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场街外方人不少,有几十个外来的流动商贩,不少本地居民反倒跑外地打工,空出来的房子就租给外方人。湖南人老正来小石场街一年多,白天在五六里外的镇上建筑队干活,晚上回到小石场街,早晚来去匆匆,很少和人打交道。街上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便憨厚地笑笑。久而久之,人们觉得他虽和气,但水泼不进,也便敬而远之了。街上的人看到老正忽然如此热心,都很不屑,不就为了少出点儿房费嘛。
这时候,有人悄悄跑动,小声传递着讯息:今晚要出事儿!小泉山两口子堵在巷子口,说不让她们母女进门呢!
离家只有几步路的巷子口小石桥边,已聚了不少好事者。老正和女人到时,天色已黯淡下来,漫天的火烧云如猪血一般凝结着,沉沉地压着暗下来的街区。青石板路开始浮上一层夜的凉意。老正远远看见一群人嗡在巷口,心里已明白几分。昨晚他就听小泉山夫妇议论,说今天不让女人进家。老正憨憨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说泉山,你兄弟媳妇回来了。小泉山不理他,悠悠地吐了一口烟,把烟夹在手上,神经质地使劲儿挤一下眼睛,往旁观的人看了一圈,看到女人抱着骨灰盒,神情漠然。老正尴尬地笑笑,也去看女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女人。女人站在人群前头,在稀薄的夜色笼罩下,黑色的骨灰盒和一身黑色的装束几乎融为一体。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含有某种令人心悸的东西。她垂着头,嘴角紧抿着,一绺刘海被夜风轻轻拂动。
金凤奶奶瞥一眼女人,拉了女孩儿的手,走到小泉山跟前,把女孩儿往他面前推了推,说泉山啊,你瞧瞧,她们娘俩走了多少路呀,带着六指一路回来,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到家了,你还不赶紧让他们进去歇歇,这么堵在门口做什么?
金凤奶奶啊,小泉山叹一口气道,怎么连您也糊涂了?您最清楚了,死在外面的冷骨尸不吉利的。进他自己的家我们管不着,再说她没儿子,可那是两家人共用的院子,要是让她们进了,以后我们老吴家的子子孙孙都要跟着遭殃。更何况,他还是那么个死法!
金凤奶奶被噎住了。对于小石场街的丧葬礼仪,她向来是最最懂得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几十年来,她从未怀疑过这些规矩的合理性,如今一刹那之间,心里竟有了些微的动摇。她脸上讪讪的,嗫嚅道,就算你有理,也不该堵在门口呀。
那我该怎么做?放鞭炮请他们进去?小泉山说,眼睛使劲儿一挤,你们是不晓得我有多难!老头子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心疼小儿子,事事向着他,你们瞧瞧,一个院子里两所房子,好的差的在那儿摆着,六指分家分到那所?我又分到哪所?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如今老头子老太太过去没几年,他本事大了,砍死了两个人!现在我一出去,人家就议论,说这是那杀人犯的哥!现在难不成他还要咒他的两个侄儿?小泉山回头看看两个儿子。两兄弟木楂着脸,金刚似的站在他身后。
金凤奶奶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身拉了女孩儿的手,凑向女人,说我们不进去了,奶奶豁出这把老骨头,陪你们在这儿守夜。女人望着老人干皱的脸,嘴角向两侧牵了牵,挤出一个僵僵的笑。倒是小春很积极,抓了老人的手摇晃着,说,阿奶,你来守夜吗?我也来!
