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升起朝霞,熊眴被人唤醒,洗把脸,穿戴整齐,来到祭台上。没进山之前差不多夜夜失眠,在大山里虽睡得少,却十分香甜,他多么想多睡一会儿啊!可是不行,荆山之宝关乎着他和楚人的命运,他不能不硬撑着按规矩行事。尤其兄弟告诉他卞氏家族的势力,更让他难以安眠。待他出门时,他的家人和所有侍卫及男女侍人都已经起床并准备停当,跟随在他的身后。高台下面舞台上,闹腾了一夜的男女已经睡梦正酣,新一拨舞蹈班围成一圈,大巫师及女巫跳着迎神的舞蹈,他们的徒儿们跟着合唱。他们从曙光升起时就开始了演唱,直到太阳升起才算结束。
随着一轮红日渐渐地露出了高山,大殿里组钟鸣响,熊眴率全家面向东方跪下,向太阳顶礼膜拜。
敬酒、跪拜、祷告……一套仪式结束,他就要各处走动了。
他选定的地方是西山,那是卞和的家乡。此行的成败,全在于卞家祖孙身上。他用完早饭,骑马到了山脚,然后一行人往上面爬去。他居然没有要人抬,坚持自己往上爬。好在山不太高,不要多一会儿就到了。
卫士们将山上山下都包围了,村里的小孩都张大着惊奇的眼睛。他知道,这是兄弟干的。熊眴见兄弟一直精神亢奋,好奇地问:“你一夜没睡?”
“睡了,不过起得早。”
楚君一到,卞氏家族所有人跪拜迎接,并没有因为有兵士包围就有所怠慢。有个老者打头,里正是卞叔,卞叔介绍,说老者是卞和的爷爷。老者单独上前行礼,尖起嗓门儿表示欢迎楚君的到来,感谢大王昨夜对孙子的关照。熊眴叫大家各自散去,只跟卞老头说几句话。人们散去了,楚君一行随老头子走进一座小小的屋子里,卫士们只好站在外面场子里。
熊眴见了老头就问卞和哪里去了。老头子背躬着,嘴巴里没了牙,说话嗓门儿倒嘹亮,说,卞和到后面树林打柴去了。然后愉快地说,孙子昨夜就向大家通报了,说楚君会来西山。
“你相信不谷会来吗?”熊眴问。“不谷”,当年诸侯们的自谦词。
老头子鬼里鬼气,说出的话倒有些高深,他回答道:“说不好相信还是不相信,倒是希望我王会来。因为有作为的君主必定会取信于民,说话随便的人是不会有成就的。”
只这一句话,让熊眴一行人感到这个老家伙大有来头,同时他们都很受鼓舞,强烈地意识到守信是个好品质,而他们是守信的。熊眴的精神和情绪正好,要跟老人多聊聊,不愿有人干扰,便让女荪带着小王子到后山树林去,去找卞和。
女荪第一次接触到一个真正的男子,整个心神都系在那个人身上,身上的妖气过了一夜就荡然无存,原来也是个女儿身。一到西山,她就在捕捉卞和的气息。听大王一声命令,即刻就带着小王子出了门。阳光下,那脸儿无比娇艳,身上的裙裾在风中飘飘欲仙。卞和的名字让她心荡,因而那双眼因充血而如梦般迷惘。小王子是熊眴最小的儿子,是与卢国嫁过来的夫人生的。诸侯作记都称这位夫人为荆夫人,为了好记,我们也称她为荆夫人。因为这位荆夫人的原因,她的儿子就成了王子,又称为少公子。少公子一直依恋着女荪,对她的感情胜过了母亲。听说去野地里玩,忽然地就活泼起来。
周围都是熊通安排的兵士,不愁找不到卞和,有兵士指方向,女荪穿进树林,循着砍柴声走进了树林深处。果然,就看见了那个强健的小伙子正麻利地将枯柴棒码起了一堆。高大浓密的粗树,将空隙处变得诡谲而神秘,太阳从树枝间射进来,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幻景。少男少女在这样的地方,尤其容易春心荡漾。她大声“嗨”一声,想吓卞和一跳。卞和回过头来,他眼中的女荪竟比昨夜更妖艳。他没有被吓着,但她的美艳倒叫他打了个哆嗦。
卞和走过来行礼,然后向小王子叩头,昨日的亲热不翼而飞。女荪故意向小王子介绍,说这个卞和很了不起,树林里有很好玩的东西,逼着他将他们带进树林更深处。卞和知道她为什么,只好照办。
到了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卞和再向小王子行礼,打量强盗似地逼视着小王子,那眼神让人害怕。小王子吓得直往后退,退到了女荪背后。女荪喝道:
“你干什么?”
