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兀的两幢新宿舍,夹在机关幼儿园和近郊公社预制厂之间,像装在个长梭梭的口袋里,仅一条路通机关大院,天然的安全。
百分之八十的住户,是局里的中年知识分子。新近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沾光得享乔迁之喜,犹如当年沾孔老二的光,饱尝坑儒之虐一样。他们的荣辱是系在政策的绳索上。他们希望中国这个文明古国从此将跨入现代文明,尊重科学知识是时代所趋。新宿舍笃笃住定了,踏实的安全。
这是五月的一天,树绿了,花开了,人人升一级工资,心儿舒舒展展的了。
晚饭后,修缮科长吴照例在楼前小道上漫步。1960年他从城建学校毕业,转正后被委派到一个工程队担任支部书记。人家苦心钻营不得的,他无为而至,于是顺理成章地弃了专业改事政工。他为人驯服,颇得上司好感,虽极左但不肆虐,也不招下属嫌恶,大体说来,还算顺当。要不是当年姚文元伸出螃蟹脚,涂鸦了篇《工人阶级必须占领上层建筑》,把他赶上末班火车,当了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最后一任政委,带着一帮人去占领了上层建筑,他怎么会如今还在科长的站台上逗留!不过,他已步入不惑之年,懂得珍惜眼前既得,只寄希望脚踏实地,重新干他一番了。此刻,他双手环抱胸前,一摇一步,向东点点头,朝西哼哼声,偶尔甩一串哈哈。对恭维自己的人啧啧有声,像装着弹簧的石膏芝麻官,通身活泛极了。突然,看见新上任的局长周从楼里走出来,他缓缓站定,举首四顾,认准路口,死盯,一副探赜索隐的样子。像最蹩脚的演员,他那研究者的目光,在仓促中显出死乞白赖,倒像急待续弦的鳏夫打量刚说合的女人。
待周到了跟前,吴故作才发觉似的惊喜,掬了笑,热烈烈地:“周局长,哪儿去?”
周还没习惯局长的称谓,眼镜片镜头般对准吴,多次对焦,才确认是在招呼自己。点头,微笑,招手朝前一画:“去办公室。”走了两步,恍惚记起老伴说的:当了局长,不要再夹着臭老九的尾巴,老躲着人;对人热情些,免得招人骂摆臭架子。女小学校长见识!不过,他还是做热情状,反问一句,“你在这儿干啥子呢?”
当局长应该辛苦,去办公室加班理所当然。“我么?”科长吴觉得自己也不应该悠闲,嘻嘻一笑,灵感来了,“局长你看,两幢楼孤零零耸在这儿,这楼里住的绝大多数是技术骨干。我在考虑:是不是在路口修道门,以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他看着周,记着面对的是新局长,便习惯地试探道,“有门安全些,是吧?”
“当然,有门安全些。”周已起步,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句,心想,这还用说吗?问得好生奇怪!
局长意思:有门安全些。
第二天。
局长周晚些下班,有缘分,又碰巧在路口与科长吴相遇了。局长匆匆微笑,一跨三步继续走路。
“周局长!”科长吴紧跟,“我们修缮科已研究决定,在这儿修门。你看还有什么要指示的吗?”
“修门?”修门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周认定这绝不属自己的工作范畴,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讨指示,就像逼他留下买路钱。他顿感燥热,脸红若生羊肉;举手掀动眼镜,调整焦距看吴,才记起此人昨天似乎说过修门。不过,既已决定,干吗还找我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请示?嗐?这老兄初涉官场,不懂得“请示”下面那种不老实的亲狎。人家哪儿是逼他发指示?不过卖卖乖,像小狗儿小猫儿,见了衣冠楚楚之士,摇尾撒欢而已。他古板地给吴一个拒人千里的微笑,含混不清地“呵——修门。嗯、嗯,好、好。”
局长又意思:修门,好。
“修哪儿的门?”材料处副处长郑路过此地,忙接过话头,“我们库房的门修不修?报告交了一年多,不就是牛肋巴换钢板嘛。”在四清工作小组时,郑领导过吴,深知吴唯领导意图是听的秉性,便拽住欲走的周,引新官表态,“钢板门才安全,周工,你说是不是?”
