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胡德全从归化城回来;他骑着马直接来到了海九年的小院。胡德全在马背上探探身子用马鞭子把院门的门闩捅开了,他嘴里哼哼着一支歌,拿红柳马鞭抽打着自己的裤子走进了海九年的黄泥小屋。胡德全虽说是一个粗人,可他也不是那种没有心计的人,自打海九年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就更加对他另眼相看了。
“海掌柜,有件好差事儿你愿意不愿意干?”
胡德全友好地拿鞭杆子敲打着海九年的光肩膀。
海九年盘腿坐在地上“呼塌_呼塌”地拉风箱呢,屁股底下垫着一捆干草。从灶口映出的火照着他黑红色的胸膛,一棱一棱的肌肉在他的胳膊上滚动。
“什么事儿?”
风箱没有停,依旧在“呼塌_呼塌”响着,海九年抓起一把干草塞进灶洞,黑色的浓烟和红色的火焰一起扑了出来。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从耳朵边垂下来辫稍扫着地,九年抓住辫子一甩,那辫子就像是一条活灵灵的蛇缠绕到他的脖子上去了。
胡德全一只脚踏在炕沿儿上,一边躲避着熏人的烟气一边扭着脖颈寻找着海九年的眼睛。
“是件快活事儿!万驼社要唱社戏,让咱们去请戏班子。”
“你是说让咱去劫戏?”海九年手里的风箱停下了。
“对啦——就是劫戏!”
“去哪儿劫戏?”
“大同的吉昌戏班有个水上漂近来唱红了,万驼社的好多人都想亲眼见识见识水上漂那两步走。派人带着红包去请啦,请不动。羊社长让咱们把那个水上漂劫来!”
“唔呀!……这倒真是好事情。我去!”海九年拍了一下大腿从地上跳起来,问道。“还有谁?”
“有牛领房,你和我,再叫上一个得力的弟兄。”
海九年脱口道:“叫上二斗子吧?”
“好——就依你。”胡德全痛快道,“二斗子虽说是个头矮了一些,可他的心意拳厉害,万一事情不顺当动起手来,三五个人是近不了二斗子身的。”
“还缺一个赶车的呢。”
“不用啦,车倌和轿车社里都给预备好了。”
清月高照,山峦幽幽。四骑四乘拥着一辆蓝布轿车在大道上风驰电掣般地疾驰。马蹄嗒嗒车轮隆隆,昏暗中不时有一串串橙红的火星溅起。这一支小小的马队离开归化城绕过了绥远城,直向东而去。马队驶进了山地,轰轰隆隆的马蹄声撞击着山崖在山谷中引出了巨大的轰响。夜宿的鸟兽都被惊得四下奔逃。……
劫戏乃是彼时归化地方特有的一种习俗:作为闻名八方的著名商业城市,归化的各种行社数有百十家之多,为庆祝买卖兴隆也为壮大声威,各个行社每年都要唱社戏。从年初的正月到年根的腊月,茶馆里和戏园子里的戏班子戏以至北门的瓮城和各街口的野台子戏简直就是唱个不断;尤其是在驼队归来的五月至八月,归化的社戏更是红火到了极至,往往有几台甚至十几台戏同时都在通宵达旦地唱。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戏班子的紧缺。本地不够便到外地去请,先是文请——好说好商量;而一但因为所请的戏班子预先答应了别家或是酬金方面谈不妥,文请不成便要武请啦——这就是劫戏。主家派出若干壮士,配以快马利刃,到达地点二话不说把做台柱子的戏子劫了,装进轿车星夜赶回归化。劫戏只劫戏子,而且只劫主角。这边早有预备好的配角和锣鼓班子候着,待到戏班子的班主打听清楚了自己人的下落,追赶到归化来,戏大半已经唱完了。主家会把班主和戏子一起请到上等饭馆,压惊陪礼。为表诚意酬金方面往往高出应给价码一倍以上,无论是班主还是戏子在收入上是绝不会吃亏的。
出归化走隆盛庄,再经丰镇,翻过一座土山就到达大同;总共不超过五百里。这一点点路对于走惯了外路的驼路汉子们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头天三更起身,第二天的黄昏以前就到达了大同府。把轿车和车夫留在城郊的一个靠近路口的僻静小店,胡德全、牛二板带着海九年和二斗子进了城。
四个人一路走一路打听,恰巧水上漂当天晚上有演出。胡德全大喜,说:“真是天助我也,原估着怎么的也得在大同耽搁个三天两日的,看情势是用不着了。一会儿咱在戏园子旁边找家饭馆饱饱吃他一顿,待到天黑之后便动手。此事若能得手明日天黑以前我们就能返回归化交差啦!”
