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光晟是后里镇唯一的大夫,他在镇子上开了一个小医馆,虽然收入微薄,但在乡下地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四里八乡的乡亲见到他总要尊称一声“先生”。这天下午闷热难当,柳光晟坐在医馆里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大喊着“柳先生”,他猛然一惊,睁开眼睛,只见申家大院的小厮二福满头大汗地跑进医馆来。
“柳……柳先生……我家老爷请你去一趟。”二福用力擦掉额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地说。
“莫不是有人得了什么急症?”柳光晟心中一动,他知道申云潜嫌自己只是个给村夫野人看病的乡下大夫--申家人身体有什么不适都是差人去城里请大夫上门问诊--今天突然差二福来请自己,着实让人意外。柳光晟暗忖恐怕是申家大院有人得了急症,来不及从城里请大夫,所以请自己去权且死马当做活马医。
“不是的,”二福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着急地说,“总之我家老爷请柳先生赶紧去,去了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见二福说得不清不楚,柳光晟也不再问,反正出了什么事到申家大院一看便知,他转身到后院向老婆交代几句,背上出诊用的木匣子,见天气阴沉,又返身拿了一把雨伞,跟着二福急急出门而去。
二人埋头疾走,一路无话,很快就走到了申府的大门前,二福上前将大门打开,请柳光晟进去,“先生这边请。”
柳光晟点点头,迈步走进大门,只见申府管家毕根站在垂花门前,一脸晦气模样地望着自己。毕根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后生,正是申家少爷申可轼,此时申可轼脸白得跟擦了面粉似的,气色很差。
“柳先生你可来了,”还没待柳光晟上前行礼,申可轼已一把拉住他,急切地说,“请柳先生在此稍候,我去叫爹爹来。”
申可轼说完便转身跑进垂花门,柳光晟只得站在门外等候,他见毕根不时斜眼望向大门东边的倒坐房,心中正疑惑时,就见申云潜和本地的乡团长卢灿之一起迈步从垂花门走了出来。这卢灿之是本地大族卢氏的族长,他年轻时曾中了清朝的武举,后来从军,积功升至游击游击:清代武官名,从三品,次于参将一级。,民国后解甲归田,受本地士绅推举,出任后里乡团总局团长,负责当地缉匪拿盗、维持秩序的事宜。
“有劳柳先生了。”申云潜远远便向柳光晟拱手示意。
“见过申老爷,见过卢老爷。”
申云潜和卢灿之都是做过官的士绅,又是本地的实权人物,柳光晟不敢怠慢,连忙还礼。这时他见申云潜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心中暗忖申府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
走近之后,申云潜拉住柳光晟的手,说:“柳先生,实不相瞒,今日敝宅出了一桩祸事。”
“哦,敢问是什么祸事?”柳光晟早有心理准备,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那客房里,死了人了。”申云潜压低了声音,说。
“死人?”柳光晟心中一凛,连忙问道,“怎么死的?”
“被人斩去了首级……”申云潜喃喃地说。
“斩去……首级?”柳光晟不禁愣住了,他看着申云潜,说,“莫不是遭遇了歹人?可这光天化日之下……”
“这件事十分蹊跷,我已经差人去县里上报县署,请县里派专人来勘查,”卢灿之沉吟道,“县里的专员抵达之前,暂时由我负责调查。那具尸首现在还摆在客房内,请柳先生先行勘验一番。”
“好的。”
柳光晟偷眼看着卢灿之,只见他穿着一件褐色江绸长衫,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大鼻子、厚嘴唇,虽然年逾花甲,却须发乌黑,丝毫不显老态。卢灿之说话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言语间却透着武人特有的干练和威严,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么急把自己叫来原来是要勘验尸体,想到这里柳光晟心中不觉一沉。他跟在申云潜和卢灿之的身后,穿过屏门,来到客房院子里。客房的门被斧头劈得稀巴烂,此时半掩着,门口站着卢灿之带来的两个家丁,他们都是乡团的团丁。