周工!局长心里一热,三十年来大家叫惯周工,听起来顺耳也恰如其分。不过更换工作而已,那种刻意改口,或敬或媚地直呼局长官衔使他厌烦。他被郑唤得亲热,不自觉投进了“统战”罗网:“当然,钢板门安全。”
局长再意思:钢板门安全。
够了,科长吴心领神会地朝局长点点头。然后抹去一脸表情,对郑说:“等宿舍门修好,立即换库房的门。”他恼怒郑在局长面前坍自己的台,又不便发作,就来了个推心置腹的顶撞,“你报告交了一年多,我才上台半年呀。虽说你现在不是正处长,我还像过去一样,仍然你当正处长,你的话仍然是圣旨的呀!”
郑当材料处长二十多年了。去年,干部处的副处长调到材料处当正处长,他被排到了副职。不过,命令写得很别致,在副处长郑的任命后面,加了一个括号注明:正处级。像商店的削价商品,特意标明原价。明眼人一望而知,非郑无能为正,亦非那位副有能为正,钻改革空子,唯亲任人,又一桩“官林外史”而已!郑倒安之若素不像某些居官有瘾的人,既不唱花脸,也不走门子:血压、脉搏、心跳,一切正常,连情绪也无异常之波动。局里人爱他豁达正派,害怕用话语唐突了他,只把拇指一翘:堂堂男子汉!此刻,他拍拍吴肩:“我们新进了许多贵重物品,牛肋巴管不住了。”说完哈哈一乐,对吴那心那腹推来的顶撞,全不当回事。
“英明!修门英明!”一直蹲在路旁听壁脚的王窜了过来。他是称病退休的工人,住一单元一号。听说修门,他早三下五除二盘算好了,“虽说两幢楼像装在包包里的钱,不是有专门摸包包的扒手么!昨天下午就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钻进来,挎包胀鼓鼓的,肯定装的头、虎钳、刀子之类……”他曾当过“群专”队员,满脑子都是敌情。
小儿把戏!郑、吴不屑予对。
“本人有个建议,”王哈着水桶般浑圆的腰,阿谀地凑近吴,“最好在门边搭个小屋做传达室。小小的,既不费工时又不费材料。你看可以不,吴工?”
吴工!科长吴浑身一凉,种种议论又在耳畔嗡嗡作响……去年,评定职称,他们一批搞政工的中专、大专生只要有文凭的,都定了工程师。顿时,全局哗然,然后非议聚蚊成雷:“政治吃香就当书记、政委,业务赚钱就当工程师、技术员!”“中国的便宜全给吃政治饭的人占尽了!”如此等等。开始他很苦恼,当年听从组织安排才从政的,而今同班同学(包括各方面很差的)全都提工程师了,凭什么独搞政工的不能!虽说二十多年未摸业务,但那张文凭是苦苦读书挣来的,小考、大考、初中考、高中考、大学考,寒冬酷暑,人都考(烤)负(糊)了!不是通关系搞交易,三五月混来的,也不是领导栽培,掏钱买来的。文件如此规定,人家公开舞弊的尚可执行,凭什么独搞政工的不能执行?用厚颜比比无耻,内心的痛苦平服了。不过,他为人自尊自爱,对“工”的称谓总觉得不自在。此刻,他像块湿柴,燃不起明火,干瞪着王,气呼呼冒着闷烟。
“这儿紧挨着我家阳台,我打算围起来作花园、鸡圈的。”王以为科长吴没懂他的意思,便剖心表白,“不过,为了两幢楼的安全——这儿住的尽是局里的富贵财富哇!我可以牺牲个人利益,贡献出来修传达室。”
郑和吴一愣,什么?他王,牺牲个人利益?规定还公家的雨衣,他说丢了,重领了一次又一次,似乎贼娃子是他喂家了的;路上捡的连号公共汽车票,拿去报销,说是自己坐的,仿佛他长了七八个屁股;帮农民抗旱,他抽下草房上的衬木,要拿回家搭鸡圈,还理直气壮说老婆有命令,就像他执行的是公安条例;为了多赚钱,他宁可称病退休……比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更厉害,连灰也要沾一身的糖公鸡……就他,竟主动要求牺牲个人利益?那些见利忘义的生意人说,我不为赚钱,是为四化建设,能相信么?那些竭力安排亲朋、子女、心腹到领导岗位、要害部门的官员说,我没结党营私,是为革命江山千秋万代不变色,敢相信么?小小糖公鸡,居然像染上感冒一样,也染上了欺世盗名的流行病!