卞和如从恶梦中醒来,自己禁不住一噤。女荪问他怎么了,他摆了摆头,仰天长叹一声。然后变成个笑相,对小王子说:
“小王子,我在跟你开玩笑呢。”
女荪在小王子不注意时就向他调情,故意往他的身上靠,问他怎么才隔一天,就这么一本正经了。卞和说,你是大王身边的人,这可是要犯死罪的。女荪却说:
“你把那个什么宝贝给他们不就行了?大王最看重的是那个什么宝贝,而不是一个女子。你看用宝贝换我不划算吗?”
卞和偷偷地望她一眼,绕了个弯儿说:“我不是舍不得,那本来就是先王留下的东西。我们害怕的是弄不好将会出现大事。”他又偷偷地望一眼小王子。小王子太一般,更不是承担大事的人。即使将来楚国的命运由他掌握,荆山之宝的现形也不应该是现在。到底如何解读上天的暗示,他也不知道了。
女荪紧张地问他:“你看小王子怎么样是吧?”
“从小爷爷就对我不停地讲这些远古的故事,我都记得滚瓜烂熟了。算了,不说这些了。”
无论他多么老练,毕竟还是个年轻人,森林里的诡谲和身边的漂亮女子令他的激情冲毁了理智的防线,不要多一会儿,他们就又合二为一了。女荪和小王子走路躲躲闪闪,怕刺扎了脚。卞和一时兴起,左手抱起了女荪,右手抱起了小王子,大踏步往树林里走去,引得小王子好不开心,引得女荪身软骨酥。到了更隐蔽的地方,他巧妙地安排小王子去摘野果,去看美丽的小鸟,然后将女荪一把搂起,爬上了小王子头上的岩石,畅快地续起了昨夜的情缘。
在家里,卞和爷爷对楚君的到来激动不已,以致声泪俱下。楚君还以为他是为自己的到来而兴奋,其实完全不是,或不完全是。老人不为个人想,也不全为楚君想,而是为孙子着想。他不愿孙子跟他一样为这件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牺牲一生。与其说他为楚君一行的到来而激动,还不如说为孙子能够解脱而兴奋。
“恭喜大王,我们楚人,将要兴旺发达了。”
“哦?何以见得呢?”楚君以为他要拿出宝贝来了。
不想老头却是另一个意思:“小国之君施于威,中国之君施于惠,大国之君行于信。大王昨夜对我孙子说,要来看望他的爷爷,随便一句话,可行可不行。可是大王言而有信,这就是取信于民的大王风范。楚人,要有国了,有楚国了!”
熊眴知道这些话的来由,那是他的先祖鬻熊说的,没想到被这位处在山野的老人记得这般清楚。他不但高兴,对老者简直有些感激了。建国,建楚国,这是熊渠的遗愿!他一阵激动,接着心头闪过一道阴影,又叹口气:
“谢谢你还记得祖先的遗训,谢谢你如此夸赞不谷。可惜,我们地处穷山,地小民贫,大国围困,我们难以施展宏图啊!”