卢灿之上前推开房门,转头对柳光晟说了声“请”。
柳光晟还没走进大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皱了皱眉,朝里一看,只见客房里溅满了鲜血,一具无头男尸倒在地上,尸体旁边丢了一把卷刃的长剑,空中嗡嗡地飞着几只被血腥味吸引来的苍蝇。柳光晟饶是悬壶多年,也没见过如此惨状,胃里不禁有些翻滚。似乎是注意到了柳光晟的窘态,卢灿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柳光晟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走到男尸的旁边,蹲下身子仔细勘验起来。
男尸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粗布长袍,袍子上沾满了血,胸口的位置被利器刺破了一个洞。柳光晟仔细看了看男尸脖颈处的伤口,伤口周围多有利器反复砍削的痕迹,可见凶手花了大气力才将人头割下。男尸的手指甲整齐、手指细长,上面并无老趼、伤疤,看来死者生前不像是做粗笨活计的人。
柳光晟将男尸的袍子解开,看到死者胸前有一处刺痕,将男尸翻过来,见他后背上也有一处刺痕。柳光晟用手量了量伤口的宽度,又对比了一下丢在地上的长剑宽度,确信死者是被这把剑穿胸刺死的。
卢灿之毕竟是经过战阵的人,早已见惯了充斥着残肢断臂的血腥场面,此时他站在门口,冷冷地注视着柳光晟的一举一动,申云潜则远远站在门外,唯恐避之不及。
柳光晟将注意力全放在勘验尸体上,无暇顾及其他。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对卢灿之说:“请找一把尺子给我,在下要量量死者的身高。”
卢灿之扭头对身边的团丁吩咐了几句,一个团丁诺诺而去,不多时便见那团丁拿着一把长长的尺子跑了回来。柳光晟从卢灿之手里接过了尺子,说:“还得烦请一人替在下记录测量结果。”
“你量吧,我来替你记。”卢灿之说完,将袖子撸了撸,吩咐团丁去拿纸笔来。
见卢灿之自告奋勇,柳光晟便弯下身子,拿起尺子量了起来。
“男尸由颈至脚,身长四尺尺:中国市制长度单位。1尺=1/3米。六寸寸:中国市制长度单位。10寸等于1尺,1寸约合333厘米……”
“男尸腰围二尺一寸。”
“凶器由柄至尖,剑长三尺四寸。”
卢灿之提起笔,一一记录下来。
柳光晟直起身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卢灿之说:“敢问卢老爷,县里派来的专员什么时候能到?”
卢灿之想了想,答道:“快的话,明日中午应该能到。”
柳光晟朝盯在尸体上的苍蝇努了努嘴,说:“天气如此炎热,尸体放置在这里必定腐败生臭,还需停放到阴凉通风处,待明日县里派来专人再行查验。”
“嗯,”卢灿之点点头,说,“我已经让人去镇里买了一副薄棺,待柳先生勘验完毕之后,就把尸体放进棺材,再撒上生石灰,暂放于柴房之内。”
“如此甚好。”柳光晟拱拱手,说。
“柳先生既勘验完尸体,请写一份验尸文书,签字画押之后,明日由我交给县里的专员,以存实证,以助侦查。”
“是,在下知道了。”柳光晟说完,走出客房,自寻纸笔写验尸文书去了。
目送柳光晟走后,卢灿之走出客房,对守候在门外的申云潜说:“本镇向来民风淳朴,大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之古风,却不想今日贵宅发生如此惊骇之命案。凶徒杀人斩首,手段狠辣,实在令人心悸。申老弟也曾做过父母官,理过刑狱,不知对此命案作何推测?”
申云潜显得有些狼狈,他压低了声音,对卢灿之说:“依在下看来,目前道士张菽子去向不明,当务之急是找到张道士。”
卢灿之冷冷一笑,道:“这里面的尸体不会就是那个道士吧?”
申云潜连连摆手,说:“那道士生得腰粗肩宽,一看便知,这具男尸却很瘦,体型不符,绝不会是那道士。”
“真可谓英雄所见略同,”卢灿之微微一笑,说,“死者生前和那道士在一起,现在人死了,道士却跑了,可见那道士凶嫌甚重,应该速速遣人去捉拿。”
申云潜垂头丧气地说:“还请卢老哥指挥乡团四处捉拿张道士。”
“那道士长得什么模样?”卢灿之问道。
申云潜想了想,说:“那道士膀大腰圆,蓄着长发,有一副花白的络腮胡子,一眼就能从人群里认出来。”
“道士的行李还在吗?”