“吴科长,有了传达室,工程师们的信、报纸就有人管理了,牛奶也无须各人排班拿了。”王搓揉着肥厚的肚子,仿佛那儿的板油也是为工程师们积淀的。他双手往前一摊,抓出来奉献似的,“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嘛。过去占领上层建筑的时候,你我都干过对不住他们的事……”见科长吴一脸厌恶,他迎合地冷笑一声,“当然,你我现在之所以关心他们,是要他们使出吃奶的劲,挤出一肚子学问搞四化……”
吴愤然调开脸,像逃避瘟疫似的倒退几步,仿佛面前不是个人,而是一团无色无形无味的毒气。
“你真会上纲联系!”郑宽厚地埋怨了一句,“宿舍就在机关大院里,报纸和信从来是送办公室的……再说,二十多幢宿舍楼,保卫处也不会专为这两幢楼派门卫。”
“应该专门派门卫!”王把头一扬,肚一腆,理直气壮地说,“就是该专门派人!这楼里住的是些什么人!住的是局里的技术骨干、局长、处长、科长!都是四化建设的栋梁……”
“我们不是古董,也不是珍奇动物,没人偷。”科长吴一脸晦气。
“笑话!”王猥亵地一笑,佻地说:“这般堂堂仪表的工程师、科长,没人偷?谨防睡着了遭背走,大白天被抢走……”说得如此具体实在,就像他亲自偷过抢过。末了,还紧追郑和吴,“科长、处长,要不我找保卫处反映,我跟他们——熟得很。”“熟得很”三个字说得滑溜溜腻人,使人认定:保卫处不是他舅子就是他丈人。
第三天。
科长吴亲自督阵,还动手放线、搬砖。大半天功夫,路口两根门柱就“亭亭砖立”了!
“嗬哟,眨眼门柱就立起了!”下班的人兴奋得老远就喊。
过去那些年,这批中年知识分子总是被领导当成病在害,两三年就要发动工农兵灌一帖下药……一个个从青少年时代起就夹着尾巴地“阿门”,祈求早日脱胎换骨新做人。无怪乎,现今上上下下的这般抬举宠爱,使他们感恩戴德,喜形于色。
“就这么一瞟——0027秒!”赵工世代书香之家,满腹文章。一脑经济,就没半点世故人情,“硬是立柱见影了。”
“可惜,砖柱不垂直。”钱工是干部子弟,秉承了父辈的耿直,多一分自信的幽默,“像个羞羞答答的大姑娘,低了头扭着腰……”
“你这是男人眼里出美女,砖头瓦块都给你看活了!”孙工是女中能人,她凑近钱工,故作机密状,“省医院新进一套磁疗机械,专治邪(斜)视。”
一阵喜悦的喧声。
“自古英雄爱美人。那些光秃秃硬邦邦的峻岩,杂草丛生的土坡坡,叫做仙女岭、神女峰的多着哩!”钱工边笑边走,“只晓得老婆像美人的人是狗熊……”
科长吴跟着大家真心实意地笑了。笑之余,心里忐忑,为自己不甚体面的初衷惶愧之余,他似乎还悟出了点什么……
局长周最后一个下班。局长注意到了路口的砖柱,不知是眼镜片反光还是镜片后的眼睛闪了一下,似乎还会心地笑了笑。这是只有科长吴才能捕捉到的目光和微笑。他观察、揣摩着局长的心理……
第四天。
少有的阳光灿烂。科长吴坐在“解放”卡车驾驶室里,把半截身子伸到窗外,喜气洋洋盯着后面紧紧相随的大吊车,雪白的衬衫亮闪闪,比阳光还耀眼。两辆车疾驶而来,威风凛凛停在路口。少顷,吆喝声、哨子声骤起。预制厂的工人爬在墙上探头窥视;幼儿园的娃娃躲在门缝里睃稀奇。科长吴“偏左、靠右、吊上、落下、往前、倒后”地大声指挥,白晃晃的身影上蹿下跳,划出一道道无规则白线……
下班时分,一道大铁门雄踞路口,泛着威严的深灰,冷峻地注视回家的人。
人们走到这儿欲张口却又缄默,失去了往日调谑的情绪。
“天,这门!”赵工胆怯地后退两步,仿佛心里突然冒出余悸,“这门像群专大队的队员,恶狠狠瞪着人。”
“嘻嘻,它又不要你早请示、晚汇报,别心虚。”钱工想说句笑话,突然瞥见糖公鸡王悄悄往后退缩,他倒没有余悸,只是一下不快起来,“这门关起来严严实实,像——牢门!”
