辆三轮车,一声浪荡的“开路!”就被开到那种神不知鬼不觉的路上去了……
“什么!你说我陪老板半夜三更烫火锅去?”姑娘虎牙伸出来好长,“你,你把我当成猫儿了?”
“猫儿”是成都人对妓女的统称,本来,自从1951年各地封闭妓院以后,新中国就消灭了卖淫职业。到了60年代初,地下卖淫活动才又开始抬头。或许为了躲避官方耳目,成都人称这种女人“梭夜子”。梭夜子或许是某种夜间出来活动的动物?或许因妓女专门夜间出来逡巡拉客,故以此得名?这种称呼流传了二十多年后寿终正寝了,如今又流传着“猫儿”的称呼。是不是观念发生了变化,现存的暗娼多是出于对金钱的崇拜对享乐的追求,似乎已不是遭受损害的问题了。“逮猫儿”犹如孩子们玩游戏,似乎比“嫖妓”之说富于情趣,带几分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洒脱,而戏谑地称之为“猫儿”的?但据一位姿色倾城、猫界资历很深的学者说:“嫖妓、玩女人、逮猫,这都是在男尊女卑的阴影下,男权主义者们自欺欺人的说法。其实,有(娼妓)史以来,天下背叛老婆去逛妓院的男人,哪个不是低三下四掏钱求女人玩的?见过猫逮住耗子如何玩儿的么?男人掏钱图的就是这个!”难道这才是“猫儿”的真实含义?或许这位资深猫儿是女权主义者?或许她果真提示了个中的奥秘?呵呵,成都人太多机巧,四川话太富内涵,其间的精深博大只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自然,良家女子若被人骂“猫儿”,那就等于蒙受了奇耻大辱,那是要拼命的。此刻,姑娘愤怒地大吼:“臭嘴!你少胡说,诬蔑我,你——”她一脸杀气,冲到廖三娃跟前,飞起一脚,踢翻了塑料桶,大大小小黄黄青青的黄鳝撒了一地,扭的扭,爬的爬,梭的梭,有两条躲进了姑娘踢脱的白色高跟鞋哩!这姑娘属悍妇型,她才不捡高跟鞋哩!着一只脚就要去抓那个黄鳝肉的瓷碗摔——
“你好凶哟!”廖三娃不明白姑娘怎么突然发怒,紧张地端坐在小凳上,本能地挥手挡开她——
姑娘光着的脚比穿鞋的脚足足矮了五寸,桩子本来不稳,挨他这一挡竟往后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
随着她一声尖叫,雾中朦朦胧胧的人影摇摇晃晃高高低低迅速地围了上来……
“亸娃儿!亸娃儿娃娃!”姑娘坐在地上尖声哭喊。“亸娃儿”是指那种没有就业,浪迹街头,顺手牵羊,寻衅闹事的男青年。
廖三娃只顾蹲在地上逮满地乱窜的黄鳝,没理会姑娘的谩骂,也没注意到围上来的人众。
“让!让开!”胸前戴着有彩照白牌子的市场管理员张大爷硬挤到人丛中间,“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围观的人漠然说笑着,把眼光朝廖三娃撅起的屁股和坐在地上的姑娘乱射……
张大爷老练精明地拍着廖三娃的屁股,眼睛却盯住坐在地上的姑娘,拿腔拿调地:“你们——谁先说?”
廖三娃要捡黄鳝,一桶百多两百条,五六十块钱哩!他像没听觉没视觉没感觉,毫无反应……
“他、他——”姑娘指着廖三娃,却找不到指挥的词语:说他打人吧,又是自己先踢塑料桶,他只是要保护那只碗,才出手挡驾的;说他乱骂人吧,他只是信口说说并没有指名点姓,当着众人何苦抓屎糊脸呢!怪只怪社会上的人总以为帮老板当工的女娃子都挨……烂人烂眼看人烂!她一时语塞,恨张大爷一眼,又恨众人一眼,低头嘟哝道:“关你们屁相干!吃饱了胀多了!”
