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毕根闯进佛堂报告她府里出了命案已经过去快半个时辰了,依然没有人前来告诉申包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申包氏烦躁不安地坐在床前,她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浑身难受,于是站起身来在床前踱着步子,却越走越烦闷。
“唉……”申包氏叹了口气,拿丝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原本每天拜佛之后,她都会让人从厨房的冰柜里给她凿一些冰,制成凉茶消暑,可是今天全然顾不上了。申包氏觉得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浸湿了。房间里既闷又热,她不停地擦汗,可是脸上的汗却越来越多,申包氏索性扔掉丝巾,任凭身上的汗液滴淌。
不知怎么的,梳妆台上那座自鸣钟的每一个滴答声都让她觉得更加烦闷,她的脸涨得红红的,胸中好像有一个大火炉在炙烤着她的心,待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一种煎熬。
“母亲?”这时申可轼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轼儿,快进来!”申包氏好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她冲到门前,猛地将房门打开。
申可轼惴惴不安地看着申包氏,脸色苍白得可怕。
“来,快进来!”申包氏一把拉住申可轼,将他拽进屋里。
“母亲,你还好吧?”申可轼有些担忧地看着申包氏。
“我……我担心得要命……”申包氏拉着儿子,坐到床边,声音颤抖地说。
申可轼看着母亲,用安慰的语气说:“母亲放宽心,父亲在外面自有一番计较,料想那凶徒很快就能抓住。”
“听毕根说凶徒是那个张道士?”申包氏吸了一口气,问道。
申可轼点点头,说:“凶器是道士随身携带的长剑,事后那道士又逃逸不知所终,凶徒不是他还能是谁?”
申包氏摇摇头,说:“想来真叫人后怕。”
“卢世伯已经指挥乡团四下缉拿凶徒了,那贼道士杀了人慌慌张张的能逃到哪里?我想落网也只是个时日问题,母亲放心好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申包氏看了申可轼一眼,说,“而是这样一个杀人凶徒居然在咱们家住了这么久,好在菩萨保佑,阖家上下没出什么意外。”
“嗯,母亲说的是。”申可轼想了想,也觉得有一丝后怕。
“我听毕根说,那死者的头……不见了?”申包氏战战兢兢地问道。
“是的,死者的头颅被贼道士用剑斩下带走了。”申可轼点头说道。
“这凶徒的手段竟如此狠辣,”申包氏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死者的身份搞清楚了吗?”
申可轼摇摇头,说:“死者似乎是个外乡人,头颅又不知所终,一时之间也无法辨认。我看只有抓住贼道士之后,严加审问才能弄清楚了。”
申包氏哦了一声,脸上的气色稍微缓过来一些,说:“刚才可把我吓坏了,你父亲让我回房来,过了这么半天也没个人来通风报信,我一个人在这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现在父亲正在堂屋里和卢世伯商议缉捕事宜,恐怕分身乏术,家里的下人们见过那贼道士的,都跟着团丁出去抓人了。”
“我知道了,”申包氏用力点了点头,说,“那你的妹妹们呢?她们知道这件事吗,有没有受到惊吓?”
“我刚从她们那个院子里出来,”申可轼看了看申包氏,无可奈何地说,“小妹抓着我不放,我只有把事情大略地跟她们讲了一下。”
“她们没被吓到吧?”申包氏又问了一遍。
“没有,”申可轼使劲摇摇头,说,“我让她们好好地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大妹担心母亲,让我过来看看你。”
申包氏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表情,说:“还是你怡妹妹心细。”
“嗯。”
“我这里没什么了,”申包氏将手放在申可轼的肩上,说,“你去你父亲那里看看吧,你是家中长子,家里出了事总要站出来帮忙的。”
“是,我知道了,”申可轼站起身来,说,“那我这就去了,母亲也别担心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好的,”申包氏点点头,对儿子叮嘱道,“你要小心一些。”
“了澄。”
了澄和尚听见住持在唤自己,连忙推门走进茶堂里,只见松月禅师打坐在罗汉床上,正抬头看着自己。
“住持,有何事吩咐?”
了澄是松月禅师的衣钵侍者,他本是圆通和尚的心腹弟子,为人机敏,所以被圆通推荐做了住持的衣钵侍者。
茶堂内没有点灯,光线十分昏暗,松月禅师微微眯起眼睛,对了澄说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在应该是酉戌相交之时。”了澄合掌答道。
“哦,”松月禅师应了一声,缓缓说,“寺中可有什么事发生?”
“回住持,寺中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事发生。”了澄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松月禅师轻轻叹了口气,说:“方才老衲在打坐之时心神不宁,掐指算来,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不祥之事。”
了澄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既然住持这么说,待我出去查探一下。”
“嗯,”松月禅师点点头,道,“你去问问圆通,看看发生了什么异样之事。”
“是,我这就去。”了澄双手合十行礼之后,就退出了茶堂。
目送了澄离开后,松月禅师默念了一声佛号,继续打坐起来。在光线昏暗的茶堂里,松月禅师就像是一根扎稳了根的老木,纹丝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一般。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他的耳边响起了敲门声,松月禅师并没有抬起眼皮,只是轻轻地问了一句,“门外何人?”