孙工哈哈大笑:“那么,你羞羞答答的砖姑娘呢,就成守牢门的警察啦!看来你当不了爱美人的英雄只能当看老婆像美人的狗熊了。”她风风火火上前推门,那门岿然不动。她惊诧地嘘一声,“非派大力士守门不可!”
“派我吧!我愿为大家效劳。”糖公鸡王窜到人群前面,像当年做群专队员时发表训话,又比又晃,又慨又慷,“我负责收拾收好你们的报纸、信……”
大家笑起来,气氛活跃了。看到他如此热心公益,谁也记不起他的拳头了……
“不过,就要在旁边盖间传达室,小小的。”
“呵——是解决你老二的住房问题呢,还是打算开间店铺,搞第三产业?”孙工住他家对门,说笑惯了,又玩笑地点了穴道。
“这——”这不幸由孙工点中糖公鸡王来不及穿外衣,赤裸裸显出了英雄本色,“这、这是后话,且听下回分解。”
“那么,你来试试,推得动这门吗?”孙工继续说笑,“小心,别闪折了腰。”
糖公鸡王把衣袖往上一捋,双手推门,门不动;躬腰蹬脚再推,门也不动;全身重量靠压上去,门还是不动。他望望众人,咧嘴挤压面肌,挤出一笑:“门座圈卡住了,请吴科长下午派人来整治。”
“手无缚鸡之力!守什么大门。”科长吴面对铁门,一脑子无可奈何,作为工程师,他头脑里全没了谱。这不比早年,面对有思想问题的人,只消动情地把“革命加拼命”、“想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的使命一提,再严肃地把“彻底改造世界观”、“是认识问题还是立场问题”的纲一上,当支部书记的心里就有底了。那时的人比如今这门好对付。这一跤竟摔在门上!他简直无地自容了。
“我到保卫处表态愿意守门。”糖公鸡性本黏,他觍着脸,提高嗓子说,“保卫处说公家无门卫开支,要我跟大家商量,是不是每户每月出一块钱——都知道病退工资只70%,囊中羞涩啊——一共九十五元,算是门卫工资。拿了钱,贼娃子来了我晓得拼命,你们就只管干四化好了……”
大家没料到糖公鸡竟擅派苛税,当起真来。众人不便伤糖公鸡面子,只推说他有病,奈何这门不得,不用辛苦做门卫了。
“是门的问题!”糖公鸡王急了,“不信,大家推推这门。”
有几个爱耍好逗的,果真来推门,门动了。
“注意,砖姑娘的腰。”孙工跳开,制止众人,她似乎有种预感……
“嘎——”似地裂,众弃门四散。
不是砖姑娘折腰,万幸!门太沉太重,坠下去划破了水泥地面,留下一道深刻的弧痕。
门斜了肩,铁灰着偌大的面子,目空一切,傲然而立。
“这门修修就是,没关系。”糖公鸡王口里安慰科长吴,心里却念念不忘黏,“传达室晚几天再修,没关系。”
“还打小算盘呀!”科长吴一肚子气,有感而发,冲糖公鸡王抑或冲自己。
“把这铁门取下来给库房,”副处长郑想了个两全的办法,给科长吴搭了下楼的梯,“把库房的牛肋巴门换过来。下午我让材料处的人帮忙搬。”
局长周又是最后一个下班,兴许他今天工作顺利,心情愉快,老远就对科长吴笑。
对自己还是对门笑?科长吴不由得心里抱怨:不是你说“有门安全些”,“修门,好”,“钢板门更安全”么?当了局长为何乱开其门(门谓口也)!人家那些久居官位的人,哪个不把口闭得严丝合缝,针插不进棒撬不开?为官之道,凡事哼呀哈呀,让人家自己去琢磨,去拿主意……怎么,他心里一惊:怪不得自己这么善于琢磨,习惯提炼……
局长周并没有注意到门,笑嘻嘻走过去了。他,没看见门?不看门是什么意思?科长吴惴惴不安,开始苦苦忖度:局长是否——天啦!不可救药的习惯!活得多累人……
第五天。
新宿舍的旧门装好了。门装反了方向——朝外张开着,不过,没任何人发觉。因为自装上门起,就从未锁过……
门虚设而常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