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温暖的东南风把来自北方的冷空气赶跑了,大东沟里的坚冰酥软了,消蚀的冰面变得千疮百孔;河水携带着巨大的冰块哗哗啦啦地畅流起来。杨树飞花的五月,终于把驼队盼回来了。驼队是在半夜翻越阴山的,贴蔑儿拜兴在三天前就得到了消息,一整夜都没有睡觉的女人们在午夜之前就都带着狗跑到离村八里地的大路上迎接了。但是驼队擦着贴蔑儿拜兴村的边缘直接开进了归化城,给商家送货去了。第二天的上午驼队才回到村子里。女人们都穿出了最漂亮的衣裳,迎接自己的当家人。从每一座院子里都传出了欢声笑语,驼队归来,这才是贴蔑儿拜兴真正的节日来到了!
肮脏不堪脸晒得漆黑的男子汉们被请到炕头上,大嚼着香喷喷的莜面,女人在地上跑来跑去没等男人吃完头一碗就已经把第二碗端上去了。这一天孩子们即使是打碎了碗或是犯了别的什么过失,都可以避免母亲的责骂了。
临时雇请的驼工全都辞退了。各驼户家的长工都与主人一起吃饭。戚二掌柜与王锅头盘着腿面对面坐在炕上,戚二嫂一条腿搭在炕沿儿上挨着锅台坐着,伺候他们吃饭。
戚二嫂有些心不在焉,总是隔着窗户往外看。
“你看什么?”戚二掌柜问。
“九年呢?怎么不见他的人影儿。”
戚二掌柜没说话,王锅头回答戚二嫂说:“回来了,麻三婶把他接回去了。”
“咦……,九年他怎么不回咱们家?”
戚二掌柜接过话茬说:“海九年是咱们临时雇请的驼工,外路的事情完了他与咱也就没关系啦,他海九年回咱家干什么?”
“这个海九年好没道理,从外路回来咋也该上咱家打个照面才是呀。……他居然就拍马不回头!”
戚二掌柜拿白眼珠翻了翻自个儿的老婆,又说:“咱借给海九年的那十二两银子他已经还了我;咱给了他工钱,他替咱拉了驼,现在两清啦,谁也不欠谁的。”
“那就没个人情啦?……”
戚二嫂嘟囔了一句没再往下说。
晚饭以后将锅碗瓢盆草草收拾了,便吹灯歇息。俗话说得好——久别胜新婚,这一夜戚二夫妇男欢女乐颠鸢倒凤一直弄到鸡叫三遍才相拥着睡去。
一连三日夜夜都是如此。
第四天,日上三杆戚二掌柜方才醒来。戚二掌柜给自家的杏黄马刷干净身子,将马鬃、马尾仔细地梳理了一遍,备了一套漂亮的鞍韂,牵着缰绳走出了院门。
戚二嫂追出屋子问道:“你不吃早饭啦?”
“我和胡驮头他们昨天就约好了——进城去吃稍麦!整整一年啦没吃上咱归化城的稍麦,想得不行啦。”
这倒是实情。说起来这归化稍麦确是特别,是以精选的苏尼特羊肉为原料,佐以毕克齐的大葱;皮薄馅嫩,拿筷子提起来垂垂如细囊,放在碟里则团团似薄饼;香气四溢,现蒸现吃,乃是归化一绝。此地人都最好的一口。还有,归化的稍麦是作为早点由茶馆经营,食客可以边吃边喝边聊从容用之,往往一顿稍麦吃下来要一个时辰还多。其实在茶馆里吃稍麦吃只占其一,更大的乐趣在于聊天。走外路的商人、驼户掌柜和普通驼工坐在一起海阔天空地神聊,自是又一种享受。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戚二掌柜每天早上进城直到半夜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就躺下去,不刻便酣声如雷。
王锅头回来了,驼也不用她放了,戚二嫂每日起来从空空的屋子里走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走出来走进去闲得心里发慌。戚二嫂心里慌了这么几天,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慌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一个人,就是海九年。于是就把七哥喊来了。
“七哥,看见你九年哥没有?”
“二婶,你弄错啦!”七哥很认真地说,“我俩不是一辈人,不能称兄道弟的,应该叫他九叔才对。”
“好好好……就叫九叔。”戚二嫂说,“那你看见你九叔了吗?”
