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老头在屋旁场子里站了好几天,一直凝望着山下古城的动静。屋旁是老祖宗武卞的坟墓,墓前是观察山下景象的最佳位置。正是春播的时候,他似乎忘记了地里的活儿,又像是将要跟人生诀别,没打算种地理家务了,对庄稼好坏全然地不再关心。观察什么呢?其实他也不太清楚。楚君能不能担当重振楚国雄风的大任,凭他的眼力也看不出来。他似乎继承了老祖宗武卞的思绪,担负着楚国崛起的责任。
可是按他所观察到的情况分析,熊眴似乎不是干大事的,即使有抱负,也失去了健康,这样的人如何能够带领楚国臣民打出一个天下?然而这件宝贝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现形。除了这位楚君,还有谁能够影响楚国呢?楚君一直住在古城,没有离去的意思,这不是等待着他祖孙交出东西吗?他思考了一夜,便决定,让孙子去献宝。
太阳东升时,他叫起了孙子,叫他穿上了一件好衣服。尽管孙子现在已经是家族的主人,但爷爷似乎仍负着责任。卞和经过许多天的保养,养得唇红齿白,一张脸饱满如满月。场子外头,本族另几个陪伴的小伙子也都准备停当,要陪着他一起去。他天天抱着那把剑,把它擦得锃亮,睡觉也搂着它。他按爷爷的吩咐吃得饱饱的,然后,爷爷很慎重地将那块石头和那把剑交给他,领他到屋旁祖宗的坟墓前,让他给祖宗磕一个头,笑呵呵地说:
“孙儿呀,楚君要把那个姑娘给你做老婆,你也用不着客套。有了这件宝贝,十个姑娘也当得起。说不定,楚君还要给你一大笔钱。无论给什么东西你都要接着。从此后,老祖宗交给我们的事情就算完成了,你也就轻松了。去吧!”
卞和却提出了问题:“现在是时候吗?”
“宝物现形,是上天的旨意,爷爷看那位公子倒像是个干大事的人,可他不是诸君啊!小王子更差。我看这位楚君也不是个庸才,也许是上天要帮他一把。今天是个好日子,去吧。”
卞和想想也是,答应一声,就和他的同伴如箭出满弓射向山下。他养了这么多天,有一股子劲没处发泄,便跑得飞快。他要去向楚君献宝,他要去跟熊通交谈,他还要去会会女荪。过去他听说的多,从没有见过这件至宝,传说中的宝贝比实际的石头要神奇。自从见了这块石头之后,他感到卞氏祖宗被什么东西愚弄了。这个石头再宝,也不值得这么多代人为它牺牲。他的心也随着这块石头的现形而归于平静。爷爷说的不错,有了这件荆山至宝,一个女荪楚君应该是舍得的。只要肯给女荪,什么样的宝贝他都不想要了。他不愿一直生活在这种等待中,他不敢想象,自己也跟爷爷一样等到老。
孙子喜孜孜的往前跑,爷爷望着望着,直到望不见孙子的影子了才收回眼光。然而他的眼角扫着了另外一些东西,再放眼望去,不觉神色陡变。那是城内所插的各诸侯国的旗帜。他望不清,就问身边的晚辈们:
“那些花花绿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晚辈们眼睛好,告诉他那是诸侯国的旗帜,他忽然大叫:“快,快把他追回来!完了!”
晚辈们不知老人说些什么,但大家都知道老人的担心有道理,因为他是一位哲人。话音未落,马上就有几个后生也如箭离弦般冲下山去。爷爷浑身发跳,几个人将他扶着,他才没滚倒在地,却大咳不止,一边焦虑地望着山下的路。
过了好半天,几个后生回来了,个个喘成一团,告诉爷爷说,卞和一直飞奔跑进大殿了,另几个同伴都被挡在大殿外,没有追上,喊也喊不应。老人浑身颤抖,问道:
“王殿里有什么动静没有?”
