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被森林封闭着的深山里,隐藏着一个个小村落,一个村落是一个家族。远古之时,能管理一方者便是王。楚君自熊渠以后,留下了“楚王”的称呼,但实际上并没有王。古城被废弃,这里就成了自生自灭的蛮荒。但自武卞在这里扎下根以后,百年来除了本族的繁衍,往这里靠的野人也在这里安家,因为卞氏为原住民,再加卞氏都明大义,便成了远近百里的实际统治者。他们习武习文,牢记着先王的遗训,一直等待着楚王的再现。忽然间楚君进山,正是荆山之宝现形,是先王的在天之灵昭示,卞氏家族整个地紧张起来。他们盼望着一代英雄出世,等待着楚人按先王的遗训打出个楚人的天下。卞和作为掌管先王遗物的传人,带着人去参加祭祖大会,其实是要看看楚君的模样。
不幸这一看,好叫他们失望。别的小伙子可以借此纵情渲泄,他却心头沉重。爷爷曾把先人的话向他传授,说,熊渠虎背熊腰,力大无比,两眼深燧。如果是那样种样子,就是先王要等的英雄。可这位楚君呢,连个一般人都算不上。
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尽管夜气凉意还浓,但年轻人们感觉不到冷,相反一个个心里热乎乎的。男孩子们准备好了给姑娘们的香草__那是从悬岩和深涧边上采的,放在衣服里可以保持几个月的香气。女儿家们准备了给男孩子的小玩意儿,或草编的香袋,或一根丝线拴着的绒球。
卞和出了城,随他一起来的人们就围了拢来。他们都看出来,这位楚君不是先王要他们等的人。他的叔叔安慰说,既然上天昭示让宝物现形,那么就一定是有道理的,不用急。叔叔还告诉他,应该玩玩再回去。叔叔可怜侄子,小小年纪就承担起了与他年龄不相当的责任。更主要的,有人发现有一群女孩子赶来了,尽管天黑,但从那光鲜的衣服和特殊的香气就判断得出,是楚君派来的。他要为侄子腾出地方,自己带人闪到一旁,看看到底她们来做什么。说完,卞叔就与其他人走了,丢下了卞和一个人。
卞和心头不轻松,无视满街的漂亮姑娘,对远处的男女交往也充耳不闻,径自走到河边,掏出了带在身上的香草,一点一点地扯碎然后扔到水里,看着它们急促地流走。早在百年前,武卞就立下了规矩,保护那块石头,必须是长子,一如楚君传位。而长子在承担责任的同时,必须先于其他人从军出征,以示永不背叛楚国利益。卞和爹从军死在外头,他就是卞氏家族的顶梁柱,其他人都必须为他服务。他的肩上所承担的,竟比楚君更重。楚君进山寻宝来了,只要交出去,整个家族就轻松了。可是有老祖宗传下话来,必须交给真正能够使楚国振兴的君主,其他人不能交。可是看看楚君吧,却是一副猥琐形象。更让他沉重的,是那位公子的傲慢。看他那样子,卞家从此将没有平静的生活了,因而他的心情沉重。
忽然****着的背部有些发热,他感到身后有人,猛回头,果然贴他很近站着一个姑娘,姑娘望着他嘻嘻地笑。在这朦胧的夜晚,姑娘的模样就是个女巫,就是个山鬼。那笑,那气息,不是人间应有的。凭着那一身华丽的衣服,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站在大王身后的姑娘之一,接着他认出来,她就是那位戴着面具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这不会是做梦吧?他摇摇头,再揉揉眼。不错,是那个姑娘。他朝后退了一步,这姑娘跟月亮一样光彩逼人。在这姑娘身后,竟然有一群姑娘,她们是陪她来的,此时黑暗将原野布置成了一个仙境。尽管他平时在同龄人中算得老成,这时也失了方寸。
“怎么要扔掉呢?”姑娘问。
他笑了一下,又有些悲哀:“没有姑娘会看上我。”
“可是你为什么又要采呢?”