这时雾气迷漫,人越围越多,叽叽喳喳的调解声此起彼伏,谁也没去听姑娘嘟哝。
“问你们呢?快说呀,别耽误人家管理员的时间!”
“廖三娃,久不打人手痒了么?真是!”
“喂,你们什么关系?若是两口子打架,就不要劳烦管理员了,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哩!”
张大爷扑哧一声笑了:“什么两口子!他哪养得起婆娘啊!廖三娃吔,你不但会抗拒交管理费,还学会打姑娘了呢!昨天你就高矮没交管理费,说桶里装的是前天的黄鳝,前天已经交过了。你问问大家,我管得了你黄鳝是哪天的吗?只要在这市场卖黄鳝,前天卖交前天的,昨天卖交昨天的,今天卖——老实话,今天还没收你管理费,快先交钱,我再断公道……”
圈外吼“让路”的声音震天:要进自由市场的三轮车被围观的人堵了进路;买了菜要出自由市场的自行车被围观的人堵了出路;提篮步行的人塞在车辆的缝隙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有人冒火了:“管理员立在那儿过官瘾么?这秩序维持了半天,怎么人越围越多?”
“你是管理员还是收款员?市场又脏又乱管不了,只晓得伸手收现钱!”
张大爷看不清谁在骂自己,踮起脚尖对路人暴吼:“对政府不满去管委会提,不要在这儿制造混乱!”
“咦,老头,无限上纲的把戏玩儿得老练哩!”
“老头无事生非挑起事端么?你想制造混乱么?”
“别挡在路口耽误年轻人的青春了!找个待业青年来管理,你快回家诳孙儿去!”
“有余热要发挥,你有什么权力不准?”张大爷无可奈何地瞪着那些火爆火燎的人,知道跟这些活得磨皮擦痒的人扯不清楚,便回头来对付廖三娃,“你娃娃坦白交代,今天究竟干了什么坏事?”
廖三娃捡完黄鳝坐在小凳上怔怔地望着这些吼来吼去的人,他不明白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听张大爷问他,心里更加诧异:今天就剐了条死黄鳝,什么事也没干,说得上什么好事坏事呢!
“不准装聋卖哑!问你,你是乱骂人还是乱打人?”张大爷拉他一把,“站起来!站起来说话!”
廖三娃乖乖地站起来,足足比周围的人高出了一个头。他怪难为情地低首俯身,小心地向众人和张大爷投下善良的一瞥之后,困惑地挠挠大脑袋:“没骂没打呀,不信,你们问她嘛!”
“问我?”姑娘本以为大家已忘记自己的存在了,正暗自庆幸,不料又被廖三娃点到,十分狼狈地支吾,“我总不会自己坐到地上去嘛!”她做梦也没想到平白无故会冒出那么多圆溜溜的脑袋,有点为自己无意间那声尖叫懊悔。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刚十八岁就远离县城的父母,独自到成都来闯生活。在这浩瀚的人海中,骗子色狼地痞流氓什么人没有?不泼辣不蛮横保护得了自己么?就这样不时常受顾客的气,挨老板的训,遭烂人的烂白眼……越想越伤心,竟“哇哇”大哭起来。
“一个姑娘家,不好说得……”一个汉子吊儿郎当地挑唆,“看,那黄鳝血居然跑到人家玫瑰花上了!”
“是呀!”敏感的卫道老太太叫了,“人家胸口上怎么会有你的血手印呢?你娃娃好不老实呀!”
姑娘低头一看,乳白毛衣上真溅了几点血!一百零贰元刚穿上身。她“唬”地站起来,心疼地跺脚:“赔我!赔我新毛衣!”
一阵痛心的叹息,夹着无数猥亵的笑声……
“廖三娃居然耍流氓!”愤慨的声讨四起。“逮到派出所去!”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张大爷,逮他到派出所去呀!”
张大爷心想廖三娃还没有耍流氓的前科,犹豫地说:“他是跟人抓扯,这娃儿是只好斗的公鸡……”
“他现在开叫了呀,”有人怪声发笑,“叫公鸡想踩蛋啦!”