后生们告诉他,大殿里楚君正在接见各国宾客。
“孙儿,爷爷对不起你呀!……”
老人凄惨地大叫一声,趁人不注意,他猛地一头撞上了老祖宗墓前的大石碑,软绵绵倒在坟墓前。大石碑上什么也没有写,最终却让鲜血拖出了长长的一笔。人们将他抬回去时,他已经气息奄奄了。
就在各国使臣向楚君献礼时候,忽然听见大殿外有人声吵闹。守卫跑来报告说,有野人献宝。所有人忽然间如猫闻见了鱼腥,眼睛一齐射向了大殿外。熊眴的脑袋顿时一阵晕眩。献宝的野人常有,假如只是一般的宝玉也无所谓,但占卜的说这一带有宝玉现形,这么多使臣也是冲荆山之宝来的,他只担心是那种东西。为什么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时候跑来了呢?他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难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无能掩盖,不能不让人进来。他瞥了熊通一眼,装作高兴的样子,说:
“我正担心没有献给天子的礼物,这下可好了。传进来!”
熊通自然跟哥哥想的一样,也害怕献的是他们朝思暮想的荆山之宝。他跑出殿外一看,在高台下跪着的偏偏正是卞和,不由得暗自叫苦。但此时退回去是不可能的,只好让人传唤,而且必须大声传唤。卞和显然兴奋着,将剑交给卫士,一口气跑上了几十级台阶,没有在意熊通的脸色,兴冲冲进到大殿跪下。
熊眴一见来人,不觉透心冰凉,果然就是卞家人!他那天与卞和的爷爷一阵长谈,就把荆山之宝跟卞家联系起来了。正想着用什么办法取得更有价值的东西,没有想到他的孙子会在这时候撞进来。卞和跑得脸上尽是汗,双手举起一块麻布裹着的东西,老远就高声大叫:
“大王,野人卞和,向大王献上荆山之宝!”
熊眴好半天做声不得,暗自叫苦。“大王”的称呼只限定在关门的荆山之内,当着天子使臣的面口称“大王”,再加献的是荆山之宝,这不是很容易就让人看出楚君的僭越意图吗?他偷瞥一眼使臣们,还好,没有人注意卞和的称呼,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卞和双手高举着的麻布,似乎要望见里面闪闪发光的内容。接着,他又为那麻布里的东西为难了。怕见它的真面目,却又不能不见。
“呈上来!”
武士接在手里,打开麻布,送到了熊眴的面前。熊眴放心了,那不过是一块石头,既不闪光也没有色彩,甚至比一般的石头更丑陋。但他的心脏越跳越剧烈,他的脑袋一阵接一阵地晕眩,他的手也微微发抖了。这就是老祖宗记载着的荆山之宝吗?不论这块石头有什么特别,但石头上面有老祖宗的手印,先王也曾将它抱在怀里,对着它沉思。这是今人与古人的连接,它寄托着祖先对后辈儿孙的企盼啊!即使真是一块顽石,也不能让别人夺走!
熊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他心里明白,卞和的爷爷不会开玩笑以假充真,这肯定就是那件宝贝,老者是考虑足了才献出来的。让这么多国家和君主们垂涎的无价之宝,就裹在这块顽石中间。倘若是件谁都认得出闪闪发光的东西,也就算不得真宝了。所谓“顽石裹藏”就是这么体现出来的。他的眼角发现,那么多使臣都瞪大了眼睛,便灵机一动,一把将那块石头扔了下去,砸得地下“嘭”地一声响。
“大胆!”熊眴大声斥道,“今日朝见天子使臣,你竟敢弄一块石头前来戏弄。”
卞和急急地分辨:“大王,卞和没有说谎,这真是一块美玉,我爷爷说……”
熊眴打断了他的话:“住口!”见卞和还要据理争辩,他只好说,“你说是玉,我们也不冤枉你。后殿有玉工,让他们鉴定。殿外侯着!”