申云潜摇摇头,说:“那道士来时随身带了一把剑,一根铁杖,还有一个粗布包袱。如今剑和铁杖都在客房里,只有那粗布包袱不见了。”
“是什么颜色的包袱?”
申云潜仔细想了想,答道:“是个灰蓝色的包袱。”
卢灿之点点头,对身旁的一个团丁说:“你赶快回去集合乡团,把守住各处路口,那凶嫌是个老道士,又高又胖,蓄长发,有一副花白的络腮胡子,你等只要看到类似这样的生人,一律带回来,知道了吗?”
“是,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那团丁答话之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去集合乡团四下抓人了。
卢灿之对身边另一个团丁吩咐道:“把死者尸体抬进棺材,撒上生石灰,贴上封条,暂厝于柴房之内,这间房子也贴上封条,县里的专员抵达之前,谁也不准打开。”
“是,小的知道了。”那团丁点头回答道。
见那团丁走远之后,申云潜对卢灿之说:“既然计议已定,权请卢老哥到堂屋里坐坐,天气闷热,喝杯茶消暑。”
“卢某职责在身,怎敢如此叨扰。”卢灿之回绝道。
“你我素以兄弟相称,说什么叨扰,就当是陪老弟坐坐,压压惊吧。”申云潜拉住卢灿之的手,说。
“既然申老弟这么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卢灿之拱拱手。
“哪里哪里,请。”
申可轼走到东厢房游廊的转角处,突然看见小妹申可惟从游廊屏门处探出半个身子,正朝自己招手。
“什么事?”申可轼皱皱眉,朝申可惟走过去。
“大哥,外面乱哄哄的到底出了什么事?”申可惟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
申可轼朝里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你们先回屋里待着吧,没事别出来。”
申可惟黑着脸,说:“一有什么事你就瞒着我,我都听见外面有人在嚷了,是不是家里死什么人了?”
“你个小娃娃,管那么多干什么?”
“什么小娃娃,”申可惟气得直跺脚,说,“是大姐让我问你的。”
申可轼闻言放缓了表情,说:“你大姐和二姐呢?”
“都在院子里呢,”申可惟指了指身后,说,“大家都坐立不安的,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申可轼叹了口气,说:“我跟你进去看看。”
“快走、快走。”申可惟一把拽住申可轼的胳膊,急忙朝院子里跑去。
“慢点、慢点。”
申可轼被申可惟拽着拉进了后罩房的院子里--按照传统四合院的形制,后罩房是最里的一个院子,通常由主人的女儿居住。
此时申可怡正在院子里和二妹申可悦说话,见小妹申可惟拽着大哥申可轼一路跑了进来,连忙上前打探消息道:“大哥,外面出了什么事?”
“唉,”申可轼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说,“咱们家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申可怡急切地问,“我听丫鬟说,外面出了命案?”
“是啊,我们刚才听见外面乱糟糟地嚷成一片,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是不是出了人命案子?”申可悦也跟着问道。
申可轼一把甩开申可惟拽着自己的手,苦着脸,说:“这事太诡异了,我要是说出来你们可别被吓着。”
“唉,到底是什么事你快说啊。”申可惟急得抓耳挠腮地说。
“咱们家客房里发现了一个死人,那人据说是张道士的故旧,上门来拜访的,结果死在客房里,人头被人用利剑斩下,不知所终。”
“啊!”申可悦闻言发出一声惊呼,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的神色。
申可怡也被吓了一跳,可她很快回过神来,问了申可轼一个问题,“那个道士呢?”
申可轼摇摇头,说:“那个张道士带着包袱不知跑哪里去了,我看八成是杀人之后畏罪潜逃。”
“那赶快抓到那个道士啊。”申可惟大声说。
“父亲已经请来了乡团的卢团长,由他指挥团丁四下捉拿凶嫌,我看要不了多久就能抓住那个道士的。”申可轼回答道。
“既然父亲有了计议,那就好了。”申可怡缓了口气,喃喃地说。
“虽然那张道士凶嫌甚重,”申可轼扫了一眼三个妹妹,缓缓说,“可这案子却还有一处令人费解的地方。”
“什么地方令人费解?”申可悦好奇地问道。
申可轼吞了口唾沫,说:“那人死在客房里,头颅被凶手砍下带走,可是客房的门窗都是自内闩上的。那张道士杀了人,是怎么逃出客房的?世人都说茅山道士精通法术,莫非那道士会穿墙之术?”