“爷爷要我采,不过是要哄他高兴。”
姑娘将手伸出来到了他的面前,那意思是说,她愿意接受这些香草。他犹豫了一下,将香草送了过去,搁到了她的手里。姑娘接在手里,对着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她再向前迈进一步,乳胸差不多贴到了他的胸前,操着女巫的嗓音说:
“天神传话,今夜把我交给你了,你带我走吧。”
这种巫气如果是平常人遇到,一定忽然像被施了魔法,任她摆布。但卞和自己就懂得这一套巫术,甚至比她更精更原始。他的心里一动,她是来套话的,那么好,就顺着她,看看她怎样表现,要说些什么。怀着奉献的精神,他搂住了她的腰肢,走向河坝深处。他们的身后跟着她的那些弟子。满河坝的芦苇弥漫在雾霭中,如梦境般虚无飘渺。她的那身薄衣服在黑暗中飘飞,似一朵白云飘荡在原野,散发出阵阵幽香,如天女显出了鬼气。
远处近处,都有火在燃烧,到处有吃吃的笑声和低语声,夹着歌声竹笛声。闪烁的火光映照下,到处都有一对对的倩影搂着嘻戏着,有的如两条蛇缠绕在一起呻吟,有的低声唱着情歌。他们越走越慢,仿佛要走向天空。
到了芦苇深处,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她扯开了系在胸前的带子,衣服就如蛇皮一样落到了脚边。二十年的****如放开了闸门,连同生命一起倾泻进她的体内。天当床,地当被,他们忘记了一切,痛苦而畅快地呻吟。
她的弟子围了一圈,有如一道五彩的栅栏。男女交合,在她的眼中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天气有些凉了,有姑娘上前来,往他们身上披上了麻衣。卞和问她叫什么,她说她没名字,宫里人都叫她“女荪”。****发泄,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她从天上回到了人间,他从奴隶渐渐变成了庶人。两人慢慢成了正常的人,相拥相抱呢喃着,不知夜渐深,头顶的星河旋转了半圈了。
而在楚王殿前的高台上,熊眴和大夫们进行了周密的安排,睡不着,孤独地跪在神坛前。台下的男女在唱着跳着,男男女女毫无顾忌地尽情嬉戏调谑,而更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堆旁,有无数男女在发泄****。这体现生命活力的场景又让他对自己难以康复的身体绝望。他所能做的,就是向先人祷告。
熊眴并非一个无能的人,也不是个没有理想和抱负的人。他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将先王留下来的疆域治理得井井有条,城内凿井,田野修渠,使国内充盈,让百姓安居。他与周边国家都很友好,跟早在一百多年前就闹翻了的夔国恢复了关系,还开启了濮地,让先王留下的疆土稳固富强了。然而地盘到底有限,财力兵力也不足,这与先王所期待的扩大版图还有很大差距。更糟糕的,是自己身体突然垮下来了,他空有一腔志愿,也难以实现了。来到先祖奋斗的地方,经卞和的那一番话的刺激,使他强烈地感到对不起先王。
熊通巡视了一遍过来,见哥哥跪在这里祈祷,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便走过来好言道:“哥,夜凉了,露气浓重,进去吧。东西在卞家人手里,他们都是楚人。女荪会打探出情况的。”
熊眴站起来,望着西山,可是什么都没有。
原以为找宝很难,卞和的出现让他触着了那东西,却又为几句偈语而忧虑。“拥者为王”自然是懂的,可“地动山摇”是什么意思呢?他心不踏实,忧喜参半。
熊眴还是很小时候来过这里,是他的父亲熊坎带他一起来的。父亲向他讲述着先人受天子压迫的历史,讲先人在荆山奋斗的艰苦,但他感受不深。现在父亲早已作古,他也执政十有七年,重到故地,才感到先王艰苦卓绝奋斗的不简单。那《犁田歌》的舞蹈和唱词,都是先人传下来的,他没想到民间还保存着它的原貌,因而感触颇深,心情也随之沉重不堪。