饭罢,胡德全使出一个眼色,四个人起身走出饭馆。一弯新月斜挂在东南天际,街市上行人稀落;戏园子就在距饭馆不远处一箭之遥的地方,清清楚楚看见一个扎着裤腿的男人从戏园子里边走出来,那人手里一边提一个点了蜡烛的大红灯笼,挂在门前的挑沿儿上。
牛二板压低声音问:“胡驮头,动手吗?”
胡德全说:“时机到了。”
安排海九年留下看守马匹。
海九年把马牵到一棵大树的阴影处,等待着。劫戏的事情他还是头一次参加,这勾当毕竟不是光明磊落,海九年不免心里打起鼓来,不觉间攥着马缰绳的手里便是湿漉漉的啦。月亮在黑色的乱云中间穿行,移动的云彩的灰色暗影从街道和房屋上静静地划过去;看戏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灯火明亮的戏园子门口。
两个身着长袍马褂的男人在海九年身边停下来,欣赏着那四匹马。
“这是谁家的马啊,……”
“真漂亮!”
“大概是跑马吧?”
“是走马!”
“不是一般的马。”
……
“喂!——伙计,”其中的一个走到海九年的面前来了,“你是给谁家当差呀?这些马的主人是谁呀?”
“走开!”
海九年在黑暗中闪动着眼睛,凶狠地喝道。
“怎么回事啊!——”那人惊叫着向后退去。“你干吗这么凶?”
另一个说:“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这人身上好象有股羊膻味儿,……”
“说不定是个蒙古人……”
“别理他,咱们走吧。”
两个男人一边很害怕地不断回头看着,走远了。
约莫过了两袋烟的工夫,海九年看见胡德全他们从戏园子旁边的小巷子里走出来了——那小巷通着戏园的后门。昏暗中九年看见牛领房与胡德全并排走着,一个身穿戏装头戴叉簪的人夹在两个人中间。海九年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急忙迎上去。
“好汉饶命!……”
那戏子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一个劲儿地向海九年鞠躬——他把海九年认做是劫戏的“强盗”的首领了。
胡德全将冰凉的刀背往戏子的脖子上一推,低声喝道:“悄悄的!……”
负责断后的二斗子跑过来了:“胡驮头,快上马吧!”
胡德全说:“不忙,咱先把人看一看,别像上一次把人弄错了,回去交不了差。”
胡德全拿手抬起那戏子的下巴仔细端详着,问:“你要老实回我的话——你可真的是雁北名角水上漂吗?”
“小人是水上漂,好汉饶命……”
“不对吧?……”牛二板疑疑惑惑地说,“听着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这小子莫不是在骗咱们吧。”
“好汉好汉……饶命!我真的是个男子——我是专唱旦角的男人。”
胡德全说:“大概差不多,如今唱旦角的多是男人。——上马吧!”
胡德全和牛二板把那戏子一架,像丢小鸡似的扔到了骊马的背上。一声呼哨,四个人同时飞身翻上马背。马蹄隆隆,一路响雷似的驰出了大同城。在城郊路口的小店旁与接应的轿车会合一处,把水上漂装入轿车中,一路狂奔向西而去。算一算,从进入大同城到劫得水上漂撤出来,前后没超过一个时辰。
天亮之后马队进入一片狭长的山谷地,行进的速度缓下来。胡德全吩咐说:“二斗子,你看看车上的人怎么样啦。”
二斗子勒着马缰靠近轿车,撩起轿帘看了看,笑了。
胡德全问:“没有把水上漂吓死吧?”
