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死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实话我本来是没打算进去,想不到你们这样,我反倒非进去不可了。女人很轻地说,仍是咬牙切齿的,一面就端着骨灰盒往桥上走。围观的人有些乱了,都劝她,女人反倒更执拗了,抿着嘴,抱着骨灰盒,径直冲向石桥,无形中有几分瘆人。大伙绝没想到会这样,一时楞住了。
小泉山看到骨灰盒朝自己冲来,刚才的慢条斯理全没了,石桥很窄,慌乱中差点儿跌下水沟,幸亏被两个儿子急忙扶住。小泉山的两个儿子,属于小石场街上没有脑子、一身蛮力的那种小流氓,十四五岁了,嘴巴上方还时常挂着鼻涕。他们叫嚷着,连推带搡,想把女人推下水沟。女人势单力薄,还抱着骨灰盒,眼看就要掉下去,大家一连声喊,却没人上前劝阻。女孩儿尖叫着想上前,被金凤奶奶拉住了领子。被挤到人群外的傻子三雀兴奋得嗷嗷叫。眼看女人快要失去平衡,老正抢上去,张开双臂挡在女人面前,小泉山两个儿子的拳头噼噼啪啪落在他脸上,他躲闪着,连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围观的人也跟着喊,说不要打,哪里停得下,就有人喊,老正你还手啊,打死这两个没大没小的畜生!老正还是硬挺着,充当沙包任由两兄弟练拳。喊的人气道,老正这脓包!眼看老正额角出血,人群外响起了尖利的哨子声,几束强烈的电筒光晃进来。
事后,说起这一天,小春总是很得意。他说,要不是我,那天就出人命了。原来小春看到吵起来,偷偷去了派出所。副所长老金和两个下属随他来到时,见那架势比小春说的要严重得多。老金很生气,手摸着腰间的手铐说,统统带回去!有什么事回去说!小泉山老婆一听,哭喊道,那么多外方人住在小石场街,杀人放火的什么没做过?你们也不管管!我儿子被人打死了你们才满意?
老金很厌烦,扭头盯着老正斑驳的脸。老正垂下头,抬起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掏出一包红梅,递给老金一根,又掏出打火机给点上。老金缓缓吐出一口烟,眼睛仍旧死死盯着老正的脸。老正有点儿僵硬地笑,说金所长,我没事,就破了点儿皮。您看用不着去所里吧……老金哼了一声,说这叫小事?你瞧瞧你这张脸,给人家打成什么样了!老正憨憨地笑笑。老金口气温软了,说你不计较也好,我也怕麻烦,这次算了,他们要再敢这样,再麻烦也得请他们回所里说清楚。老正笑笑,连说,不会不会,神情中竟有几分讨好,好似打人的是他。
老金又看他一眼,转过身去,很有领袖风度地面向围观的人,作报告似的说,我们要破除封建迷信,死者家属想要进去,就该让人家进去嘛。人都死了,我们就不要再管他是怎么死的,警察也只管活人嘛。又对女人说,不过,你们也要尊重别人,你们的院子是两家人共用的,人家不愿死人进院子,也不能强迫。女人抱着骨灰盒,一言不发。小泉山这时候镇静下来了,使劲儿挤一下眼睛,轻蔑地觑了老正和女人,说,老金你说什么我都听着,我可不敢杀人放火。老金点了点头,清了嗓子,说,大家都在这条街上过活,我谁也不偏袒,这样吧,你们两家在院子里打一堵墙,把院子分成两半,那时候要出要进对方也管不着。
人陆续走了。金凤奶奶的儿子叫走了金凤奶奶和小春,只剩下三雀没走,他严密监视着女人手中的骨灰盒。老正草草擦一把脸,动手搭了小棚子,搁了把椅子放骨灰盒,旁边点了白蜡烛,又回家杀了鸡,做好菜饭出来,就地摆开好大一片。吃完后,母女俩睡棚子里,老正和三雀门将似的守外面。夜深了,小泉山的老婆骂完了,三雀早睡得打鼾,女孩儿伏在女人的腿上也睡了。初秋的风吹过黢黑的小石场街,两枝蜡烛的火光摇摇晃晃,棚子上映出女人的影子。你……没事吧?女人低声说。这是女人第一次和老正说话,老正愣了一时,说没事没事,许久,又笨拙地说,我住了你们的房子……说实话,我也是……老正犹疑着,心狂跳了几下,不言语了。夜静得密实。
有人起夜,看到这几个人坟包似的堆在石桥边,不由得站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