“看见啦!”
“他在做什么呢?是在给刁三万家放驼吗?”
“不是,九叔是在脱土坯呢。”
“脱土坯?……脱什么土坯?”
“二婶你糊涂了?连脱土坯都不懂啦?”
“我怎么会不懂……,我是问你九叔他是在给谁脱土坯呢?”
“这……,我就不知道啦。”
戚二嫂把一捧索索葡萄干儿塞到七哥的怀里:“七哥,你替二婶跑趟腿。”
“做什么?”
“去把你九叔叫来。”
七哥把拿衣襟兜着的索索葡萄推向戚二嫂,说:“这玩意儿我都吃腻啦!……二婶你还是自己去找九叔吧。”
戚二嫂抬头看看,这才发现七哥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光着屁股到处乱跑的小男孩了。
“哼!……”戚二嫂犹豫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说:“去就去——怕什么!”
在西草滩的边上紧靠着白驼寡妇家院子的前面一点的地方,戚二嫂找到了海九年。九年光着膀子蹲在地上正往木模子里摔泥巴,脸上、胸脯子上到处都是泥点子。九年一点也没有察觉戚二嫂站在他的身后已经好一会儿了。戚二嫂响亮地咳嗽了两声,海九年应声扭回了头。
“哦!……是戚二嫂。”
“怎么,你还能认识我呀。”
“这话怎么说……”
“走外路回来连个照面都不打啦!二嫂我怎么得罪你啦?”
“这……”
不等九年回答戚二嫂又说:“怎么不在我家住啦?是不是我们戚家庙小供不起你这樽大神佛啦?”
“哪儿的话……”
海九年走到水桶跟前舀了一瓢水,咕咕嘟嘟喝了一半,把另一半泼到和好的泥堆上去了。泥堆旁边的干地上放着一个驼毛口袋,九年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牛舌头饼子咬起来。边吃着边把目光散开去,欣赏着铺展在地上的一大片已经干了的和半干的土坯。
戚二嫂走过去一把夺过九年手里的饼子,手腕子一旋那饼子便飞了出去落在黄泥巴堆上去了。
“干什么?……”海九年翻着白眼珠有点儿生气了。
“就干这个——”
戚二嫂板着脸把一个浅灰色的小包伸到九年的脸前,然后蹲下去将小包打开。小包里包着一个棕色的带盖陶盆和十多个雪白的馒头,馒头散发出的麦香和一股诱人的炖肉的香气钻进了海九年的鼻子。戚二嫂把小陶盆的盖揭开,是还在冒着热气的炖羊肉。
“我这种人生来就是个贱骨头,好心好意地待人结果人家还不领情。好啦,饭也送到啦,我该走了!……”
戚二嫂话里有话地自嘲着,做出要走的样子脚下却是一动不动。戚二嫂被海九年留住了。
“二嫂!……”
“怎么,有事情?”戚二嫂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冷冷地问。
“我……,你别走,”
“怎么,你有事啊?”
“事情倒是每是没什么事情,……说说话吧。”
“哎——要是这话么,我爱听。我告诉你,你可别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海九年搬了一块石头放在戚二嫂的脚跟前,拾起自己的破衣服把那石头抽了抽。戚二嫂在那石头上坐下了。
从和好的大堆的泥堆那儿往西往南是一大片已经晒干的和半干的土坯,反射着湿漉漉的阳光。戚二嫂将目光移到海九年的脸上,问道:“看来你是要给自己盖房子啦。”
“是哩。”
“听说你在俄罗斯的买卖做得不赖?——咦!你咋不吃?我做那饭是做给人吃的,又不是拿给人看的。”
海九年在戚二嫂的逼视下把陶盆端起来:“你听谁说的……,我哪里会做什么生意。”
“二斗子说的话还会有错?”
“哼!这个二斗子……”海九年解释道,“我也就是学着做点小生意。说起来还是戚二嫂你教的呢。”
“瞎说!”戚二嫂高兴地否认了。
“怎么不是!”海九年认真道,“若不是你借给我本钱,我能办得起整整一峰骆驼的货?”
“这倒是……不过听二斗子说你的生意作大了。”
“小本生意!”
“别说什么小本生意啦!——别人一峰驼的货顶多赚一峰骆驼的利,可你一下子就挣了三十多两银子!你是怎么弄的?都贩的是什么货?”
