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队把男人们带走了,男人们把歌声和欢乐带走了,也把喝酒、打架、赌博全都带走了;留下来陪伴女人们的是一个空旷寂廖的贴蔑儿拜兴。西伯利亚的冷风像一个巨兽一口就把这里的秋天吞进了肚子里,将贴蔑儿拜兴带进了漫长的冬季。女人们都脱掉了色彩鲜艳的夏装,换上了清一色的白茬子老羊皮袄。单从外表看她们与男人没什么区别了。每天女人们把留在家里的老驼、病驼、怀孕的母驼和未成年的仔驼放出去,太阳落山之前把它们赶回来;白昼渐渐短促起来,日子就在繁忙的家务劳动中匆匆忙忙度过去。夜幕刚刚降临,村子的上空就传来一阵阵女人嗓门尖利的喊叫声,把在村巷中玩耍的孩子叫回去——这种时候母亲对孩子表现出非常的严厉。接着便是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关门的声音、插门闩的声音。除了有特别的事情,村巷中就再也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响了。各家各户都把狗放了出来,夜间的贴蔑儿拜兴是群狗的天下,在黑暗中星月的微光映照出一只只狗的移动的暗影,一有风吹草动群狗就都吠叫起来。几十条雄壮的狗成了村庄强有力的保护者,每一只狗的脖子上都套着护颈圈,护颈圈上的尖利的钢钉在茂密的皮毛丛中向外闪射出一束束耀眼的寒光。
其实对于贴蔑儿拜兴的女人、孩子和老人来说,没有男人的生活他们早已经习惯了。那些贴蔑儿拜兴的媳妇们在嫁到这里来的第一天,那些孩子们在降生到世界的时候,过得就是这种生活;贴蔑儿拜兴的女人生娃娃——一茬茬——歇后语就是这么说的。孩子们的父亲不论掌柜还是驼夫全都是驼道上的人,他们一起出发一起回村。所以他们的老婆生孩子的时间大体上也都是凑在一起的。
孩子们从小就适应了没有父亲照料的生活,而当他们的生身父亲从驼道上回来,孩子们对待他们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冷漠。父亲在家里待上几个月,把带着遥远的异域色彩的玩具和食物送给孩子们,使他们与自己亲近起来。但是在孩子们刚刚与父亲熟悉不久,远行的驼队便又把他们的父亲带走了。于是靠着短时间培养起来的父子亲情很快就又疏淡模糊了。父亲在贴蔑儿拜兴的孩子们的脑袋里只能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印象。他们觉得父亲就应该是这种样子的——在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驼道上跋涉,只有几个月的短暂时光能够与家人呆在一起。在与父亲团聚的有限时光里孩子们除了能从父亲那里得到许多好吃的食物和新奇的玩具,还能从父亲的嘴里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这些故事把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喀尔喀草原、新疆的湖泊以及更加遥远的俄罗斯地方,与阴山下的村庄贴蔑儿拜兴联系了起来,在孩子们的心里那些遥远的地方反而变得愈来愈熟悉和亲近。几乎每个孩子都能说出喀尔喀和新疆的一长串一长串的拗口的地名,稍稍大一点的孩子就能知道俄罗斯的许多民情风俗。贴蔑儿拜兴的孩子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
而妇女们则以成年人的理性习惯着这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她们对于繁重的劳动和家务都能胜任起来,在男人们不在的时候她们照料骆驼和孩子,妇女们勇敢地面对一切,她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日子像拴狗的链环似的一环紧扣着一环,牧驼、做饭、照料孩子……永无止尽的家务消磨着光阴,也消耗着女人们宝贵的青春和生命。
节令一过霜降白昼就变得非常短促。放驼的时候妇女们围坐在一块儿聊天,用自己纺成的驼毛绒线给男人和孩子们打毛活儿。女人们见面总是这样打着招呼:“我们又成了活寡妇啦。”
“是啊,我们又成了活寡妇啦。”
“活寡”成了最常挂在她们嘴边的一个词,她们用这个饱蘸着苦涩意味的词来嘲讽同伴也嘲讽自己。
但是贴蔑儿拜兴的活力依然存在着,戚二嫂在驼桥上一下子买回了三峰孳生用的母驼。这件新闻立刻就轰动了整个村子。在各家的院子里在井沿儿边在放牧的草滩上,人们到处在议论这件事情。可是没过几天,人们就又看到戚二嫂骑着她的杏黄马从驼桥上回来了。杏黄马的鞍桥上又链着三峰体魄高大的母驼。短短的时间内戚二嫂从驼桥上买回了十二峰母驼,全都是最上乘的科布多种的母驼。麻三婶第一个反应过来,知道戚二嫂这是要做甚么了。
“‘活寡’,你这是要做甚么呀?”
