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种带来的热闹打破了贴蔑儿拜兴平静的生活节奏,女人们对放牧的事情变得不热心了,每天早早地就把骆驼赶回来圈进院子,然后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边看热闹。至于孩子们和无事可做的老人们,则是从早饭过后就围在戚家的院子周围等着啦。从上午一直到黄昏,发情骆驼高亢的连续不断的哦叫声、母驼们略带惊慌的骚动声拌着萨拉齐老汉的严利的吆喝声,把整个村子吵翻了天。孩子们跑来跑去,喊叫着,简直象过年似的高兴。这种热闹的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萨拉齐老汉气宇轩昂地牵着他的种公驼走了。
种公驼撒下的种籽在母驼的肚子里悄悄地萌生着,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贴蔑儿拜兴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日子象连绵不断的西北风一天天地刮过去。接连着下了两场大雪,从村子通向城里的道路被大雪封锁了。足足有一尺厚的积雪复盖了大地,除了村子通向牧场的道路被来来去去的骆驼的蹄掌踏瓷实了,在村子周围的雪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人的脚印和牲畜的蹄掌印了。
在寒风刺骨的腊月初,有一串新鲜的马蹄印印在了归化通向贴蔑儿拜兴的道路上。马蹄的半圆的蹄掌踏碎了结在积雪表层的薄冰,踏出了一个个深深的雪窝,蹄印艰难地延伸进了村子。这是一个相貌非常奇怪的男人,中等个头,在他的左脸上有一个吓人的伤疤,那伤疤就象旋窝似的朝里抽抽着把他的整个脸都弄歪了。这个奇怪的人向他看到的第一个老人打听着什么,后来就牵着马往村西的草场去了。
首先是牧驼狗发现了来访的客人,所有的狗都吠叫起来,从四面八方朝那个人跑过去。狗群被主人喊住了。
放牧的妇女们拿惕拒的目光迎住了他。女人们都拿肥大的老样皮袄把自己紧紧裹起来,怀里抱着梢棍聚在了一起,等待着。“哎呀呀!……这个人长得也太吓人啦。”“简直就象鬼一样难看!”
“幸亏这是大白天,不然……”
“悄声些,他来啦。”
牵马的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在女人们跟前站住,白色的呵气一股一股地从他的嘴里和鼻孔冲出来,他的眉毛和上呲须着了一层白霜,白色的眉毛胡子看上去给人的感觉就象百岁老人了;可是他的声音很年轻:“诸位婶子、大嫂,麻烦你们……我想打听一个人。”
怪人伸手把挂在胡子上的冰琉璃向下锊着,一边鞠着躬,脸上堆着笑,问道。
“你打听谁?”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是个年轻人。……”
“他个生意人吗?”
“我们村里整个冬天都没有外人来过。”
“是吗……”
“驼队走外路啦,不会有人到我们村子来的。我们这里是专们搞驼运的村子,你到别的村儿去打听打听吧。”
那人的脸上现出了失望的神情。他把马缰绳在手掌上缠了几圈,犹豫着,目光向白茫茫的雪原上望去。起伏的雪原闪着蓝光,刺破雪层的骆驼刺草和芨芨草一丛一丛的簇立着它们的身上都挂满着天鹅绒般的薄霜;风打着旋子把被它搅起来的雪花抛向空中,飞扬的雪花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虹糜似的色彩;附近的几峰骆驼都把弯曲的长脖子抬起来,昂然地注视着他;一群白尾巴的乌鸦呱呱乱叫着从人们的头顶飞过去,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座雪岗子上了;……他又朝妇女们鞠了一个躬,也不看她们,叹着气扭转了身体要走了。
“你找的人是做什么的?”
戚二嫂从雪地上站起来。
“他是做什么的……,原来是个买人。至于现在他干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个卖苦力的,也许在给人放骆驼。”
“他姓什么?”戚二嫂很认真地问。
“姓古,名叫古海。”
“那就不对了……,你走吧。到别的地方去找找吧。”
戚二嫂微簇眉头望着那个陌生人慢慢离去的背影。那匹青色皮毛的马身上裹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几乎使人辩别不出它皮毛的本来颜色了;给旷野上的风一吹马直打哆嗦。大青马跟在主人的身后走着,不停地甩着尾巴抽打自己的屁股,试图将罩住身体的霜打下去。经验告诉戚二嫂,那个丑男人为了找他的朋友至少跑了几百里的冤枉路了。她的心里很有点感动。但是她无法知道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要找的正是海九年!她更无法知道这个丑男人就是与九年打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杰娃!也就是古海姑父姚祯义的义和鞋店的伙计张杰。
春节过得很平淡。而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里,盼望驼队归来,盼望自己的丈夫的心情在女人们的心里猛然膨胀起来。无聊的平淡的日子消磨着年轻女人们的宝贵青春。她们的骚春节过得很平淡。而在这一年一度的节日里,盼望驼队归来,盼望自己的丈夫的心情在女人们的心里猛然膨胀起来。无聊的平淡的日子消磨着年轻女人们的宝贵青春。她们的骚动的心情被苦闷的时光压抑着,这种难以言表的心理不可避免地扭曲着表现出来了。
“那个萨拉齐来的老汉对配种可是真有一套……”
在放牧的时候女人们聊着聊着就把话题扯到性的问题上来了。由于妒忌麻三婶总想拿戚二嫂报复一下子,就说:“戚二嫂,你没让那个萨拉齐来的瘸子给你也配一配吗?”