“大王不必过虑。楚先祖鬻子有言:‘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彼以蛮夷慢我,我便以蛮夷傲之。当年先王熊渠举蛮夷为号,自封三子为王,威震江汉并得民和,曾使荆楚欢腾,国人振奋。虽然终因国力不强,兵源未济,典策不顺,再加诸侯封杀不得不去封号而罢兵,但其余波未息,民心未疲,荆蛮之号,尤犹在耳。昔若敖远攻而近交,今大王恤民而养锐,按先君之教,礼贤下士,无论卑贱。‘君思善,则行之;君闻善,则行之;君知善,则行之’,今天君臣一心,同仇敌忾,即是楚人兴旺之象。大王亲自躬耕,取信于民,荆楚上下,无不愿为大王效死力。这就是外虽损于重压之亏,内实收民心相和之盈成。大王,苍天佑我荆楚,腾空之日,为期不远了。”
卞老头指天划地,越讲越来劲,直讲得口涎横飞。熊眴被老者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忍不住起身向卞和爷爷一拜。但他并没有忘记吸引他到古城和西山的东西,便问道:
“多谢老丈赐教,使熊眴茅塞顿开,信心徒增。只因近日多有预兆,卜者有言,荆山之宝现形,吉凶参半,寡人亲履荆山,为求一见。敢问老者,对此有何见教?”
熊通也紧张了,这东西毕竟是他最为关心的。
卞老头却皱着眉摇头:“荆山有宝,国将兴便现形,国将亡而失踪。以野人看来,荆山之宝即使有,也不过是象征之物,并无实际用处。人君为善,宝物自现;人君为恶,宝亦无光。况且有宝一现,倘若国力不济,国君为非,倒是徒增无妄之灾。大王,这话并非野人妄说,实为先人留言。”
楚君再一揖:“老丈言之有理。”
熊眴以为老者是位哲人,庆幸这次亲自来荆山古城,对什么宝不宝的倒不那么关心了。或者,所谓的荆山之宝,不过就是老者的见识?他跟老者越谈越兴奋,左右卫士和侍者发现,楚君脸上泛光,有了近年来少见的精神。楚君后来竟想接老者下山进宫,帮他料理政务。但老头子再次摇头了。他说他并无什么安邦定国之策,不过是照背先人的遗言罢了。
如此看来,老者非但是位哲人,而且也是位高人。话说到这份儿上,熊眴也不敢再勉强了,只好继续谈着如何振兴的大题目。后来他终究忍不住要扯到那件宝贝,说:
“请问老丈,宝物现形,必有结果。我们一行来到荆山深处,寻访先王留下的宝物,请老丈明示,如何了结呢?”
这是问题的实质,卞老头不能不答。他沉重地点点头:“大王,那是楚人之宝,楚王之宝。民间要他它不着,平民有它只会降灾获罪。历代先君无不希望得到,可是经一百多年十一个君主,它并未现形,可见强求不得。请容野人以时日。”
这就是说,他会送以楚君身边的,不过还得等几天。东西在人家手里,熊眴相信老头子会帮他处理好,只得点头作罢。
他们直谈到太阳偏西,熊眴才告辞下山,并一再说,他们将耐心等待,有空了还来看望他老人家。卞老头是熊眴最近一段时间来见到的第一大高人。其实,老头子一辈子都在背这几句话,自然滚瓜滥熟。
熊眴出门时候,卫士们才把少公子找回来。熊眴发现,儿子今天的神色与以往大不相同,虽说额上有汗,但脸上有颜色,现出了少有的红晕。他知道,儿子成天在宫廷很少出门到郊外游玩,更不能接触乡村娃娃,实在憋得难受。今天显然玩得高兴,而且跟卞和很合拍,不觉为平时没有接触民间而可惜。少公子与卞和感情深得很,告别时两人依依难舍,这让他很受感动。
于是他命令兄弟,撤了所有围西山的兵士。“他们是我楚国的子民。”
往山下走时,少公子说:“我想要卞和跟我在一起。”
熊眴道:“行,等你当楚君的时候,就让他做你的卫士吧。”