麻三婶跑到戚二嫂家的院子外边,隔着院墙明知故问地向女主人发问。她刁家经营了许多年,才养了三峰母驼,还都是不怎么值钱的朝格尔种的母驼,而戚二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拥有了十二峰纯种的科布多母驼。这让麻三婶心里非常忌妒。
“我这是学你啦——‘活寡’!”
“学我甚么呀?”
“让它们学你下驼崽呀!……”戚二嫂指着那些身材高大的母驼,“它们向你学习多多地生养,生得越多越好!”
“哎呀呀……,你这可是造孽呀!一下子买回来十二峰母驼,要知道我家三万只弄了三峰母驼就让大家戳着脊梁骨骂。自古以来咱贴蔑儿拜兴人就不兴什么骆驼繁殖,都说那是下贱的事情。……”
“那是古时候,咱不管他,谁愿骂就让他骂去。”
“当然啦,从桥上买一峰好驼要花整整十两银子,要是自己养母驼生崽用不了两年就把本钱赚回来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合算的。……戚二嫂,你真是太精明啦!”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是跟你学的。”
当然不久大家就全都明白了,戚二嫂这是要在骆驼的孳生上大搞一下了。放牧的时候女人们望着戚二嫂买回来的那些母驼,心里生出了许多羡慕——在老弱病残的驼群中那些母驼一个个都显得非常健壮和漂亮。但是她们也只能是在心里羡慕一番而已,在贴蔑儿拜兴除了戚二嫂再没有哪个女人能在这种重大事情上做得了家里的主。
戚二嫂到一百里外的萨拉齐跑了一趟,请回来一个专门搞配种的驼工师傅。配种驼工在她家住了十几天,用他自己带来的种公驼给戚二嫂家的母驼全部配上了。
萨拉齐来的驼工师傅是一个瘸腿的老汉,相貌非常丑陋,个子也很小;但是他带来的种公驼模样却是十分的雄伟高大,是一峰纯粹的科布多种公驼。谁也搞不清楚萨拉齐老汉是用什么方法把种公驼弄得兴奋起来,种公驼口里吐着白沫子瞪着发红的眼睛在戚二嫂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地追逐那些母驼,用黄色的牙齿撕咬它们的脖颈和脊背,迫使它们卧倒。在铺着软草的地上,种公驼长时间地用两条前腿抱着母驼的后半截身子不肯松开。而瘸腿老驼工则站在种公驼的旁边,受礼拿着一根红柳的捎棍监视者着。有时侯他还会伏在地上,一边把脸铁在地上观察着,一边用双手刨地,帮助种公驼与母驼交配。
每天在戚二嫂家院子的矮墙周围都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女人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种公驼把膨胀起来的粗大阳具插入了母驼的屁股里去,都红着脸默不做声了。
配种带来的热闹打破了贴蔑儿拜兴平静的生活节奏,女人们对放牧的事情变得不热心了,每天早早地就把骆驼赶回来圈进院子,然后就跑到戚二嫂的院子外边看热闹。至于孩子们和无事可做的老人们,则是从早饭过后就围在戚家的院子周围等着啦。从上午一直到黄昏,发情种公驼高亢的连续不断的哦叫声、母驼们略带惊慌的骚动声拌着萨拉齐老汉严厉的吆喝声,把整个村子吵翻了天。孩子们跑来跑去,喊叫着,简直像过年似的高兴。这种热闹的快乐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才结束。萨拉齐老汉气宇轩昂地牵着他的种公驼离开了贴蔑儿拜兴。
种公驼撒下的种籽在母驼的肚子里悄悄地萌生着,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创造着生命的奇迹。
贴蔑儿拜兴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日子像连绵不断的西北风一天天地刮过去。接连着下了两场大雪,从村子通向城里的道路被大雪封锁了。足足有一尺厚的积雪复盖了大地,除了村子通向牧场的道路被来来去去的骆驼的蹄掌踏瓷实了,在村子周围的雪地上就再也看不到人的脚印和牲畜的蹄掌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