“没死——他睡得正香甜呢。”
四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二斗子,你别弄醒他。”胡德全仰脸望望黛蓝色的夜空又看看周围暗青色的山峦,说:“时辰还早着呢,咱已经过了平地泉,这里到归化连三百里都不足,赶天黑以前咱是准定回去了。让水上漂养养精神,晚上也好唱戏。”
归化万驼社的社长羊领房在会馆接见了水上漂。水上漂一身戏装已然皱皱巴巴,脸上的油彩也被汗水冲唰得七零八落,模样十分狼狈。
一走进归化万驼社会馆,水上漂“咚”地一声就跪倒在地,又是作揖又是磕头的,连连说:“羊社长饶命!……”
羊社长掠掠下巴上的羊胡子安慰说:“快快请起!我归化万驼社只是仰慕先生的大名特请先生来唱戏的,并无恶意。你不要误会更不不要害怕。锣鼓班子和配角都在瓮城大戏台子上侯您多时了,略微歇息歇息就上台吧。”
水上漂听了羊社长的安排,苦笑着说:“您看我这行头还有这张脸,咋唱戏么!”
羊领房哈哈大笑,连声说:“不妨事,不妨事!归化人是仰慕你在戏台子上漂起来的绝妙功夫,并不要看你的扮相;再说啦,野戏台子上唱戏下边的人就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当下吩咐人到归化最热闹的北门瓮城野台子去做安排,宣布雁北名角水上漂今晚领衔演唱《吕布戏貂禅》……。
羊社长当场兑现诺言,给了“劫戏”的人五十两银子的赏钱。胡德全带领三个弟兄在归化最上等的饭庄宴美园大吃了一顿,将银子分了。一顿酒吃至掌灯时分,从宴美园出来耳听得一阵阵激越的锣鼓声从瓮城那边传来,四人精神为之一振。
二斗子把沉甸甸的元宝揣进怀里,感慨道:“这倒是真不赖,大同城里耍了一圈,银元宝就挣到手了!胡驮头,往后再有这等美差千万叫上我。”
“你俩怎么打算?……”酒足饭饱,胡德全问道。未等回答又说:“牛领房到宝局房耍钱,老哥哥我要上美人桥……,好好犒劳犒劳自个儿!”
胡德全说罢也不管九年和二斗子,脚步飘飘摇摇地走了。
“胡掌柜,等等我……”
牛二板跟在摇摇摆摆地迈着花步追赶胡德全去了。
“九哥,你说咱们上哪儿?”
望着胡德全、牛二板的背影,二斗子问九年。
海九年说:“二斗子,咱们回村吧。”
“什么!——你说我们这会儿就回村?”
“连着两天两夜没睡觉,早就悃了。一会儿路过瓮城看一会儿戏,就回村睡觉。”
“哈哈!……”二斗子嘲笑说,“那些银子怎么花?难道说你也像王锅头似的把银子藏在炕洞里吗?”
“银子你不用发愁,不要说只是一二十两银子,就是有一千两、一万两银子咱也不愁花出去!”
“你是不是要拿这些银子买驼呀?又何必呢,”二斗子劝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吃该乐的时候别舍不得。要不也太对不起自个儿了!”
“做什么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好,我不管你。”
“你也不能去。”
二斗子正待扭身离去又被海九年叫住。九年伸手到二斗子怀里,二斗子把九年的手摁住了。“你要做什么?”
“把你的银子给我。”
“为甚?”
“你的银子也不能乱花,要派个正经用处!”
“怎么?九哥,你自己苦自己不说还要我也陪着你呀?——他妈的,我不干!”
二斗子一只手摁着怀里的银子,另一只手往九年的胸脯子上推出去,没有防备的海九年连连后退差一点跌倒在了地上。但是九年把银子牢牢地抓着揣进怀里去了。
二斗子伸着手直通通走到九年的跟前,一字一板地说:“你的银子怎么花我不管,可是你得把我的银子还我!”
“我跟你说了,这些银子咱有正经用处!——咱要做生意,这是本钱!”
“我不要做什么生意,我二斗子现在是一个驼夫,我靠拉骆驼卖苦力养活自己;将来我做领房人,靠本事挣钱我能过上好日子!我不要做生意。”
“你今天喝多了,你要听我说……”
“我不听!谁的话我也不听。我二斗子从小就没爹没娘,我,我是喝苦水长大的现在手里有了银子,我想怎么花就怎么化花,怎么快活怎么干!——把我的银子还我!”
“我是你哥不?”
“这会儿你就是我的亲爹也不行,拿我的银子来。今日二斗子我是除了银子谁都不认!”
二斗子从九年的手里一把夺过银子,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子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摇晃着走远了。
“二斗子!……”
九年的喊声像旋风似的追赶上去,但是在第一个街角的地方被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