几个人不由分说将卞和扯起来,扯到了大殿外,让他跪着。卞和一子呆住了。几天前还那么和霭可亲的大王,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成了这么一副恶相呢?再看立在门口的熊通,这位对他友好的公子脸上也像上了霜,没有一丝同情和亲切,望着他的眼睛射出了怕人的光。就在卞和被架出大殿的同时,熊通赶紧跨进门去,捡起那块石头交给一个人抱着,站起来时,只见哥哥眼睛瞪着他。他明白意思,出门就走了,望都没望卞和一眼。
熊眴招待大家继续说话,但说的没了题目,听的心不在焉。熊眴早就累了,见大家一脸疲惫的样子,建议使臣们先去休息。其实他自己倒想躺一会儿。但使臣们都说不累。他只好吩咐上茶,陪着这些使臣们等待结果。茶在那时被制作成“苦羹”食用,北方来客用不惯,但此时,他们吃在口里感觉不出味道。
在后殿,短短时间,就演出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惨剧。
熊通走到后殿的玉器房,抱着那块石头的人跟着跌跌撞撞。走过那并不长的通道,他的主意就已经想好了。玉器房见公子来了,一窝蜂跑过来跪下。熊通严厉地说:
“你们听着,这里有一块石头,是野人献来的。献宝人说是荆山至宝,是绝世美玉,要献给楚君。你们可要看清楚了,到底是石头还是宝玉,楚君立等着回话。”
玉工头儿不知将军是什么意思,一边吩咐大家“看仔细”,一边注视着公子的表情。但公子的脸上铁板一块。揭开蒙在石头上的麻布,玉工们都惊呆了,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外行看着是石头,他们却都认得这是一块美玉,一块千年难逢的至宝。而且,有关这个至宝的神话代代相传,今日得以亲见,叫他们如何不激动万分!
那块石头传到了第一个玉工手里,那玉工高兴得喊叫起来,一边磕了好几个头:
“恭喜大王,恭喜公子,这是上好的美玉,是荆山至宝。民间早有传言,荆山有宝,千万年演化,我今天才得一见,实在是我楚国之幸呀!”
熊通的脸上扯了几下,冷冰冰地问:“你肯定吗?”
“肯定,我以身家性命担保,这确实是至宝啊!”
“拉出去,砍了!”
几位武士拎鸡似地拎起了玉工往外拖,但玉工还在大喊:
“公子,这的确是好玉,为什么你不听真话?”
那人被拖走,喊声被突然掐断,显然脑袋已经离开了脖子。
那块石头还扔在那儿,但一排玉工再无人敢于看它一眼。
“怎么了?大王还等着回话呢。你,再看,看仔细。”
第二个双手直抖,捡起那块石头对着阳光左看右看,然后恭恭敬敬放在地下。
“怎么不说话?”
“公子,小的怎么说都会是欺君之罪。”
“说真话。”
“这是真正的玉……”
“拖出去!”
刀上还在滴血的武士又将这人拖走了。
十几个玉工都战战兢兢如筛糠,都将头顶在地下,仿佛要藏进地缝里去。
“你,接着看。”
“我,我,我的眼睛不好……”
玉工头儿琢磨出了公子要的是怎样的回答,联想到大殿坐着许多使臣,似乎明白了些个中文章,便捡起了地上的石头,左右看看,轻声说:“大人,这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块石头,河里到处都是。”
“你肯定?”
领头的犹豫一下,一想改口必死无疑,便一口咬定:“是的,我担保它就是一块石头。喂,你们看看,是不是一块石头啊?”