然后他们又去耕先王之田。那里都准备好了,不过是做做样子,楚君扶着犁走了几步而已。午饭是在田堤边吃的,吃的粗饭素菜,以示不忘先人的意思。等傍晚回宫时,见到处都有横七竖八的年轻人,男女混杂,勾肩搭背,有的还睡得正香。有的是累了,有的则是喝醉了。夜晚还要接着闹。楚君示意大家小声点,脚步轻点,他们悄悄地回到了大殿。
熊通一路都无话,他明白荆山之宝就在卞家,他时刻想着用什么办法把那东西弄出来。既然兄长被老头子一番话说得像是不关心那件宝物了,那么办法还得他来想。
回到君王的临时下榻处,熊眴就又是一国之君了,享受着君王才能享受的待遇。仕女如云,环佩叮当,那里早早地烧好了热水,他要洗然后要睡。一般人都不觉得累的行程,在他就感到如打了一场大战一样累得很,身上尽是臭汗。他脱了衣服,身上就只是一副骨架,肌肉松驰,皱皱巴巴。几个女子为他擦洗,他只消张开胳膊够了。面对如花似玉的女子,面对白雪一样的肌肤,他一点欲望都没有,相反她们越是美艳,他就越是没有信心,眼睛不敢睁开直视,迫不及待地要闭上。等他从大桶里爬出来,几个女子如抬死人样将他抬到床上,他就睡着了。无论殿外怎么闹腾,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听见。
一觉睡到半夜子时,忽然有人快步跑来将他叫醒,熊眴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迷迷糊糊爬起来,才看清摇他的是熊通。他问发生了什么事,熊通说自己也解释不清,给兄长披件衣服,拉着他就往外跑。他们到大殿外的高台上,只见西山一大片火光,可那又不象是人点的火。
“快看吧,那就是荆山之宝现形!”熊通说话声音颤抖。
熊眴望着那霞光似的光焰呆了好一会儿,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如病人呻吟似地叫道:“先王啊!……”
熊通没有跪,相反还挺直了身子。他望着西山那片光芒,意识到大变就要来临。熊通年纪轻轻,正是贪玩的年龄,可他上了西山既不和卞和去玩儿,也不想抓住和女荪在一起的好机会,却愿意听卞和爷爷说话。那些话他听得认真,记得清楚,这光芒再加卞和爷爷的谈论,使他热血沸腾,他思考着楚国的振兴。
的确,在西山,那块石头又开始作怪了。
待楚君走了之后,全村上年纪的人都汇集到卞和的家里。他按照百多年前老祖宗的嘱咐,全族人都守着那块石头,因而全村老人也都知道楚国与自己的关系。莫非楚国真的从此要振兴了?楚君亲履西山,这可是件大事,人们都激动着,躁动着。大事发生,生命和财产必将受到牵连,这是几辈人都准备的牺牲。昨日作好了逃走的准备,楚君今日一到,似乎不像是卞老头所估计的那样,楚君至少是个对楚人负责任的人。可是老人却说:
“这个人,不行。”
这句话让所有人心里沉重。
“可那位公子却鹰鼻鹞眼,威风凛凛,倒是令人担心。”
卞和接着了话安慰爷爷:“别怕。宝物现形,必主国兴,上天总有它的道理。”
爷爷又说话了。那不是平时爷爷的腔调,此时,老人家的声调充满了悲怆:“我们卞家世世代代守着的,就是这件宝贝。它是荆山之宝,是先王熊渠传下的遗物。我们的老祖宗武卞,为了它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乡,抛弃了老父母,在这里扎了根,为的是要看着楚国的变化。你们说说,几代楚君这么多年从没有进过山,也从没有来看看他祖宗创业的地方,为什么突然地就进来了呢?这说明,这件宝贝显形了。可这位楚君怎么像弱不经风,他怎么能够担当大任呢?是他的儿子?那位小王子还太小,跟你一样什么也不懂。我不知道到底要发生怎样的事情。‘宝玉现形,地动山摇’,我的心头七上八下,失了方寸……我们生是楚国的人,死也要成为楚国的鬼,宝玉现形,必主楚兴!可伴随它出世的,还有不可知的凶险。爷爷老了,由你把它献给楚君。让我再看看楚君的动向,看看什么时候最好,再让你献出去。无论是幸福还是灾祸,你们都得对楚国忠贞不二……”