“张大爷,你不逮他到派出所去,我们逮他去!”一个中年妇女使劲拨开人群想挤进入圈里,她极富正义感地宣传,“要保护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大家决不能袖手旁观!”
这个一言,那个一语,空气顿时变得炽热起来,把个张大爷也激成了一只灌满气的皮球。他一下蹦到廖三娃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老头习惯了这几十年来形成的思维逻辑——你革命,我比你还要革命,便用更加义愤填膺的声调,颤巍巍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廖三娃,你是吃民政、救济长大的,你居然,传染了资产阶级的思想,蜕化变、变质了!跟我走,到派出所去说清楚!”
廖三娃惶恐地蜷缩下去,把屁股抬到小凳上,悽悽惶惶地申辩:“我没耍流氓!我是恨那些老板!刘家大毛发了横财,天天晚上带女娃子烫火锅,隔天晚上换一个,这算不算耍流氓?”说着气一来,点着的冲天炮似的,一下冲起来,“你们欺负我穷是不是?是对的,你们抓刘大毛去呀!怎么不去?挨了刘大毛的二十响手榴弹,害怕去是不是?”
“你也甩二十响手榴弹嘛,看我们害不害怕!”
“他呀,最多甩得起‘三角’‘沱牌’,伤不到人的皮毛!”
“‘三角’‘沱牌’!”啧啧声不断,“小米加步枪只能唬当年的鬼子,现在要豪华型的火箭导弹……”
众人一阵哄笑。笑声驱走了刚才升起的怒气。笑,笑不知所措的张大爷?笑颠三倒四的廖三娃?笑围在这儿插科打诨的自己?还是笑所向披靡的老式新式武器?反正笑,笑,笑过了又开始七嘴八舌。
这个说:“今后注意点,再别去抓女娃子啰!”
那个说:“你做小生意的何必忌妒人家做大生意的呢!做小生意赚的是我们小百姓的小钱,人家做大生意的赚的是国家的大钱,井水不犯河水嘛……”
不认识廖三娃的人说:“这么大个伙子,挣几个加工费勉强糊口,一不偷二不抢,算好人了……”
认识廖三娃的人说:“他妈老汉死得早,从小就有点痴呆,原谅他这一回吧!”
总之,众人死个舅子认定廖三娃今天调戏了妇女,看来,他是跳进都江堰也洗刷不干净了!
“那,让他去派出所受点教育也好!”张大爷知道自己是代表市场管委会在行使权力,得维护管委会的尊严,因而维持着刚才的决定,“廖三娃,走吧!”
廖三娃望着瞬息间嬉笑怒骂反复无常的人群笑了:“妈哟,都变成黄鳝倒公不母的了!”他收捡起盆盆碗碗,“走就走!张大爷,把这些黄鳝也提去吗?哎呀,桶里没装水。它们要死啦!”他急着冲出人群找水去。
张大爷一把抓住他,狡黠地眨眨眼:“你娃娃别耍滑头跑!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这些半死不活的黄鳝,处理算了,两元钱一斤,快些脱手……”
听说处理,人群顿时大乱。
虽说廖三娃直嚷不卖不卖,奈何被众多的叫买声淹没,连他自己也不能确认自己嚷出声了……只见人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叫买二斤,喊买五斤,骂龟儿踩了脚,称老子站在前头,菜篮子挤扁,衣扣扯落,自行一龙头拧歪……人们不顾一切往前拥挤,捏着钱的手高高举起,拼命伸向廖三娃……
廖三娃被这股热流冲昏了!价格虽然便宜得心痛,但他开张剐黄鳝五年多了,生意从来冷冷寂寂清淡得很,经常是跑一趟九眼桥买了一桶黄鳝,三五天才卖得完,挣几个加工费顾得上吃顾不上穿……从没见过今天这种踊跃狂热的劲仗!他全身燥热,热血上涌,面对这些甜蜜呼唤,廖三娃陶醉得嘿嘿直笑;面对那激动得争先恐后伸来的手,他感动得不知先接谁的后接谁的……热泪终于模糊了他的眼睛,突然,那个风靡全球的大歌星迈克尔·杰克逊跃在眼前!啊呀,杰克逊也不过如此罢了!廖三娃全身心透过一阵近似痛苦的欢乐,仿佛有个硬物从自己颈椎骨那儿沿脊梁平剔下去,他最爱听的“咔咔咔咔咔”的音乐在自己体内响起,多么令人陶醉!他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竟幸福得“哇哇”号啕大哭起来。他想起了乳白色,怎么不见她了?这场面她是没有看见的了?真可惜!