大家都轰笑起来。
戚二嫂斜躺在被太阳晒化了雪的沙堆上,身底铺着半截羊皮袄,身上盖着半截皮袄,拿胳膊肘子支撑着身体。
“配啦——大概不出明年就会生出一个小刁三万来!”
沙岗子上又爆起一阵哄笑。
“好哇!……你在骂人呢,你在骂我家三万呢。”麻三婶一甩手把一个绒线团抛在戚二嫂的头上去了。“你等着,戚二嫂,等驼队回来,我把你这话告诉三万,看他不找你算账!”
“待驼队回来就怕你什么也顾不上啦。”
“怎么啦?”
“这还用问吗?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你是一只很厉害的母狗,男人落在你的手里你就会骑在他的身上再也不肯下来了。瞧瞧吧——大虎、二虎、三虎……不歇气儿地生了五个‘虎‘,这还不过瘾,到末了一下子又来了个双胎!”
“哈哈哈…”
“嗬嗬嗬……”
“嘿嘿嘿……”
各种声调的大笑汇合在一起把整个雪原都震动了。
觉得受了侮辱的麻三婶脸上涨得通红,很均匀地散布在脸上的麻点都变成了紫色的小坑。她恶毒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望着大笑着的同伴,心里想着主意。待笑声落下去之后,麻三婶开始反击了。她把紧紧抿着的薄嘴唇拉成了一条长线,撇着,斜瞄着戚二嫂反唇相讥道:“嗷!——我麻三婶生娃娃有什么丢人的?谁家的锅底没有黑?!我可不像有些女人,管不住自己的男人,结果让自个儿的男人穿着别人家女人的花兜肚回了家。……”
戚二嫂的脸色立刻就变得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了。刚要张开嘴大笑的女人们一下子都愣在了那里,谁都笑不出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此刻白驼寡妇就坐在她们中间!
雪岗子上顿时变成一片寂静,空气凝固了。在大家的目光中白驼寡妇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像拿起一个不能胜任的重物似的拾起身边的哨棍,走开去。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她侧着胀红的脸向戚二嫂那边扫了一眼。
自古以来就有一条朴素的道德约束着贴蔑儿拜兴人们,男人在外边有了相好,这事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结果只有妻子被蒙在鼓里。但是谁也不能捅破这张纸。而麻三婶在戚二嫂愈合不久的伤口砸下了一块石头,把伤口打烂了。
“我该去看看自己的骆驼啦……”
七哥的妈带头站了起来。跟着女人们一个一个的就都站起来,大家散开了。只剩下戚二嫂和闯了祸的麻三婶留在那里。
麻三婶用手撑着身体挪到戚二嫂的跟前向戚二嫂道歉:“是……三婶我一时糊涂,说走了嘴。”
“滚你妈的!——”
戚二嫂一拳把麻三婶打倒在雪地上,然后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黄沙遮盖了旅人的脚印,时间掩埋了女人们的痛苦。不久村人包括戚二嫂本人就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了。世世代代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戚二嫂又能怎样呢?更何况他的丈夫戚二已经答应往后再也不上白驼寡妇家了。
春节过后的一个暖融融的下午白驼寡妇来到戚二嫂家。她的镶着水獭皮边的大襟皮袄内包着一个毛绒绒的黑色皮毛的小狗。
“你有甚么事吗?”
戚二嫂站在屋门前的台阶上,语调冷冷地招呼着客人,打量着客人怀里的吱吱乱叫的小狗。
“我给你送狗来啦。”
白驼寡妇把怀里的小狗往上托了托。黑色皮毛的小狗崽摆了摆大耳朵,睁着两只天真无邪的眼睛冲戚二嫂“汪_汪”叫了两声。小东西稚嫩的样子把戚二嫂逗笑了。“到屋里来吧,”戚二嫂挪开了门口,顺手把门拉开了。
“前年冬天狼群偷袭了我家骆驼的时候,你们的大黄狗和狼打架的时候被咬死啦。现在我家的母狗刚下了一窝崽,这是最大的一个,我给你抱来了。”
“我很喜欢这只小狗,”戚二嫂从白驼寡妇的手里接过了小狗。把自己的脸在小狗毛绒绒的身上蹭着。“你坐吧。……”
这是自去冬以来她们头一次说话。她们和解了。
但是时间并不是一贴万能的膏药,丈夫的不忠给戚二嫂心灵造成的创伤却是任何药物都难以治愈的。这种创伤就像一粒种籽隐藏在她心里的一个角落,在包括戚二嫂本人也不清醒的情况下等待着萌发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