“什么穿墙术,我看那道士八成是个妖精变的。”申可惟一脸认真地说。
“小孩子家瞎说什么。”申可悦呵斥道。
“你才是小孩子家呢,”申可惟反驳道,“胆小得要命,上次听毕根讲了个狐妖的故事,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你胡说什么?!”申可悦羞红了脸,责骂道。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申可怡一把拉过申可惟,说,“现在爹爹在哪里?”
“和乡团的卢世伯在堂屋里议事。”
“母亲呢?”
“不知道,”申可轼摇摇头,说,“大概回屋了吧。”
“我早看那道士神神怪怪的,不像是好人。”申可悦悻悻地说。
“唉,这样马后炮的话,不说也罢。”申可怡摆摆手,说。
“就是就是。”申可惟在一旁做着鬼脸。
“如今那具尸体做何处理呢?”申可怡想了想,问道。
“卢世伯从镇上订了一副棺材,将尸体放进棺材里,拿封条封了起来,暂厝在柴房里,等明日县里的专员勘验之后,再找块荒地下葬了。”申可轼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什么?”申可悦惊叫了一声,“那具尸体今天还要放在家里?”
“是啊,不然怎么办?”申可轼摊摊手,说。
申可怡看着申可轼,担忧地说:“如今爹爹不会惹上什么麻烦吧?”
“这案子分明就是那个贼道士所为,与我们家有什么相干?”申可轼大声说,“只要我们能及时捉拿到那个贼道士,就能有个交代。”
“说的也是。”申可怡仔细一想,倒也略释怀了些。
“现在前院都是卢世伯带来的乡团,人多嘴杂,你们就待在这个院子里,千万不要出去了,免得被生人撞见,多有不便。”申可轼吩咐道。
“知道了。”申可怡点点头,说,“你呢,怎么不去陪着爹爹?”
“爹爹和卢世伯单独在堂屋里议事,不让其他人进去。我刚走出堂屋就被小妹拉进来了。”申可轼冲申可惟努努嘴,说。
申可惟吐了吐舌头。
“那你去陪陪母亲吧,她现在怕也是担心得很呢。”申可怡说。
“也好,你们在这里少安毋躁,有什么消息我再来告诉你们。”申可轼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外面不太平,你要多加小心啊。”申可轼快要走到院门口时,申可怡在他背后大声嘱咐道。
申包氏用丝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半个时辰前她正跪在佛堂里潜心拜佛时,毕根一脸慌张地闯了进来--这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怎么回事?”申包氏拜佛时很忌讳被别人打断,她厉声责问毕根道。
“太太,不好了,出大事了!”毕根弯下腰,压低了声音对申包氏说。
此时申包氏也察觉出毕根的失态,她从蒲团上站起来,放缓了语气问道:“出了什么事?”
“太太,咱们府上出了命案了。”毕根弓着身子,视线始终停留在地板上的某一点,小声地说。
“什么?”申包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又问了一遍。
“太太,客房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毕根依然弓着身子,不过这次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
申包氏惊呼一声后急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老爷呢?”
毕根将发现尸体的经过大略讲了一遍。
“竟会发生这样的事,”申包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快速地捻着佛珠,口中不住地默念佛号,“那老爷现在作何计较?”
“老爷已经让人去请乡团的卢老爷了,出了这样大的事,是一定要报官的。”毕根答道。
“老爷现在人在哪里?”申包氏停止了捻佛珠的动作,紧紧地将佛珠攥在手里。
“老爷在堂屋里,等着乡团的卢老爷。”毕根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我去见见老爷。”申包氏边说边朝外走。
“太太,老爷让你先回房去,等一下乡团的人来了,势必吵闹喧杂,家中女眷恐怕多有不便,还是躲在房里的好。”
“嗯,这样也好,”申包氏想了想,说,“你让丫鬟告诉小姐们留在房里别出来,我先回房去,有什么事要速速通报我。”
“是,小的知道了,”毕根点点头,说,“小的先出去了,太太小心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