……
好大的雾!成都难得这么大的雾,更难得连续两三天的大雾。灰蒙蒙的天空像长了层晦暝的霉……
廖三娃孤零零坐在那张小凳上,双手托腮,一动不动。浓雾裹着他也裹着水桶里的黄鳝。他瞪大眼睛紧盯缠来绕去的黄鳝,仍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心想它们若盯我廖三娃,肯定也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影影绰绰有人走过,就传来阴阳怪气的笑声:“廖三娃,在派出所挨了一天么?”
“那天罚你税款,还没把你烫熟么?”
廖三娃抬了抬眼皮,“少惹我!”
“廖三娃,想女娃子么?”笑声里夹着嘶嘶声。
“你不想?你是条黄鳝,又公又母!”廖三娃冷笑着“呸”一口痰。
影影绰绰又有人走过,传来叽叽咕咕咬耳根:
“卖黄鳝也被抓进派出所?是卖瘟黄鳝吧?”
“说是调戏妇女?”
“没有原告,调戏妇女不成立。是阻碍交通要道,破坏公共秩序,审查了一天。”
廖三娃垂下脑袋,充耳不闻了。他没力气朝所有人发火,更没心思向每一个人解释。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见你们的鬼去!他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懒得再抬……雾贴着他的头发,润润湿湿化不成水,他的心冰凉,全身都冷的。
“买黄鳝!”甜丝丝的声音,“桶里的我全买。”
廖三娃没精打采抬起眼皮,哎呀,一团乳白色!
“按火锅店的卖价,我全买了。”姑娘轻声说。
廖三娃茫然不解地望着乳白色,她开什么玩笑?就悻悻地说:“我知道自己杀生太多,凡事都倒霉,不敢开玩笑了。”
“怎么只有半桶黄鳝了?”姑娘娇媚地笑笑,分明带着歉意,诚恳地说,“前天把本亏了是吗?我不是开玩笑,真正买黄鳝,廖三娃!”
甜丝丝的声音充满稚气,又带着一种真挚得近乎深沉的情绪,廖三娃感到震撼,突然间变得腼腆,失去了镇定,仓皇地问:“你还记得我廖三娃?”
“我那么要记得你么!”温和的不回答的回答。
廖三娃感到鼓舞,热乎乎地问:“你是特意来买我的黄鳝的?”
“我那么要特意买你的黄鳝么!”姑娘似乎也热起来,脸变得红彤彤的了。
“马上就剐!”廖三娃冰凉的心暖和了过来,“不按火锅店的卖价,我不乱赚钱……”
“老板的钱,不赚白不赚!他请我们吃火锅——”姑娘特意加重“我们”的读音,又急忙申明,“请店里所有的人中午吃,不是晚上单独……”
“我知道了!”廖三娃面有愧色,内疚地咧嘴一笑,笑得落寞而辛酸……接着,干开了他那流畅娴熟、干净利落、富于节奏的营生……
“前天开始,这雾总不散,”姑娘天真地粲然一笑,“我心里也雾沉沉的了……”
“你看得清楚我不?”廖三娃憨厚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嘿!看我问的!看不清楚怎么买我的黄鳝呢!”
姑娘娇嗔地直摇晃头:“看不清楚!看不清楚!这么大的雾,我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呢!”
“我跟你一样……”廖三娃快乐的声音飘进了浓雾中……
1990年2月24日于柏溪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