他望着西山,这时候,那里似有一团白雾,你感觉到它的存在,但定神凝视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喃喃道:
“我只担心,会给我们的子民带来灾祸。”
熊通年轻人胆大,安慰他说:“你放心,这是上天的安排,既然现形,就不会主祸。”
熊眴的担忧不是兄弟想的这么简单,他说:“我还担心,天子和诸侯们也会测到这里,那样的话,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熊通对哥哥很尊重,但对他谨小慎微的作风向来不以为然,他倒巴不得把事情闹大。他不好埋怨这位对他一直友爱的兄长,只是说,他也想到了这一点,早就把要道口都布置了岗哨,不准任何人随便闯入。他硬把哥哥扯进殿去,要他睡一会儿。要离开时,兄长特地嘱咐熊通,不可吓了那个小伙子,慢慢地掏出真相来。
熊通点头,离开了兄长,自己也毫无睡意。他忠于职守,为哥哥为国家承担着许多责任。哥哥越是身体不好,他就越是要加倍警觉,何况兄长说的是,荆山之宝可能引起许多麻烦,半点也马虎不得。他将兄长安顿睡下后走出大殿,来到高台,忽然望着下面戏台上的舞蹈,脸上的肌肉不觉抽搐了几下。
此时舞台上,另一些女巫装疯卖傻地跳着堪称****的舞蹈,惹得男子们一个个面红耳赤,连那些守卫的兵士们也都不自觉地将脸朝向了舞台。随着鼓声越来越急骤,那些女子似乎忘了自己。在火把和烛光的映照下,那肉体足以让男子筋骨酥软,那动作足以让人发狂。
他猛想起了女荪,女荪可能正与那个小子搂在一处呢!
好在他更大的梦想是扩大楚国的疆域,并非男女性爱。为了实现远大的抱负,他准备承担任何压力,准备克制任何欲望。这鼓声传递给他的是另一种情绪,那就是战场上的厮杀。
这鼓声传到河边和野外,给野合的少男少女们壮了胆,又好似一剂催****,使他们沉浸在****的颠狂享受中。卞和第一次与女子的肉体接触,说不出的狼狈,说不出的兴奋,与女荪直玩得精疲力尽,满身狼籍却不知疲倦。
他将香草挂到她的腰。她则将带着爱的遗物的亵衣塞进了他的衣服。姑娘们拨开了火堆,加了些干柴,他俩坐到火堆旁,她又说话了:
“我是大王身边的人,大王奉上天之命,将我给你了。我王进山,是荆山之宝显形,山外都看得见。荆山之宝主我楚国兴旺,你要告诉我实话,荆山之宝在什么地方?到底是什么东西?”
卞和根本就没有想瞒她:“那是一百多年前先王熊渠传下来的。无论大王找还是不找,我们都会给楚王的。可是会有什么结果呐?谁都不知道……”
“可你为什么不交出来?”
“没到时候。”
“什么时候?”
卞和猛然打住。有些话是说不得的。他支吾道:“先王有话,能担大任者才可拥有,不然将害我楚人。”
女荪见他说话无头无脑,也感到事情很大,她含着惆怅说:“大王可能还等着你刚才的这句话。我能把这话告诉他吗?”
“说吧,没关系。”
夜深了,那边的鼓声似乎已经疲倦,女荪也要回去了。卞和牵起了她的小手,要送她回去。到了大殿那里,他们松开了手。边走边看见一些棚子里都塞满了人,歌唱声饮酒声与呻吟声交织在一起,两个人相视而笑,手又拉起来了,不想分开。
可是他不能再往走了,望着她走上台阶。
有个人悄悄荡了过来,一看是带剑的熊通。熊通的脸色很不好看,悻悻笑着:“好啊,大王要赏你个好姑娘,你客套个没完,原来把我们宫里的人给勾走了。”
卞和猛地意识到,这位女荪恰好与熊通也年龄相仿,女荪莫不是这位公子的女人?他不怕大王,却不愿为了一个女孩子与眼前这个人结仇。他沉着地回答:
“大王和公子不会随便将一位宫中人给野人。”
“说得好。的确,大王喜欢上你了,并非完全为了那件宝贝。再说你爹死在战场,这也是一种奖赏。”
这时一排女子从熊通面前走了过去,见女荪在熊通面前不大自然。再望熊通,熊通脸上挂着笑却笑得十分勉强。这两位宫里的人互相不对视,但那样子显然是有某种默契的。卞和不敢问,只好找些别的话来问他:
“你怎么不去玩呢?”
