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楚韵出身书香门第,也受过新式教育,对于爱情,她有自己的憧憬。少年时代,她想象中的爱人是个文雅俊男,知书达礼;参加抗日之后,她越来越青睐英雄,不是驰骋沙场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那种豪杰,而是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妙算胜负于股掌之上的儒将,一句话说到底,就是陈秋石这样的人。她在编写《一门两将》脚本的时候,常常把真实发生的事情和她想象中的事情混为一体,不过后来她发现,她的想象远远没有跟上真实发生的事情。她对陈秋石的爱慕与日俱增,以至于当袁春梅严肃地警告她,不能以小个人感情取代革命的理智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表示,如果不能还历史以公正,她宁可不要任何理智。她就认定了陈秋石是她今生今世的追随者,是她的爱人。如果陈秋石是叛徒,那么她就跟着他去当叛徒。
袁春梅当时听完她的表白,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遍一遍地擦她的手枪。她对袁春梅说,你枪毙我吧,与其没有真理地活着,不如为寻找真理而被枪毙。
袁春梅没有枪毙她。袁春梅只是冷冷地告诉她,你病了,你病得很重。你的病别人医治不了,只能靠时间了。
她不这么认为,在她二十二岁的心里,只有爱情,没有时间。她必须找到陈秋石,然后跟着他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哪怕他不爱她,或者说不能接受她的爱,那又有什么?那她就一直等待,等到地老天荒。
梁楚韵已经在杜家老楼西边的晒谷场上踯躅了两个晚上,她期盼着奇迹。看西方的山脊线,黑色的金色的光辉簇拥着变幻着,有时候像山峰,有时候像波浪,有时候像城堡。
晒谷场现在是训练场,旅直特务营在这里设置了很多障碍物,白天战士们攀爬其上,龙腾虎跃。到了傍晚,兵们各自歇息,只有她一圈又一圈地写着自己的脚印。
这真是难得的安宁。每每是在太阳即将沉没的最后一刻,她望着渐暗渐浓的暮色,眯起眼睛,她往往会看见一道枣红色的闪电,那是老山羊,老山羊的背上俯着一个人,黑色的大氅旗帜般迎风飘扬。她惊喜地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
三分钟前她还没有想到,她的幻觉会成为真实。就在她再一次怏怏地准备返回住地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有个地方的光线闪了一下,她停住步子,四下张望,这一看不要紧,在杜家老楼的东南方一个村落里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就像贴着地面在滑行,悄无声息,疾如流星。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啊,是老山羊,是她给了它名字,给了它尊严的老山羊啊!
她知道,陈秋石被软禁的时候,提出的其他条件都被满足了,惟有老山羊没有跟随陈秋石,据说是上级怕这匹神奇的生灵驮着陈秋石远走高飞。人马分离之后,老山羊屈居特务营,刘大楼数次跨上马背,企图征服这个势利眼,均被老山羊击败,刘大楼鼻青脸肿,嘴角上的伤疤至今没有合拢。
可是,就是这么个清高自尊桀骜不驯的老者,如今却把自己的身躯降到最低限度,贴着地面向她疾驰而来。难道它已经嗅到了自己的气息了,难道它已经察觉她内心的波澜,难道它也知道她爱陈秋石并且赞同,难道……?
梁楚韵迎着老山羊冲了过去。
她没有想到,老山羊的背上还安着马鞍子,她不会骑马,她知道,她尤其驾驭不了老山羊,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征服而始终不能遂愿的老山羊啊!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上去,老山羊是卧倒之后让她爬上去的。奇怪地是,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老山羊会把她尥下来。待她坐稳之后,老山羊一阵摇头晃脑,把缰绳甩到她的手上,然后,老山羊的两条前腿缓缓地站起,站到一半,再直起后腿,最终,平平稳稳地站了起来。
梁楚韵明白了,她知道老山羊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她不用做任何考虑,她把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交给老山羊了。
动身之前,陈秋石狠狠地发了一通火,这是他进驻西华山庄之后第一次发火。
陈秋石和火是冲着史吉合发的。史吉合是旅部派给陈秋石的参谋兼副官。当时,赵子明告诉陈秋石要派史吉合随从的时候,陈秋石冷笑说,我现在又不指挥打仗,既不需要参谋,也不需要副官。要派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没有关系。
赵子明解释说,也不完全是为了监视你,你身边确实需要一个懂得战术的人当随从,你随时有什么战术高见,他也好记下来,万一你牺牲了,也给部队留一笔财富。
陈秋石说,那好吧,不过得明确,是我服从他还是他服从我?