卞和离开了大家,任凭长者们谈论着楚国的兴亡大事,脚不听使唤地走向了一个秘密地方。他关心楚国的振兴,可大王的身体状态却令他失望。他以为会在小王子身上应验,小王子却是平常人一个。他日夜盼望荆山之宝显灵,可这时的显灵却与他看到的情况不相适应。爷爷说到熊通,他没有往那个人身上想,因为熊通不是楚君,也不是接班人。他爱女荪,女荪却是大王身边的人,而且跟他的接近是带着目的的……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执着烛,进到深房里。这间屋子一半是岩石,黑暗无光,据说老祖宗们一代一代都住在这间屋子里。将来爷爷死了,他也得住进来了。他将杂乱东西拉开,进到一个深而黑的深洞,走过长长的甬道,跪在一块大岩石前。
在洞的底层,有一块突起的岩石,岩石上横搁着一把剑,剑之上中间搁着一件麻布包着的东西。那就是荆山至宝。爷爷在楚君进山之前领他进来,让他见识了这块石头。那时候他对这块石头的价值心有疑虑,可在跪了好半天之后,他看见了,那地方真有一团隐隐的白光。那不是眼睛问题,真是那块石头放射出来的光芒。
他从小就接受长辈的教育,学会了认字写字,学会了使剑,更学通了楚国的所有历史。毫不夸张地说,他对楚国一切的了解,竟比熊家人更透彻。但这时,他不认为这块石头有传说的那么重要。几代人付出了如此惨痛的牺牲,值得吗?真的有爷爷说的这么神奇吗?他直打哆嗦,是为数代人的牺牲而震惊。可他不愿让爷爷的好梦惊醒,依着爷爷。
现在,他眼里幽幽的微光,竟然惊动了山外的楚君,他就不能不相信它的威力了,因此他在这块石头面前长跪不起。
远处,人们却发现整个西山火光冲天。他们测出是宝物现形了。守在附近暗处的卫兵迅速将消息传给了熊通。
楚君等待的结果还没有真正出现,熊通要将那没见过面的东西弄到手的办法还没有想出来,山里却忽然来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客人。他们是各诸侯国的使臣,连天子也派人来了。当封锁边塞路口的人将这个消息报告给熊眴的时候,熊眴顿时目瞪口呆。担心的事情果然降临到头上了。这座古城外人并不知道,即使在山外的楚城,也从没有这么多贵客造访过,这些人忽然跑来是什么意思呢?显然除了荆山之宝外,再无其他解释。
“他们来干什么?他们到底来干什么呢?……”
他明明知道他们是冲什么而来,嘴里却还要这么念叨。这些人都不是凡俗之辈,他们的到来除此再无别的解释。熊眴不知怎么办才好,在大殿里走来走去,喃喃地请求先王保佑。
荆山之宝,如此诱人,又如此怕人。
还是熊通有主见,突然的变故使他的眼睛如鹰般深沉,使他的手如铁钳握紧了剑,那脑袋也十分清醒地转动着。现在总算到了显示一个人神威的时候了,他不能无所作为,他要为这千载难逢的争斗而拿出智慧和勇敢。在这非常时期,他的思维比任何时候都灵巧得多。他让带兵的将军赶紧回去紧守关隘,将来客的动静随时报告;接着命令藏好组钟,让兵士解甲,让种地的人赶快去种;然后命令扯下了大殿的帐缦,让男女侍人脱下了丝绸的衣服,换上麻衣围裙,让后宫女子去桑园劳作。
一座精心布置的古城,飞快地恢复成了破烂的模样。
兄长的友爱和无能成就他成了一代雄主。
探听情况的人半个时辰一报,说那些人一路上左顾右盼,不知望些什么。他们相互之间也像是各有各的目的,并不交流信息。熊眴急得脸变了色,左想右想想不出道理。熊通却嘿嘿冷笑,见哥哥如此这般,便安慰他说:
“你不用猜了,等他们来了再看情况随机应变。你快换衣服,赶快去迎接。”
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就只好如此了。待来客只有十里路程的时候,熊眴强打精神,带着兄弟孩子和大巫师,备了酒出城门郊外迎接。
客人从北而来,山路上,一队人衣着那么鲜艳,马匹的毛色在阳光下闪着可爱的光泽,对比楚君如一群乞丐的人来,竟有天壤之别。来人竟有几十个,马上驮的,随从手里捧的,都是送给楚君的礼物。见了天子的使臣,熊眴紧跑几步,率家人跪下,战战兢兢说,他正在准备播种,不知天子派使臣亲临古城,万望天子怒罪。天子使臣是个胖子,保养得挺好,忙忙地扶他起来,满面带笑说:
“我天子时刻惦记着楚君,惦记着楚地的收成。在这大好春光里,特地送来了种子,送来了礼物。”
熊眴起来,斟上一碗酒,双手奉给天子使臣。等天子使臣喝完,再向各国使臣敬酒,这一套程序进行了好一会子才完。他再向各国使臣一揖,问他们怎么能屈尊到这山野里来。那些使臣们言不由衷地说,他们是陪着天子使臣前来探望楚君的。于是,熊眴再向各位敬酒。他让熊通领着使臣们的马队先回去,自己则陪着远方来客边走边介绍着山里的情况。
山里桃李花开,鹧鸪啼叫,田野弥漫着花香和烧了田的气息。远处山上,有鹿群远远地打量着这一队人马。天子使臣忍不住叹息道:“真美呀!”各国使臣们也都附和,说这地方风和日丽,山川灵秀,物产丰富,是个福地。熊眴却叹道,山里很穷,渡日艰难,好在百姓淳朴,一团和气。他说,没有好东西敬献天子,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天子使臣却道:
“天子常常念叨,说楚人筚路蓝缕,可想其朴,待民以诚,可想其正。桃弧棘失,虽贱义重,何必锦罗绸缎呢。”
熊眴耐着性子陪着他们说笑,谦恭地表示感谢。反正楚人无缘接触天子,到底是天子的话还是这个家伙胡诌,都不必当真的。大家心照不宣地做戏,看谁做得最好。楚君心里直打鼓,不是因为那些假话,而是发现这些家伙各自怀着鬼胎。
进了古城,天子使臣对这座古城大加惊叹,说,没想到楚地的穷山沟里竟有如此建筑,怎么以前都没有听说过呢?熊眴说,这是先祖古时开辟荆山时建筑的,先人一代一代留下了话,不必精心整修。城老残破,愧迎贵宾,原想好好修理打整一下,苦于财力不支,也就只好这样罢了,用来祭祖用而已。天子使臣左顾右盼,见打扫街面和执武器的都是老弱病残,很是放心。见到的老兵都向他们跪拜,让一行人大受感动。
“民风如此,天子之幸也!”
熊通迎上前来,说是为各位准备的处所已经安顿好了,请诸位先去安歇一会再用餐。天子使臣对熊通多看了几眼,他发现这个年轻人虎背熊腰,目光充满了敌意,断定这家伙将来必是天子的心腹大患。但现在是在楚地做客,便跟熊通套了几句客气话,说什么如此年轻,就统领兵马,将来前程无限等等。熊眴则怕兄弟惹祸,亲自领着他们,一个个地送到住地。他们带来的东西都放在各自的住处,并无人打开。各处服务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奴仆。从下午整到晚上,熊眴又累了一身汗,回到自己的寝殿,问熊通,他们到底来干什么?
熊通报告说,他已经买通了随行者,据那人透露,是占卜的发现荆山有宝气,要来打探一番。而那些随行的诸侯使者们,也不是陪天子使臣来玩的,也是发现了这里的宝气,都蜂拥而至了。
听了兄弟的报告,熊眴蓦然色变,恨了一声说:“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们倒真是快。唯愿这几天不要现形才好,要是被他们发现,岂不是要怪罪我们有宝不献?”