玉工们都点头,说是一块石头。
“那好,大王和各国使臣们还等在大殿上听回话,你去据实秉报。把这块石头抱着。”
那个头儿额上冒汗,飞快地跑去了。
玉工头儿跑进大殿时,见殿外跪了个小伙子,显然是此人献的。小伙子惊慌失措,眼巴巴地望着他,只要说是石头,小伙子注定没有好下场。但此时他顾不得什么真理不真理了。跑进门槛时还摔了一跤,石头飞了老远。他跪着爬过去捡起石头,一想不能这样对待石头,便又扔了。他跪在大王和客人们面前,眼角一扫坐在两旁的客人,顿时明白了熊通的意思,也庆幸自己猜得不错。他又将石头抓在手里高举着,高声说道:
“尊敬的楚君,玉工房经过反复考证,这块石头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从河下拣来的一块顽石。”
熊眴厉声问:“可靠吗?”
“小人不敢有诳语。”
“再让其他玉工看看。”
这个玉工头儿简直是死里逃生,连滚带爬跑回来说,大王还要有个人去证明。
玉工们似乎这时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便站起来一个年长些的人,向将军一揖,从容不迫地说:“大人,让我去吧。”
熊通不放心,问:“你怎么说?”
“小人照实说。”
“什么是实?什么是虚?”
那人说话声音有些凄凉味道:“天子使臣,诸侯仆人,一起到我们这里来了,无非要找一件真宝贝。可惜荆山乃穷乡僻壤,多的是石头而没有什么宝。我会告诉他们,我相玉石一生,两眼可以穿透铁石,有玉无玉,瞒不住我的这双眼。有我作证,相信不会再横生枝节了。”
熊通直视着他,眼睛不易觉察地眯了一下,那个玉工也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这位年纪并不大的老玉工来到殿上,在熊眴面前跪下,高高举着这块石头说:“玉工房玉工十有八人,我们所有人都认真地检验过了,这不过是一块顽石而已。”
“你确定吗?”
“小人家族世代琢玉,世世代代见过的美玉何止百件千件。小人自小就跟先祖学习相玉,练得两眼可以穿石。小人以身家性命担保,这的确是一块顽石而已。”
“你下去吧。”等那老玉工一走,熊眴对客人们道:“这位玉工是楚国最好的相玉之人,他们家族磨出的玉曾经敬献天子,他的话断不会错。山野小子,不懂规矩,让各位见笑了。想必是他穷极了,要来讨个封赏。今天是个好日子,有这么多贵客,我就不惩办他了,给我打出去。”
可是卞和不买帐。诚信重于生命,这是爷爷常挂在嘴边的话。玉可碎而不可污,这是卞氏家族的立身信条。他似乎明白了‘宝玉现形,地动山摇’的内蕴,正是应在自己身上。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让卞氏家族蒙上耻辱的标记。于是在大殿外头高喊:
“大王,那的确是美玉!那是先王留下的,您可别听他们胡说呀大王!……”
熊眴见这小子不懂事,大怒道:“好一个刁滑之徒!”他转身向天子使臣一揖,声音发跳地问,“请问大人,这个刁徒以假乱真,犯了欺君罔上之罪;上国贵客面前耍泼,犯了顶撞之罪;伪造先人遗言,犯污辱先人之罪;妄称主子为王,犯僭越之罪。大人,不知天子律条该处以何刑?”
申国使臣离坐向楚君一揖,笑着说:“野人不懂事,但念其他一点诚心,一点忠诚,饶他好了。再不,让他到在下的住处去,让在下问几句?”
楚君从内心感谢申国使臣,至于让这家伙去问几句,那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抹平卞和带来的冲击。他转而笑道:“是呀,这种顽劣野人,实在怡笑大方。把他赶出去吧。”
“对对,让他走就是了。”
使臣们都认为应该饶了这人,但他们的肚子里,却是要等方便时候找到这人。熊眴也有打算,只要卞和出了殿,兄弟一定会把他藏起来的。于是再命令:
“让他走吧,给点赏赐。”
“慢着!”
