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走得快了些。这一路上陈秋石不像刚来的时候谈笑风生,而是沉思不语。刘锁柱一直想问,反动派会不会进攻西华山根据地,但是见陈秋石一直没有拉呱的兴致,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他。
过了觉灵寺山根,陈秋石问刘锁柱,你知道这里离东河口有多远吗?
刘锁柱估摸着回答,大约五十里。
陈秋石又问,你知道这里离梅山隐贤集有多远吗?
刘锁柱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
陈秋石说,也是五十里,应该是二十六公里。
说完,一声叹息。
刘锁柱找到话头了,往前凑了几步问,首长就是隐贤集人吧?等战争结束,我陪首长衣锦还乡。
陈秋石苦笑说,衣锦不存,还乡更是伤心。
刘锁柱听不明白,没说话。
陈秋石说,刘锁柱,你还记得吗,在杜家老楼的时候,你跟我说,陈三川母子刚到东河口的时候,你是见过的,你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譬如黄寒梅的长相,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操的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刘锁柱不明白陈秋石为什么一遍又一遍地追问陈三川的情况,他寻思可能是因为陈三川能打仗,引起了这位下台首长的重视,心里还有点酸溜溜的。刘锁柱说,长相嘛,陈三川他娘实在不俊俏……首长,这话你可不能跟陈三川说啊,他要是知道我说他娘的坏话,那他又要跟我动手了……
陈秋石冷冷地打断他说,怎么个不俊俏,脸大还是脸小?
刘锁柱肯定地说,脸大,方脸盘子,像男人的脸。
陈秋石的脸色更难看了,一走神,脚下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了一跤,刘锁柱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搀住。
陈秋石站稳说,没事,你接着说。
刘锁柱说,说完了,就是方脸盘子。
陈秋石说,口音,你听她说话像哪里的口音?
刘锁柱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说不太好,好像不是远处人,那天她总共也没有讲几句话,何况那时候我也才十来岁,不晓得她是哪里口音。
陈秋石说,我记得你说过,陈三川当时五六岁的样子,到底是五岁还是六岁?小孩子的年龄,差一点就很明显。
刘锁柱说,首长,你这真是为难我了。我那时候就是个小混混,我连自己的年纪都搞不清楚,哪里能搞清楚陈三川的年龄啊!
陈秋石说,那你再回忆一下,陈三川娘儿俩到东河口,是哪一年的事?春夏秋冬。
刘锁柱说,让我算算。算了一会儿,刘锁柱说,报告首长,是民国廿三年的春天。
陈秋石站住,逼视着刘锁柱问,你没记错?
刘锁柱吓坏了,说,首长,我再想想。刘锁柱又想了一阵子,胸脯一挺,理直气壮地说,报告首长,再想一遍,还是民国廿三年的春天。
陈秋石不说话了,把眼神从刘锁柱的脸上移开,投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往下走,刘锁柱的心里就犯开了嘀咕。刘锁柱不是个笨人,陈秋石几次询问陈三川的情况,尤其是对陈三川的身世来历感兴趣,恐怕不光是因为陈三川打仗勇敢,他也风言风语听说,陈秋石早年离家出走参加红军,留下一个刚满月的儿子。按照时间推算,他的儿子应该同陈三川差不多的年纪。想到这里,刘锁柱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回到南岳书院,快进大门的时候,陈秋石突然停住了步子,两眼发直,两手颤抖。刘锁柱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东张西望,突然,刘锁柱就像屁股被谁踢了一脚,嗷地一声叫了起来,首长,你看,你看,你的老山羊!
陈秋石站着没动。那老山羊早已看见陈秋石,起先慢跑,渐渐放开蹄子,一路撒欢跑了过来,一直跑到陈秋石的面前,把脑袋拱进陈秋石的怀里,上下磨蹭。
陈秋石顿时泪流满面。
淮上独立旅进行了一次大的调整,全旅共有一百多挺机枪,其中有三十挺装备了攻坚营,这个攻坚营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敢死队。
旅部成立了随营学校,由副旅长刘汉民兼任校长,袁春梅兼任政委,刘大楼为教导主任,他已经提升为旅部参谋处副处长了。作战二科科长冯知良和组织科长江碧云分别负责战术和政治授课。随营学校集中部分团营干部,进行大兵团作战战术和政策教育。
开学第一天晚上,袁春梅就跟陈三川谈话,希望他珍惜随营学校的时间,在文化和政策学习上有大的进步,做好打大仗的准备。陈三川说,袁副政委放心,打什么样的仗我都不怕。
袁春梅说,你虽然年轻,但已经是个营级指挥员了,不久的将来还要准备担负更重的担子,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挥大刀片子抡手榴弹了,要学战术,以巧取胜。
陈三川说,随营学校搞的教材,别说我看不懂,马团长天天学文化,他看着照样头疼。
袁春梅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得一点一点积累。以后战争结束了,还要掌握政权,建设国家,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陈三川说,战争结束了就没有仗打了?那怎么行,那我这身本事不就废了吗?