熊通有些悲哀又夹着些自豪,挺了挺胸说:“我不能像你呀,老祖宗定有规矩,贵胄之家的子弟不准乱交。”
“是呀,不然楚国真的就没有救了!”
熊通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不一般的内容,他摆摆手让女荪回去,扯着卞和在台阶上坐下。卞和看见,女荪和几个姑娘一起走向高台,随风飘来一阵特殊的香味,让他打个冷噤。
“她说她叫女荪?”
“女荪是宫里最得大王喜欢的人。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各国使臣没有不知道她的。不过放心,没有大王的允许,她也不敢跟你随便外出。”
“是呀,大王让他身边人找一个野人,不会无缘无故。”
熊通绕弯子,其实还是为了那件宝贝,想了想,干脆告诉卞和实情。他说:“你想想,好男儿多的是,为什么大王一见你就喜欢上你了,而且把最好的姑娘也给了你?”
卞和点头:“我知道。”
“占卜官测出荆山有宝玉现形,这对楚国来说是件大事。史籍上记载,说什么荆山有宝,得者为王。可到了这里,什么也没有看见。听说你的家就在西山,大王就注意了。”
卞和再起身向熊通一揖,说话坦坦荡荡:“感谢大王和公子的看重。卞和二十还没成亲,就是准备为楚国牺牲的。这地方是楚国边陲,是卞家人维护着楚国的地盘。卞家每一代人都必须随大王出征,是为了让家族中人不忘自己是楚人。我爷爷,还有我爷爷的爷爷,全族人世世代代保护着它,已经一百多年,就是盼着能让楚国振兴的君主出世。无论大王来与不来,到时候了,我们也会把它献给大王的。这是强求不得的,因为它在有人手里是福,在有的人手里就是祸。这祸是怎么回事谁都料不定。公子,我会全力报答大王。这些,我都跟女荪说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熊通放心了。这件宝贝真实存在,而且就在卞氏家人手中,他们会献给大王。这种结果大大地出乎他的意外,他真正放心了。至于卞和说大王的身体,这也不过是一种疑虑,慢慢看吧。他还要巡察,站起身来:“好,你回去吧,我会帮助你与那姑娘到一起去,我也说话算话。你爷爷一个人在家,应该回去照顾他。明天去你那儿再玩不迟。我们的时间还很长呢。”
告别了公子,卞和就该回去了。但他一个人时太想和女荪在一起了。才离开了多一会儿?竟连女荪长得什么样儿都没有了印象。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相信今夜的遭遇是真实的。不过他的怀里还揣着那件亵衣,揣着那块红肚兜儿,提醒他这不是做梦。他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走到半坡,又回头望着古城。那高高的王殿里还燃烧着大火,心爱的人儿在那个人所不知的世界,不知在想他没有。
卞和回了家,爷爷没睡,和家族中的老者等着他。他告诉他们说,大王明天会来这里。爷爷问:
“你看他们会来吗?”
“会来的。”
“万一不来呢?”
“那就没有什么荆山之宝。我们只好再等了。”
老人却不是想的这么简单,他问卞叔:“假如他们动武呢?”
卞叔回答:“灭了它!”
老人摇头:“不行。他们说不假是先王后人,再说这么多年来,他们也没有闲着,功不可没。你去做好准备吧,明天他们来了就看看情况,如果不来,我们就搬走。所有人都走。”
熊通等卞和走了,马上就回去找兄长,让女荪汇报她听那小伙子到底说了些什么。女荪的汇报说明小伙子没有撒谎。她说,这个卞和知道大王派她去是为了什么,卞和说那是楚国的东西,迟早会献给楚王,只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外的事,他很担心。
女荪告诉他们,卞和说,荆山之宝要传给能担大任者。难道卞家人认为他们不是拥有先王遗物的人?
熊眴和熊通都有些呆呆的。好半天,熊眴喃喃道:
“难道他们不打算交出来?看来我让先王失望了……”
熊通不答应:“不。他万一不交就来硬的。”
熊眴对这话有些不高兴:“他们有实力,不是你说的吗?”
“舍此再无他法,不行就只好回去调兵。”
“睡去吧。”
熊眴对这种话有些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