“住持,弟子圆通求见。”
松月禅师闻言睁开了眼睛,道:“你进来吧。”
伴随着吱呀的一声,门开了,圆通和尚迈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脸慌张神色的了澄。
“你有何事?”松月禅师并没有示意让圆通和尚坐下,径直开口问道。
“回住持,方才申檀越府上似乎出了一件大事。”圆通和尚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了澄一眼。
“了澄,你先出去吧。”松月禅师会意地对了澄说。
“是。”了澄诺诺地退出了茶堂。
“你坐下说话吧。”松月禅师指了指床边的椅子,说。
“谢住持。”
“你方才说申檀越府上出事了?”
“是的,”圆通和尚在椅子上坐下,将身子侧向松月禅师,说,“之前下山采办的了缘回来说,后里镇申檀越府上发生了命案,现在乡团正四下捉捕杀人凶嫌,而那凶嫌正是前日随申檀越一起来寺里参拜的张道长。”
“哦?”松月禅师似乎有些不相信,说,“那张道长怎么会是杀人凶嫌?”
“听说杀人凶器是那张道长随身携带的一把宝剑,现在人死在客房内,张道长又不知所终,所以推测他是杀人之后畏罪潜逃。”
“阿弥陀佛,”松月禅师口诵佛号,道,“老衲今日心神不宁,算来总有厄事临门,想不到却应在申檀越身上。”
“申檀越向来乐善好施,不想却遇到这样的事情。”圆通和尚叹了口气,说道。
“申檀越素来亲善本寺,若是捉捕申府杀人凶嫌,本寺也应出一些力,”松月禅师想了想,说,“你让了澄挑些年轻力壮的僧人,下山去帮乡团一起搜山抓人吧。”
“是,弟子这就去。”圆通和尚起身道。
“有什么事可速差人通报。”松月禅师叮嘱道。
“是,弟子知道了。”
“阿弥陀佛。”
松月禅师合上眼皮,仿佛又没了呼吸。
申云潜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卢灿之,又仔细地将手帕塞回了袖子里。
“既然申老弟全权委托我调查此事,那我就僭越了。”卢灿之冲申云潜抱了抱拳,说。
申云潜连连摆手,道:“追凶缉盗乃是乡团本职,卢老哥秉公办事,哪里谈得上什么僭越,休再提这样的话了。寒舍一应人等,包括在下,都听凭卢老哥调遣。”
“既然如此,那容我先问问那个门房小厮。”卢灿之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说。
申云潜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吩咐候在外面的团丁将二福带过来。不多时,就见二福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偷眼看着申云潜。
“二福,这位是乡团的卢老爷,他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申云潜厉声对二福说。
“是,小的知道了。”二福战战兢兢地答道,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小兄弟,别怕,只要你老实回答问题,我是不会为难你的,”卢灿之冲二福微微一笑,指着下首的座位,说,“你先坐下吧。”
“小的不敢,小的站着回话就行了。”二福连连摆手。
卢灿之将语气又放缓了些,笑着说:“不打紧,你坐下吧。”
二福悄悄看了一眼申云潜,在得到主人的默许后,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可脸上的神情却清楚地表明他此时如坐针毡,恨不得能立刻逃离这里。
“那个死者来敲门的时候,是你去应门的吧?”卢灿之问道。
“回卢老爷话,是小的去应门的。”
“嗯,那你应门的时候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吗?”
二福想了想,说:“只扫了几眼,看得不是很真切。”
“那个人长成什么样子?”
“嗯……”二福使劲挠了挠后脑勺,努力地想了一阵。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卢灿之一点也不急,循循善诱道。
“回老爷话,那男人有一把大胡子,穿得很破,好像是一个流浪汉。”
“你看清他的脸了吗,那男人什么样子?”卢灿之又问了一遍。
二福为难地说:“那男人脸上的胡子太密了,头上又戴了一顶大大的草帽,不大看得清样子。”
卢灿之沉吟了一阵,道:“那个男人说话是哪里的口音?”
“是外地口音,”二福脱口而出,说,“听起来好像和那个张道士的口音有点像,肯定是外省人。”
卢灿之看了申云潜一眼,道:“敢问申老弟,那张道士是什么口音?”
申云潜开口道:“那张道士平时说的是北平官话,可是言语间又掺杂了一些江淮口音,实在搞不清他到底是哪里人。”
“那道士游历四方,口音混杂,自然乡音难辨。”卢灿之摸了摸嘴唇上的两片髭须,缓缓说道。
“卢老哥所言甚是。”申云潜表示赞同。
“你把那男人来访的前后经过详细地讲一遍给我听听。”卢灿之转头对二福说。
“是,老爷。”
二福咽了口唾沫,努力将前后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
“如此说来,”听完二福的话后,卢灿之若有所思地说,“这个男人自称姓寇?”