天子使臣站起来,大家也跟着屁股离开了坐位。熊眴满以为天子使臣境界高,胸襟宽,会以仁厚为怀,一定会为卞和开脱,说几句别人说不出的好话。不想天子使臣却板着脸道:
“奴隶砍头,庶民刖足。”
这个胖子出一道难题,要看看楚君如何表演。再则砍了这小子的脚,他就藏不住也跑不走了。
熊眴别无退路,喊道:“砍掉他的左脚!”
行刑的武士随时都准备行刑,他们随朝班分站在大殿帷幕两旁,听见喝叫,就飞奔而来,十分熟练地一边一个将卞和拖走了。他们刚迈出大殿门槛,只听见一声惨叫。但那不是卞和发出来的,而是熊眴的儿子。
与此同时,卫士报告,殿外围满了人,看样子是一支大队伍,怀里都有武器。熊通害怕兄长在使者们的威逼之下作出什么决定激起民变,赶紧跑出去。果然,殿外有数百人之多,远处还有许多观望的人,处理不好,他们的力量足以把他们一锅端。他向那位见过一面的卞叔一揖,然后走过去,悄悄说:
“卞叔,卞和来得不是时候,天子和诸侯都派来了使者,都是冲荆山之宝来的。大王正为难。”
卞叔向公子行礼,告诉他:“他爷爷已经撞碑死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公子,卞家世代忠于楚国,你可要保护他……”
“放心吧,我们是一家人。回去吧。”
卞叔只好让人散去,只留下几个人等着卞和。熊通见他们散开,难受过后,肚子里又升起一股欣喜。卞和的脚被砍,对于楚王的政权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熊眴的儿子才十来岁,这位未来的储君长得如一根豆芽菜,身体瘦,心肠软,又天生好奇。在西山跟卞和玩了大半天,让他爱上了那位大哥,天天缠着母亲要再去西山玩儿。听说卞和进殿来了,而且还带来了美玉,就兴冲冲要来见见他,看看热闹见见宝。刚走到侧门,忽然听见父亲大发雷霆,就不敢往前走了。接着又看见通往玉工作坊的路上有人紧张地跑去跑来,他也溜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不想却看见了被砍了脑袋的人躺在血泊里,杀人的武士如泥塑立在死人身边,便往后退。长这么大,他还没有看见过死人,更没看见过杀人。
他跑进玉工作坊,见那么多人跪着,而老玉工对叔叔说的话他听出了是作假的意思,不免担心卞和的安全。玉工奉了熊通的命令往大殿飞跑而去,他也小跑着跟在后面。他为这些人的阴谋震惊,却又想不出办法救卞和。
果然,父亲动怒了,要砍掉卞和的脚,父亲一声令下,他吓得大叫一声,晕过去了。
女荪也听说卞和来了,正担心无由得见,少公子要跑到前殿看热闹,正合上了她的心事,这样可以借找少公子去看看卞和。突然听见一声惨叫,她飞奔而来,见少公子两手紧抱着门框,两眼失神,脸色煞白,就问他怎么了。少公子见了她就大哭,要她救救卞和。女荪再问卞和怎么了,少公子说,卞和好心送来宝石,他们却要砍掉卞和的脚。女荪一听,忽然地头昏脑胀。
“人呢?”
少公子指着行刑的地方:“拖去了……”
完了!女荪两腿一软,也歪倒在地下。
原只说这里没有什么宝贝,也没有把什么宝贝放在心上,没想到真的有这种东西。卞和不会撒谎,对楚君也是忠心耿耿,找到了宝玉就送来了,怎么就落得这等下场呢?她自然也知道来这么多客人的事情,卞和显然是不该碰在这种时候来。可她人微言轻,无力救助心上人,这可怎么办呢?她的脑袋嗡嗡作响,胸口好一阵子难受。她感到自己要死了,也无暇顾及少公子。一主一仆就这样坐在地下,同时热泪双流。好在赶来了许多侍人,有的抱公子,有的抬女荪,把女荪扶进了她的房间。
女荪两眼失神,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闪动着来来往往的人影。她不敢哭,不敢说话,在宫廷里不经允许是不能出声的。围着她的有许多人,大家的表情都很严峻。等她缓过神来,见大王和夫人以及熊通都挤在小小房里,围在身边,忙溜下坐椅跪下,到底忍不住哀哀哭泣起来。只听熊眴怒冲冲道:
“什么荆山之宝,一出现就惹上了这么多麻烦,我看它是妖孽所化,谁沾上谁倒霉。来人,给我扔到天坑里去!”