赵子明说,在南岳书院他服从你,只要你离开南岳书院,你就必须服从他。这是组织纪律。
陈秋石一头扎进南岳书院住了两个多礼拜,哪里也没有去。这里除了史吉合,还有三团刘锁柱带领的两个排,其中一个排负责守点,另一个排明确任务是给陈秋石当警卫。两个礼拜后,陈秋石提出要去觉灵寺进香,史吉合当然要随行。陈秋石说,我去觉灵寺进香,既不是政治行为,也不是军事行为,纯粹个人行为,你去干什么?你到南岳书院,就是给我当副官,你留在书院,把我昨天讲的《淮上州西南防务概要》整理出来,送给随营学校当教材。
史吉合说,首长,我是奉命保护你的,你出行,我怎么能置身于外呢?
陈秋石说,史吉合,你要搞清楚,我是离职养病,不是来坐牢的,我还是穿军装带手枪的。你要是不放心,把我的枪下了好了。
史吉合苦笑说,首长,我知道你是离职养病,可是我的任务就是跟着你。请首长体谅下属的难处。
陈秋石火了,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说,史吉合,他妈的虎落平川被犬欺,老子今天偏不让你跟着,你要是跟着,不是你开枪,就是我开枪。
史吉合被镇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唯唯诺诺地说,首长,您是知道的,我是一直很敬重你的。可是……可是……
陈秋石说,可是个屁!你给我在家老老实实地整理我的教材,如果你敢出这个院子的门,不要怪我不客气。
史吉合一头冷汗,不再多言。
陈秋石这才站起身来,哼了一声说,有一个警卫班跟在屁股后面,你还怕老子跑了?
史吉合说,首长,我执行命令。可是您得早点回来啊!
天气是好天气,风轻云淡。
陈秋石拎着一根竹制的拐杖,健步登上觉灵寺东边的妙皋峰山腰,在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松树下站定,转身看着气喘吁吁的刘锁柱和他身后的兵,得意地笑说,就你们这脚力,还想监视我?
刘锁柱满头大汗跑上来说,首长,你搞突然袭击,说好了到觉灵寺,你半途改道又到妙皋峰,追兵不如逃兵快啊!
陈秋石哈哈一笑说,有道理。你跟我说实话,赵旅长是怎么交代你的?
刘锁柱毫不迟延地回答,首长,你的行动范围只在觉灵寺以西,离开觉灵寺就算越界,上了妙皋峰就算是第二次越界,你要是再往东边二百米,就要采取措施了。首长,咱们回去吧,你不能让我违抗命令啊!
陈秋石站着不动,凝望远处。东边,太阳已经有一竿子高了,半山腰有人走动,好像是茶农。停了半晌,陈秋石移动步子,接着往前走,边走边说,刘锁柱,我且问你,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这一趟不回去了,我就从妙皋峰往东走,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刘锁柱怔了一下,吸吸鼻子,哭丧着脸说,我刚才已经勘察了这个山头的地形,首长你要是逃跑,跑到前方的独立树下,我会开枪,朝天上打。你要是继续逃跑,跑到山下的茶园之前,我的枪口会从天上移下来。
陈秋石脸上的表情在骤然间冷峻下来,站住,居高临下地看着刘锁柱,刘锁柱受不了陈秋石的目光,把脑袋低下了。陈秋石说,很好,你做的是对的。可是我不会给你开枪的机会。我要是逃跑,我就会选择另外的路线,比如刚才路过的石板岩,我往下一跳,就是毛竹林,进了毛竹林,就是石沉大海,往东不到半里路,就是国军防区。而路过石板岩的时候,你们还在我身后二十米以外,我完全可以逃脱。
刘锁柱吃了一惊,警惕地看着陈秋石说,首长,你还真打算逃跑啊?
陈秋石回过头来反问,你看我像逃跑的人吗?
刘锁柱仰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也像,也不像。
陈秋石哦了一声,正要说话,又停住了,伸手一指问,刘锁柱,你往西边看,那是什么?