“我做的是大黄生意。”
“你怎么知道西伯利亚那边稀罕大黄?”
“也是听人说的。……”
戚二嫂那双褐色的眼睛眯起来,望着海九年又问:“二斗子还说你的俄国话讲得好着呢!”
“学过一点儿……”海九年躲闪着,“常走俄罗斯的人,拉骆驼的人哪个不会说两句俄国话。”
“这倒是。”戚二嫂说,“习染的,在咱帖蔑儿拜兴就连不出门的女人们也都张口旧能说个西巴西吧、哈喇少的。俄国人叫咱归化城叫科科斯坦呢!”
“是哩。”
“九年,我看你挺象个买卖人,你会算计。”
“哪里话。”
“我看出来了,海九年,你不是那种老老实实地死靠着拉骆驼卖苦力挣饭吃的人。你的心大着呢!”
“哪里的话……”
海九年把筷子咬在嘴里,抬起眼皮看了看戚二嫂把话题岔开了。
看着九年躲躲闪闪的样子,戚二嫂把话打住了。
事情让戚二嫂猜着了——半个月之后,一座小小的黄泥屋落成了。赭黄色的四面墙,同样赭黄色的屋顶,白茬的桦木屋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喷喷的味道,一个大约有三尺长的方形的窗户朝南开着,像房主人冷峻的眼睛注视着贴蔑儿拜兴的村子和草滩。
黄泥小屋孤零零的杵立着,在太阳下闪着光。戚二嫂每每在草滩上放牧或是经过那里,都要投去特别的目光。小屋的桦木门“哐哐”响着,海九年和他的把兄弟二斗子每日里出出进进地忙乎着。又过了半个月,一个方框的围墙就把黄泥小屋包围起来了,屋前出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院子,有半亩大的样子。
小院落成之后海九年进了一趟归化城,从驼桥上牵回来一峰两岁口的骟驼。每天早上他把自己唯一的一峰骆驼放出去,混在大群中放牧——他自己仍然给刁三万牧驼——傍晚再收回来。一座小院,一个单身汉,一峰骆驼,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独立世界。但是就是这座小小的黄泥小屋使海九年获得资格成了贴蔑儿拜兴村里第三十三家养驼户!
海九年在贴蔑儿拜兴扎下根来了。他不引人注意地开辟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还是头一次从驼道上回来的时候,海九年就从同村的蹇老二家要来一对小狗。那两只小狗刚刚出了满月,毛茸茸的就像两个小玩具,胆子也小一看到有人走进海九年的房间就直往主人的身后躲。海九年拿咸鱼干儿喂它们,两只小狗一天天地长大了。
海九年一米八十以上的高大身材如今变得肩宽肉厚,脸色黢黑,胡德全用蟒皮鞭雕刻出来的那块额角上的伤疤,使他给人一种凶狠的野性的印象。再加上那种让人猜不透的沉默的性格,所有这些都使人看不出他与别的养驼户有什么区别了,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贴蔑儿拜兴人了。海九年仍旧是很少说话,他和村里人来往也不多,宽阔的厚嘴唇一天到晚紧紧地抿着,就像是一张百斤重力的硬弓,很少有人能拉得开。他那沉默的性格不论到哪里都能使人感到一种内在的威慑力量。
胡德全第一个承认了海九年新的身份,在九年的黄泥小屋杵起来的当天胡德全率先出现在海九年的小院。表示祝贺,当着许多村人的面胡德全说:“海掌柜,恭喜!恭喜!”
刁三万紧随在胡德全身后也走进了海九年那院落,一看见海九年刁三万就亲热地埋怨道:“海掌柜盖房拓院也不招呼一声,把我们这些弟兄见外了吧?”
毫无思想准备的海九年一下愣在了那里,见胡德全和他身后一张张脸在冲着他笑,明白了大家的意思。赶忙说:“对不住,各位掌柜!我这小屋小院实在算不了甚,只不过是想给自己弄个遮风避雨的小窝罢了,没敢惊动大伙儿。”
村人们纷纷抱拳向海九年贺喜:
“海掌柜发财,发财!……”
“恭喜海掌柜!”
“贺喜海掌柜……”
……
从这一天起在贴蔑儿拜兴村再也没有谁敢直呼海九年的姓名,不论男女老幼大家见了他一律尊称——海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