“慢!”熊通说话皱着眉头,带着情绪:“哥,假如要扔掉,还不如送给天子使臣,献给天子至少也可以换来几天安宁呢。”
“献给天子?不,那是奇耻大辱,是对先王的背叛。献给天子就意味着向强权屈服。”熊眴看出了兄弟的情绪,他问:“你说怎么办?”
“不能扔。天赐我荆楚以镇国之宝,这是先王在天之灵的显示,预示我们楚国要兴旺发达了,怎么能够扔掉呢?如果只是一般的金玉珠宝,这么多人也不会兴师动众跑这么远来打探。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保护它。”
“可是你看吧,卞和受惩,玉工被杀,我们无端地受到怀疑,楚国如此贫穷脆弱,怎么保得住呀。”
“保不住只是暂时的,但如果上天的赐予我们不要,就必将受到天帝的惩罚。这是老祖宗说的,天赐不取,反受其殃。”熊通反复强调这个意思。想了想,他想出个主意,“哥,我想这件东西不能放在城里,也不能放在我们的身边,还是当作一块石头,让卞和抱回去。我们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就行了。”
其实熊眴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但他又担心:“要是卞和死了怎么办?要是他送给了外国怎么办?你看这些使臣,有的要惩,有的要放,其实都在暗自打各人的主意。他们的鼻子胜过了猎犬,眼睛胜过了老鹰,他们未必会相信我们今天的表演。”
熊通信心十足,他的认识与哥哥相反:“不管他们信不信,我们已经闯过了一关,是不是?虽说牺牲了卞和的一只脚,死了几个玉工。我看他们的聪明也不过如此,离开大殿了,他们后悔也无可奈何了。再说卞和,只看他爷爷讲的那些话,就知道他对楚国的一片赤诚。他们爷孙俩和整个卞氏家族一片忠心,却受到了这等不白之冤。无论他受怎样的委屈,也断不会把这宝物送给国外。我想,让他搬个地方。我打听到那边高山险峻,树大林密,上有百眼甘泉,是先人住过的。让他到那里去吧。女荪已经跟他有了感情,让女荪陪着他,也使他有些安慰;再说女荪心眼儿多点,有什么意外也可以对付。还派些人去耕种,给他们做个伴。”
最高君主在下人的房里商讨国家大事,女荪的心里在流血,却也体谅楚君和公子对她的信任。她爱那个健康又有头脑的小伙子,也感激君主对她的重视,可是卞和成了残疾,要自己跟那个少了一只脚的人到一起,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呢?她说不出什么滋味儿,只是跪在那里泪流满面。熊眴注意到她的神态,将她拉起来,好言抚慰道:
“姑娘啊,你在宫中这么多年,排戏剧,攻礼仪,教唱曲,为楚国争了脸面,也让寡人轻松办了许多事情。在寡人和夫人的心里,是拿你当女儿对待的。这次遇见了卞和,看他是那么好的小伙子,原打算成全你们成为一对好夫妻,可他不懂大王的心思,不懂我们的处境,当着那么多使臣的面,我们不得不这样待他。话说回来,这也是免不了的一劫啊!公子说的对,他是为我们荆楚牺牲的,权当是一次出征受伤。你跟他到了一起,是为他,也是要保住我们的荆山之宝,万不可说是我们派你去的,你只说是帮他逃进深山密林。为了我们楚国的将来,为了荆楚子孙的幸福,我们必须勒紧衣袋,含辛茹苦。姑娘,委屈你了。”
女荪听了这番话,心头不觉升起一股豪情,她没有刚才那么悲伤了,再次跪下说:“大王,我愿意去。”
“好,等他在宫里养好了伤再说吧。”