“是的,”二福用力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慌里慌张地说,“张道士下午的时候跟小的提过,说今日有个旧相识路过本地,专程绕道过来拜访他,若有人叫门说找张道士,就让小的直接把来人带到客房去。”
“哦?”卢灿之盯着二福,说,“你是说张道士知道今天有人来找他?”
“是啊,”二福抬头看了看申云潜,说,“小的当时准备禀告老爷,让厨房备下饭菜招待客人,可是那道士说不愿叨扰府上,说客人只是坐坐便走,不让小的禀告老爷……小的一念之差,就没有禀告,实在罪该万死……”
“好了,我不怪你。”申云潜挥挥手,说。
“对了,”二福猛地拍了拍手,激动地大喊道,“小的想起来了,张道士说这个人是他在大邑的旧相识,专程绕道过来拜访他的!”
“大邑?”卢灿之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说,“那道士真的说那位旧相识是从大邑来的?”
“千真万确,小的亲耳所闻,”二福肯定地说,“那道士说他在大邑有一位旧相识,今日路过此地,专程绕道过来看他。”
“如此一来,死者的身份总算是有了一丝着落,”卢灿之摸摸髭须,说,“明日县里的专员来了之后,可以派人知会大邑县公署,请他们设法查明死者身份。”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申云潜连连说道。
“那张道士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卢灿之追问道。
二福摇摇头,说:“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那么之后呢,你可曾见过什么人离开申家大院?”申云潜问道。
二福连连摇头,说:“放那个男人进来之后,我就去厨房帮忙了,没有留意大门。”
申云潜失望地哦了一声。
“还需再问问府上其他人是否见过有人离开申家大院。”卢灿之对申云潜说。
“我一定挨个问问他们。”申云潜斩钉截铁地说。
卢灿之嗯了一声,对二福说:“你回去之后再好好想想,如有什么遗漏,立即前来禀告,另外明日县里的专员来了之后,你要把今天说的话再跟专员讲一遍,前后不得矛盾,也不得有疏漏,明白吗?”
“是,小的知道了。”二福点头哈腰地说。
“好吧,你暂且退下吧。”卢灿之挥了挥手。
二福略带犹豫地看了申云潜一眼,申云潜用眼神示意他退下,二福立刻如蒙大赦般地小跑了出去。
见二福跑了出去,卢灿之转过头来,对申云潜说:“家中出了这等祸事,贵府女眷没被吓着吧?”
“在下已经让府中女眷都待在房里,”申云潜叹了口气,说,“所谓祸从天降,今日出了这等事,若说没受惊吓那是不可能的,只期能尽快抓住凶徒,以安定人心。”
“申老弟所言甚是。”卢灿之点点头,说。
申云潜正欲开口说什么,突然窗外闪过一阵亮光,接着耳边便响起了霹雳声,几乎把他吓了一跳。
“要下雨了啊。”卢灿之从座位上起身,走到门边,朝外面看去。
“老爷,外面开始下雨了。”候在门外的团丁弯腰对卢灿之说。
那黄豆般大小的雨滴啪啪地砸落在中庭的石板上,溅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印子,很快就把地面都给打湿了。雨也越下越大,雨声从噼噼啪啪变成了哗哗哗,那雨滴密得不透一丝缝隙,好像直接从天上泼下水来一般。
“总算是下雨了。”申云潜走到卢灿之的身后,说道。
“是啊。”卢灿之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伴随着雨滴吹来的是一股清凉的风,一扫空气中的窒闷,让人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时远处黑沉沉的天空又闪过一道强光,紧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在场的人都不禁捂起了耳朵。
“雨下得这样大,抓起人来可就不那么方便了。”这时,卢灿之自言自语地说道。
“走快些。”了澄停住脚步,转身对后面的人喊道。
“是,师兄。”
了澄的身后跟着十来个年轻和尚,个个都身强体壮,手里执着棍棒,正沿着羊肠小道朝龙渊山下走去。了澄擦了擦汗,他奉师父圆通和尚的命令,挑选了十二个孔武有力的和尚,各执棍棒,下山去助乡团搜山抓人。
“师兄,我们要抓的人是个道士吗?”一个五短身材的和尚呼哧呼哧地走到了澄身边,开口问道。
这个矮和尚叫了泽,是香积厨打杂的和尚,一百斤一袋的大米他一下子能扛起两袋,行走往来面不改色。了泽因为家中贫寒,迫于无奈才出家,他一天学也没上过,目不识丁,了澄闲来无事便会教他识几个字,因此了泽对了澄十分敬服,视其为兄长。
了澄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道:“下山之后你们随那些乡团团丁去抓人,不可造次,不可与人争执,若有违犯寺规,回去之后必定严加惩戒。”
“知道了,师兄。”
“师兄,那道士会武功吗?”了泽问道。
了澄看了了泽一眼,他知道了泽平时喜好舞枪弄棍,一下山就会四下找人切磋武功,所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怎么,你还想和那道士大战八百回合?”了澄反问道。
“哪里,”了泽红着脸,摸了摸脖子,喃喃地说,“我只是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