袁春梅说,怎么叫废了呢?搞建设也需要指挥员。你看现在好多地方干部,就是一手抓武装斗争,一手抓政权建设,这都是为将来做准备的。
陈三川眯缝着小眼睛看着袁春梅,挠挠头皮说,搞政权建设我恐怕不行。要是不让我打仗,我就只能到屠宰场去了。
袁春梅说,你是个有志气的人,一个堂堂的营长,不能把自己的眼光放得那么低,不能说没有仗打了就去杀猪宰牛,一定要学文化,学政策。
陈三川分明能够感受到,这个袁副政委对他一直是高看一眼,发自内心的喜爱,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在别人的眼里,袁副政委是一个很泼辣的女首长,传说连新旅长赵子明都让她三分,还听说袁副政委是老旅长陈秋石的相好。但在陈三川的心目中,她就是一个能干的、能给他带来温暖的长辈。在淮上独立旅里,只要袁副政委发话,就是错的,他也坚决执行。
可是学习对于陈三川来说,仍然是一件头疼的事情,文化底子薄是一个方面,问题是现在他的精力还很不集中。用许得才的话说,这小子发情了。
那一次在二道湾那个土坎子后面,他强行在方艾蒿身上完成了一个男人的洗礼,事毕之后,方艾蒿就像死了一样,脸色苍白,缓缓地把自己的衣服穿好,还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看也不看陈三川一眼,像是身边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径直走了。
陈三川跟在后面喊,方艾蒿,你装什么正经,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你早晚得嫁给我,我自己的东西,提早拿来用,有错也不大。
方艾蒿还是不理他,头也不回。但是方艾蒿在流泪,方艾蒿的泪就像倾盆大雨,这是跟在身后的陈三川看不见的。
快到二道河路口的时候,方艾蒿停下来了,陈三川也停下来了。方艾蒿回头,向陈三川凄然一笑说,好了,陈三川,我跟你讲,我这次回来,是向你娘还愿的。我原以为你是个英雄,是条汉子,我是打算嫁给你。可是有了今天这一次,我不会嫁给你了。你走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战场上见面,你我就是不相干的人。
陈三川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咱俩都那个了,你不嫁给我,你嫁给谁?谁会要一个破瓜呢?
方艾蒿说,那就是我的事了。你记住,我就是到觉灵寺当尼姑,也不会给你当婆娘的。
说完,挥手抹了一把眼泪,转身疾步下山。
陈三川跟在后面喊,方艾蒿,我娘临死对你说的什么话,你还没有对我讲呢。
远远地,方艾蒿的声音飘过来,陈三川,你听清了,你娘临死之前只说过一句话,陈三川不是人,是狼,你千万不要嫁给他。
陈三川跺脚大喊,你胡扯,你给我回来!
方艾蒿再也没有理他,像一阵风一样,扑到山下。隔着老远,陈三川看清楚了,河边泊着一叶扁舟,扁舟上坐着万大叔。陈三川好几次想追过去,跑了几步又停下了,他心虚得很,他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见万大叔。
这以后,陈三川的日子就难过了,他不知道方艾蒿会不会把他的丑事跟万大叔讲,也不知道方艾蒿的话是不是真的。最初他不以为然,他认为他留给方艾蒿的也是痛快。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方艾蒿再也没有露面,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终于有一天,在难熬的折磨中,他似乎明白了,他做错了,他留给方艾蒿的是羞耻,是不能对人说的屈辱。他糟蹋了方艾蒿。
有一次半夜里,他梦见了方艾蒿,方艾蒿披头散发,衣不遮体,血红的嘴唇向他凑来。方艾蒿说,陈三川你真不是人,你不配当一名抗日军人。我要找你讨还血债,我就是被你害死的。
梦里醒来,浑身淋漓,冷汗把被褥都浸湿了。下身还膨胀得厉害,像是刚从锅灶里抽出来的烧火棍。他恨啊,恨自己两腿间夹的那个不争气的玩意儿,他恨不能把他割下来扔了,就像他小时候看见那两匹马交媾时想的那样,趁那玩意儿像鳖头一样全部伸出肚子,挥刀把它连根砍下来,一了百了。
万寿台到随营学校找陈三川,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的事情了。当天下午,陈三川向学习班长、也是他的团长马建科请假说,万大叔来了,我想去看看他。马建科说,那好啊,老战友了,能请他吃一顿就好了。能不能让许得才给他炸几根油条?
陈三川说,万大叔是到旅部看病的,他的腿又疼了,在旅部医院吃饭,不用咱们管饭。
陈三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万寿台腿疼病犯了是不错,可他这次到旅部医院来,却不是为了自己看病。
晚上吃罢饭,陈三川独自一人来到旅部医院所在的西马庄,在庄子背后塘埂上,万寿台抽着旱烟,一个劲儿叹气。
陈三川望着一明一暗的烟锅,如坐针毡,局促不安地问,万大叔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啊?
万寿台又吸了两锅烟,把烟嘴往鞋底上嗑了几下,叭哒几下嘴说,你这小子啊,真是太野了,胆子也太大了。
陈三川这就知道了,事情败露了。陈三川说,万大叔,我错了,可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要犯这样的错。
万寿台说,你就不怕军法治罪?咱们这支队伍是革命的武装,是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
陈三川说,可是,方艾蒿是我娘给我说的媳妇,我不过就是提早下手了,未尝就犯了军纪?
万寿台慢吞吞地又装了一锅烟丝,看着天上的星星说,三川,天上的星就是地下的心。地上每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你娘恐怕也在天上。你娘要是知道你这么蛮干,不知道心里会多难过!
陈三川说,万大叔,方艾蒿找你了吗,她都跟你说了?
万寿台说,你把人家黄花姑娘祸害了,你知道后果吗?
陈三川说,我说了,我早晚会娶她。
万寿台说,你那么干,人家还会嫁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