卞和在那间黑屋子里疼得死去活来,各国使臣却在四处打探宝贝的下落。第二天,白天熊通安排各国使臣们到处玩玩,想把他们拖疲倦然后请他们滚蛋。不想他们的精神很好,白天两腿不停地运动,晚上还走街串巷到处嗅着。夜已经很深了,仍然没有睡意。他们悄悄地聚集到天子使臣的住处,一个个表情凝重,愁苦着脸。胖子问他们到底探出什么没有,他们都说,这次上当了。原来白天他们的随从到处打探,终于察觉出了问题。
他们看出了古城被装扮过又还原了的痕迹,接着发现所有使臣被限制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出外时后面还跟着尾巴,不能单独接触任何人,而且所见到的老百姓也都跟他们言不由衷。再回忆熊眴熊通兄弟俩对献宝人的态度和处理方法,越想越觉得漏洞百出,那是做给他们看的。
胖子已经预感到吃了大亏,听他们一说,才明白真是被耍了。到这时,天子使臣和诸侯国使臣团结起来了,不但有了共同的话题,甚至心往一处想,力也往一处使了。他问,现在怎么办?申国使臣给天子使臣出点子,要他把楚君召来,再看看那块石头。
“好,传话出去,请楚君来一趟。”
权国的使臣认为大口大气地召楚君不大好,深夜进宫去没理由不说,而且看不出名堂,胖子便改口:
“你说怎么办好?”
“请熊通来。”
“对对对,”天子使臣觉得有道理,点头同意。“我看这个熊通将是楚国的一只饿狼。蚡冒活不了多久了,这个将军可不能小看。我只担心,天子将会睡不着觉了。”
“可是没有办法除掉他呀。”
“传他来,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传话出去不一会儿,熊通来了,雄赳赳,气昂昂,问使臣们有什么吩咐。这时该由天子使臣发话,胖子便拉起架子质问:
“公子,昨天大殿之上有野人献宝,被砍断了左脚。我们过后左思右想,似乎这里面的疑问颇多。比如那个年轻人有话要说,可你哥哥却仿佛怕他说出什么来了。再比如,那些玉工的话也好象是有些压力。说不定,真是一件无价之宝也未可知。若不是至宝,你的哥哥也不会牺牲那个年轻人一只脚啊!”
熊通离了哥哥就什么都不怕了,他反唇相讥:“那人的脚不是您让砍的吗?这个小伙子跟我还演过戏,跟我还是好朋友,哥哥也认得他。楚君原是要保住他的脚,已经开口让他走了,还传令要给点赏赐。没想到您就那么认真。不听您的话吧,说不假您是打着天子旗号的使臣。在下不知您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胖子说:“天子法度不可废驰,在下的意思不过是照搬礼法而已。不想楚君竟当了真。”
“是啊,是啊,我兄长向来胆小怕事,向来办事认真,也不看看说话的是人是鬼,更不会想到您可以拿天子的话当儿戏。”
胖子听出了话意,也看出这小子不是个好缠的。但现在对方的态度属于细枝末节,不能过多纠缠,就变换了口气:“是啊,也怪我说话没有多加考虑,致使酿成了这么大的祸事。将军,我们想再看看那块石头,行吗?”
熊通嘿嘿怪笑了一声:“那不可能。”
“为什么?”
“一块没用的石头,早就扔进了天坑。”
胖子脸上变了:“若真是一件无价之宝呢?”
“越是宝越是要扔。”
“在下不懂。你可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什么宝贝,都是天子的。”
熊通笑道:“扔进天坑,同样是在王土。您说是吗?”
“献给天子不好吗?”