是啊,围观的人很公允地说,不好坏了规矩,她们带着骨灰进去,对她们母女来说没什么,对同一个院子的小泉山家就不好了。再说……大家不说话了。
火烧云的颜色在褪去,月亮的轮廓清晰起来,逼仄的小巷人影幢幢。老正偷偷瞥一眼一身黑的女人,女人无声无息,仿佛嵌在黑暗中,两手环着骨灰盒,脸上显出倦怠,眼神几乎是涣散的,似乎灵魂脱了壳。他心里被轻轻地刺了一下。总不能不让回自己的家吧?他嗫嚅道,都说叶落归根,命丢在外面,好不容易回来,还进不了家门。老正匆匆瞟了女人一眼,低声咕哝,他是杀了人,可他已经认罪伏法了,也想有个归宿。
老正声音很小,却像一颗小石子在黄昏平静的湖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有人纳闷地看一眼老正,老正躲开众人的目光,盯着女人怀中的骨灰盒,暮色中看不清他的眼神。几个年长的已然板下脸,说你一个外方人跑这儿来指点什么江山?!小泉山鼻孔里哼一声,不看老正,扭了头,吧吧地吸烟,鼻孔里喷出一团团白烟,说,认罪伏法了就没杀人?
老正悄悄望向女人,刚好女人抬起头来,也正望向他。他心里又是一动,略微仰起头,心里紧张着,嘴角却带了几分讨好的笑意,说,真不能带六指进去?
大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张了嘴巴,不知说什么好。小泉山使劲儿挤了挤眼睛,把烟蒂扔到桥下,说大伙听见没?小石场街什么时候要听外方人指挥?老正一只手紧紧攥成拳,结巴着,说你不要拉扯别人,我只想问问,就不能变通一下?小泉山使劲儿挤了挤眼睛,干干笑了笑,目光掠过众人,变通?人杀死了能变通吗?
老正脸很深地红了。幸好夜色初降,被轻轻地覆盖了。
大伙纷纷说小泉山的不是,说不让进就不让进了,这样的话做哥哥的怎么说得出口。小泉山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好好好,算我瞎说。顿了顿,又说,我也不想吵,就听我兄弟媳妇说一句话,今天她是进还是不进。
金凤奶奶轻轻地拍了拍骨灰盒,一只手叠在女人僵冷的手背上。翠远,听我一句话,不进去了,对你哥嫂家不吉利的。女人仍旧低着头,不言语。
老正瞅着女人,迟疑道,真不进去?
小泉山又使劲儿挤了挤眼睛,眼睛斜一下老正,老正你平日三拳打不出两个屁,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对你有什么好处?又对女人说,弟妹你可想好了,你两个侄儿都在这儿,你也不想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吧。
女人瞥了一眼老正,默默地从金凤奶奶手底下抽出自己的手,从黑布包袱打结处伸进去,停了一时,解掉黑布。黑漆的骨灰盒在淡淡的月光底下,泛着乌暗的光。大家背上凉嗖嗖的。女人摩挲着骨灰盒盖子,幽幽地说,我怕什么?我又没有儿子。他们要是我侄儿,我打电话回来,怎么没一个影子出去?要是家里有人有钱出去跑一跑,也不会这么快就……女人哽咽了。六指刚抓起来那会儿,她几次三番打电话回家,希望小泉山家能有人出去帮忙,还向小泉山借钱,想着好往上使,看能不能轻判。有没有用那是另一码事,但总要尽一份力。小泉山推三阻四,既不出人,钱也不肯借。
那天晚上在电话里,小泉山干脆说那是歪门邪道,不能坏了国家的王法。还隐约听到大侄儿在旁边急躁地说,爹!不要和她婆婆妈妈,就说我们要大义灭亲。没等小泉山说完,女人匆忙挂断电话,像大冬天甩掉烫手的冰块,头抵着电话亭冷硬的玻璃门,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心里一片凄寒。六指枪毙后,女人不禁耿耿于怀,觉得小泉山一家害了六指。现在看到小泉山家这样,心里的怨毒一点一点积聚起来。停了一会儿,她硬硬地说,既然他们连叔都灭了,我现在又何必顾惜他们。我自己的家怎么就不能进?我要把六指放在堂屋供桌上,让女儿给他磕个头!越说到到后面越激越,到最后一句,简直饱含了刻骨的仇恨。
一直在人堆里发表意见的小泉山老婆嚷嚷,大伙听听,她分明是要咒死她的两个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