刘锁柱没有扭头,他怕上当,盯着陈秋石说,那里没有什么。首长你可不能开玩笑啊,我是有任务的,你要是把玩笑开大了,咱俩都负不起责任。
陈秋石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那里是国军。
刘锁柱吃了一惊,见身后的兵跟了上来,足以监视陈秋石在杀伤射程之内,这才扭头往西看,一看不要紧,果然是一队国军官兵。
陈秋石说,把望远镜给我。
刘锁柱不敢怠慢,赶紧摘下腰里的望远镜递了过去,这一瞬间,他感觉陈秋石又恢复了旅长的威严,说话又是命令的口气了。
陈秋石举着望远镜,反反复复地看,从山头看到山脚,从近处看到远处,再从远处看到近处。
看了一阵子,陈秋石把望远镜还给刘锁柱,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啊,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刘锁柱不知就里,傻傻地看着陈秋石。
陈秋石看见了杨邑。尽管隔着一个山头,但是顺着阳光,他还是看清楚了,在几个国军军官的簇拥下,行走在妙皋峰西侧齐云山羊肠小道上的,中间那个大个子军官的确是杨邑。望远镜中的杨邑似乎敏锐地感觉远处有人观察他,停住步子,对身边的军官说了几句什么,几个人加快了步伐,很快掉转方向,不多一会就消失了。
陈秋石从远处收回目光,招呼刘锁柱说,来,坐下,我来考考你。你们都过来,把我包围起来。
几个兵站着不动,刘锁柱一挥手说,都过来,首长要给咱们上战术课了。
兵们犹犹豫豫地围拢过来,以陈秋石为中心,围成一个圈,坐下了。陈秋石笑笑说,如果国军进攻我们,他的主攻方向应该是哪里?
刘锁柱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西华山庄。
陈秋石说,好,假如我们用一个团的兵力防御,主防御阵地应该设在哪里?
刘锁柱说,从这一代地形看,应该是在觉灵寺主峰和妙皋峰之间,南边是淠史河,北边是乌龙山天险。我们脚下这条路应该是捷径。其兵力部署应该是纵深配置,而我扼守这两边的制高点,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果。
陈秋石高兴了,拍拍刘锁柱的肩膀说,好,刘锁柱,你会打仗了,当个营长凑合。不过,你说的是常规打法,真的打起来,情况是千变万化的。首先,敌人进攻西华山根据地,不一定选择南线;第二,即便选择南线,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路线;第三,国军目前已有美式机械化装备,其炮火大有改善,其进攻战斗越来越趋向于炮火准备,步兵还没有发起攻击,我前沿阵地就基本上瘫痪了。而在妙皋峰和觉灵寺之南、之东,他的炮兵阵地应该设在哪里呢?
刘锁柱傻眼了,看着陈秋石,一句话说不出来。
陈秋石也进入沉思状态,盯着地下,捏着一块小石头,如入无人之境,比比划划,划出很多纵横线条,好像未来西华山战区的山山水水都在眼下这块面盆大的坡地上。
等了很长时间,刘锁柱才小心翼翼地问,首长,反动派真会进攻西华山根据地吗?
陈秋石没有回答。他现在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远比防御国军进攻西华山根据地还要重要的问题。陈秋石看到了那条河,那条在官亭埠战役中起了至关重要的河流。那个冬天的大雪变成一河浩荡东去的大水,百船连营,简直就是赤壁。
陈秋石突然站了起来,向刘锁柱伸出手来,刘锁柱赶紧掏出望远镜,再次递了过去。陈秋石接过望远镜,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视界开阔了,才站在一棵松树的旁边,向南边了望。望了很长时间,问刘锁柱,官亭埠战役,截击日军辎重,是不是你的队伍?
刘锁柱说,是,当时是我和许得才的两个连,袁副政委指挥的。
陈秋石又问,那些铁皮筏子现在在哪里?
刘锁柱说,我们缴获了一部分,但是没有来得及运走。我们跟随袁副政委增援官亭埠,后面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陈秋石点点头,他想起来了,在官亭埠战役最危急的时候,就是袁春梅带领刘锁柱的连队,一身泥水,及时赶到三号高地,救下陈三川,并拿下三号高地。
下山的时候,刘锁柱问,首长,不去觉灵寺了?
陈秋石说,我说过要去觉灵寺吗?
刘锁柱说,我还以为首长真的要去烧香拜佛呢。
陈秋石说,哈哈,你以为我这个丢了兵权的旅长就只能烧香拜佛了是不是?我跟你讲,香要烧,佛也要拜,不过,不是白天。
刘锁柱又被搞了一头雾水,紧张地看着陈秋石问,首长,难道你还想夜里来?那我可不敢作主,就这,我都担了很大的风险。
陈秋石说,烧香拜佛,不在白天,也不在夜里。我陈秋石烧香拜佛,只在心里。
刘锁柱想想说,首长不是凡人,是武曲星下凡,估计如来佛都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