熊通却被这些远方来客弄得精神亢奋,尽管他最近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但仍然精力充沛。他的眼里闪着光,脸上泛红,说:“哥,据我看,这倒是个好事。”
“好在哪里?”
“你想啊,这么多人同时都测出了荆山有宝,同时跑来深山,这倒说明我们的判断没有错,荆山的确将有宝现形。对我们来说,是凶是吉,还在于自己把握。卞和的爷爷说的对,宝玉不过是个象征物,有它无它都不要紧,重要的还在于我们自强不息。可是这么多人来要得到它,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倘若一件本国的宝贝都保护不了,老百姓还相信我们吗?既然他们利用我们,我们也可以利用他们,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熊眴点头称是。卞和爷爷的一番话,他以为宝物的现形应在自己身上,几天来也长了不少勇气和魄力,却不知兄弟一直向他隐瞒着卞和对他失望的意思。他变被动为主动,要一显楚王的气魄:“你说的对。派人各家查看,谁都不能奢侈,越简陋越好。谁要是露富讲排场,严惩不贷。我们自己也要注意,无论吃穿,还是摆设玩物,都要用最差的。过去他们总是给楚国带来一份,就要刮去百倍,在这个穷地方,看他们刮什么。再者,他们试探我们,我们也要注意他们。不能让他们上西山。”
当天晚上,熊眴设宴款待远方客人,吃的肉脯和越冬的干菜,喝的苦酒,让客人们一个个皱眉头。但大家都表示吃得很舒服。接着在大殿里拉开场子,演起了迎宾的节目。熊眴抱歉地说,穷山沟里,没有好酒好节目招待,酒是苦的,戏也只有用民间的杂戏凑合了。于是拍拍手,演戏的人上场了。无非当地巫师戴着面具舞一场,女巫弄来一条还在冬眠没醒的巨蛇舞弄一番,然后是村姑们上来演一演播种的舞蹈而已。客人们发现,舞蹈的姑娘们都是细腰瓜子脸,一点也不丰满,像是饿的。音乐不好,乐师的演奏也不好,村姑也不好看,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加上楚君身体一直不佳,坐在椅子上像是随时都要倒下,配着这台寒酸的节目,有如一个穷家,拿不出好东西招待,使劲撑也不过是些低级的玩意儿。一直整到深夜,才送使臣们去安歇。
但是人们发现,这些来使们并没有早早地睡觉,他们仿佛不累,一个个四处转悠着,如猎狗样到处嗅着鼻子。有的还跟当地的老百姓们拉扯个没完。他们是不是看出荆山有宝华之气不得而知,但这么一闹,就都以为楚君拥有无价之宝,现在见这座城里什么也没有,而熊眴又不像是撒谎的样子,不免有些失望。
这消息传到熊眴耳朵里,熊眴更睡不着了。他迫不及待地要拥有那件宝物,在高台上四处打探,几天前强烈感觉到的一团白光也不见了,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城里,巷子转弯处一盏盏昏暗的灯火还亮着,一切都是沉沉的,一团死气。
熊通悄悄地来到他的身边,报告说,周天子派来的是占卜的,其他有的是看风水的,有的是观星象的。他们有的查阅了古书资料,有的观天象察地脉,都确定荆山有宝现形。总之的确与这里的所谓宝气有关。
熊眴特别叮嘱:“你要派几个精明人守住城门,暗中监视着,凡出城的使者都要想办法缠住,缠不住了就跟上他们。”
“知道,谁敢取走我们的东西,就管叫他人头落地!”
熊通发狠,兄长在希望与焦虑之间发愁。看看兄弟那一副好身板儿,熊眴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天气晴朗,各位使臣将带来的东西向楚君献上。献东西也得有仪式,仪式在大殿里举行。周天子带来的是麦种和菜种,大多不适于在荆山栽种。但楚君却恭敬地跪接,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权国带来的是鱼,罗国带来的是上等麻布,卢国送来了耒。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就在这时候,卞和闯来了,致使好端端的脚被砍掉了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