“若是真宝,自然献给天子。若是一块石头,那不是欺君之罪吗?与其放在这里让你们睡不着觉,还不如扔进天坑大家心安。楚国可受不起人的拨弄。”
胖子无话可说了,愣了半晌,那位使臣再问:“在下一句话,让那个年轻人受这样的无妄之灾,这与天子宽大为怀的宗旨有悖。可否让在下去看看他,给点儿补赏?”
“谢谢使臣。您的补赏让我代为转交。按照法度,野人不可见天子使臣。这也是天子礼法。”
他们这时才彻底感到被耍弄了,因此个个的脸都垮得老长。“你去吧。”胖子说。等熊通走了以后,胖子问:
“你们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小子?”
罗国的使臣说:“肯定找不着了。即使找着,也没有办法弄到那件真宝。楚人向来蛮劲可怕,不然怎么叫荆蛮呢?别看那年轻人的脚被砍了,要他把一件宝物送给外人,他们是绝对不肯干的。”
天子使臣恨了一声:“明天走吧,从长计议。”
熊通从使者那里出来,心里盘算起来了。使者们一走,卞和脚被砍的事情就瞒不住了,卞家人问罪怎么办?他的脑袋转得快,马上想出个办法来。杀了这帮人,一让卞家恨他们;二让天子给哥哥施压,让他振作起来;三把卞氏人马拉进自己怀里。于是他飞快走出城,那里有卞氏家族的人。
果然,一些人围过来,问公子是不是有事交待。他们都把他看成自己人了。他问:
“卞叔呢?”
“在家为卞爷安排后事。”
“好,我告诉你们吧。”
于是他把卞和受刑的事情说了一遍,要他们如此这般。
使者们都同意明天走,因为大家都想着以后自己用什么办法弄到那件珍宝,不想再与别人分享。第三天他们离开古城,楚君一家老小送他们出境,路上,天子使臣说的话很有威胁性:
“熊眴,自你先人被天子封子男以来,承蒙天子福佑,每年并没有要你们特意上贡,桃弧棘矢,做做样子而已。天子常说,楚人地贫而民寡,不必为难他们。可是这次,天降宝物以天子,卜者皆知在荆山,你却故作不知,这让天子遗憾呀!……”
尽管熊眴一再小心陪礼,一再表示继续访查,查出来一定给天子献上。但他们没有人相信他是诚心,因此一个个脸上如上了霜,根本不理他的话。精心准备的礼品,他们一个也不要。他们并没有回去,继续往罗国去玩了。熊眴送他们十里路,他们互相说话嘻笑,并不理睬主人跟在后面。走时熊眴率大家跪送,他们竟然连头都不回。
熊眴一直跪在地下,头都不敢抬,直到侍人告诉他,使臣们都走看不见了,他才爬起来。爬起来时还没站稳,就又一头栽倒了。人们扶起他时,只见他口吐白沫,脸色苍白,大汗淋淋。大家将他飞快地抬了回去,他说好冷,便将他抬进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生起大火,椅子上垫了两张虎皮。郎中跑来给他一些药,再给他一些姜汤,弄了好半天才好了些。
但这一行使者没有走多远,翻过几道岗,忽然见岗上岗下发黄的草丛中涌出了数不清的蒙面人。他们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好,天子使者充大,喝道:
“你们要干什么?这可是天子和诸侯的使者!”
这些人根本不搭理,一声口哨,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不要多一会儿,除了骡马站着,使者团队所有人都倒在草中。天子使臣以为自己死了,躺在草丛中喘息。睁眼见几个人围在身边,才明白自己没死。有人命令他起来,他战战兢兢爬起来,缩头立着。一个没有蒙面的人过来道:
“回去告诉你家天子,不要欺人太甚。”
就说了这句话,所有人一哄而散,让人感不是真的。但草中倒着流血的人,旁边站着一匹骡子,背上驼着一些东西。这些人还算有情,没有将他扔在山野里喂老虎。他爬上骡子,亡命地飞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