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肩接踵的人群在瓮城内涌动着,已经开戏了,锣鼓声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把人群发出的嗡嗡声压下去了。海九年并不打算把戏看到底,他就站在人群的边缘上踮着脚瞭望,好在他身材高大越过人们的头顶戏台子上的景物还都能看得见,只是人影模糊连那角色的男女也难以辨得清。可是瓮城里聚音,戏子们的唱还是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这是出什么戏呀?”
九年兴致勃勃地向旁边的人打听。
“是《吕布戏貂禅》。”
好生奇怪,回答他问话的是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海九年一扭脸看见竟是戚二嫂在他身边站着。
“原来是戚二嫂!你怎么在这儿?”
“咋?准你海掌柜到大同劫戏,就不准我戚二嫂来瓮城看戏?”
九年不吱声了。醉眼迷离望着戚二嫂,她额上的留海毛绒绒的在黑暗中闪着亮光,一股野杏子油的香味儿吸引着他,海九年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她,他不由自主地向戚二嫂跟前凑了凑使劲儿抽了抽鼻子。
“你在干甚么?”
戚二嫂把脸冲着他问,她的细碎的牙齿像贝壳似的闪着湿漉漉的白光;她笑着,样子妩媚极了。
海九年大着胆子说:“你身上的味儿真香!……”
“你喝醉啦。”
“没有……”
“这儿真热!……真挤……”
海九年感到有一只柔软而又潮湿的小手摸索着将他的大手抓住了。戚二嫂那女性的温暖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海九年脑子里像突然炸响了的蜂窝“嗡_嗡”地响起来,人声、锣鼓声渐渐远去了,变得模糊了。人群像深水里的潜流涌动着。戚二嫂“哎约——”叫了一声把海九年紧紧抱住了。柔软的身体贴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回事?”
“有人踩了我的脚。”
“厉害吗?”
“不知道……”戚二嫂哼哼着,带着哭腔说。“弯不下腰,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走吧,到外边去;到有亮光的地方看看。”
海九年拉着戚二嫂的手来到一家店铺门前。一褛桔黄色的灯光从半开着的门缝泄出来,有人影在屋子里晃动。
“脱下鞋来,看看吧。”
戚二嫂身子往后缩着,“你要干什么?女人的脚是随便让人看的吗?这里有外人,你让我脱掉鞋——出我的丑哇?”
“那怎么办?”
“我想回家,……到自己家再看看脚怎么样了。”
海九年朝瓮城那边看了看,在一片夜的宁静中水上漂那像线一样细的甜嗓门一阵紧一阵慢地飘过来。
“好吧,我送你回去。你的马呢?”
“杏黄马在驼桥下边的河滩地绊着呢。”
海九年把马牵来了。
戚二嫂站着不动,说:“我的脚使不上劲儿……咋能上得了马?”
“那怎么办?”海九年问。
戚二嫂说:“你抱我上去。”
海九年犹豫着向四周围看了看,弯腰把戚二嫂轻轻抱起来。戚二嫂哼哼叽叽地笑着,坐到马背上去了。
“走吧。”戚二嫂说。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了,瓮城那边的锣鼓点子忽隐忽现地几乎听不到了。海九年沉默地走着。大约走出了四五里的光景,戚二嫂说话了。
“海九年,从归化到咱贴蔑儿拜兴三十多里地呢,咋?——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走回去呀?”
心脏在海九年的胸膛里咚咚乱跳起来:“驼路汉子还怕这一点点路?——没事。”
“海九年——你真混蛋!”
戚二嫂骂了一句,俯身一探手抓住了马缰绳。杏黄马站住了。
“快上马吧!”戚二嫂说。
海九年站着不动。
“咋,你一个堂堂男子汉,难道说还让我把你抱上马背不成?”戚二嫂嘲讽着,向海九年伸出一只手。海九年翻上了马背。戚二嫂却并不催马走动。
海九年说:“走吧。”
“你抱住我的腰!”
海九年张开双臂将两只被汗湿弄得黏黏腻腻的大手在戚二嫂的肚子上抱住了。戚二嫂咯咯笑起来,柔软的小肚子在九年的大手下面很有弹性地跳着滚着。缰绳一抖,杏黄马就跑起来了。在黑夜的郊野大道上越跑越快。约莫跑出了十几里地,戚二嫂勒住了马。也不等海九年问,便吩咐道:“把我抱下去。”
戚二嫂的双脚轻轻地落了地,可是她揽着海九年脖子的双手并没有松开。“九年……”戚二嫂耳语般地呢喃着,软绵绵的身体紧紧贴住了海九年。
海九年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好象开锅似的沸腾起来,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强烈的欲望在支配着他的躯体。他像牛似的笨重的喘息着把戚二嫂抱起来走下大道,走进了路旁一片开放着紫色小花的木樨地里。海九年脱下上衣铺在地上,把戚二嫂慢慢放下去。一双因为过分地激动而不停哆嗦的大手拙笨地解开了戚二嫂上衣的纽子,戚二嫂甜蜜地哼哼着闭上了眼睛。一对像俄式面包似的圆圆的奶子在海九年的眼前极诱惑地抖动着。使人迷醉的野杏子油的香气熏蒸着海九年,使他再也不能自持了。“二嫂!……”九年叫了一声伏下身去。
“九年……”
戚二嫂软软地回应着。
淡蓝色的月亮的光辉抚照着夜的大地,微风在大地的怀抱里轻轻地呼吸;吸足了水分的花在夜间开得正艳,紫色的小花连成了一片,就象神话中的景象在月光下放射出宝石蓝色的光芒。专在夜里出来活动的金花鼠“吱儿_吱儿_”地叫着,呼唤着自己的配偶。
事罢,足足有一袋烟的工夫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仰躺着。戚二嫂把脑袋枕在海九年的粗胳膊上,眼睛望着在紫兰色天幕上移动着的月亮,说:“今天这一夜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她翻起身来拿胳膊肘子支着身体,一只手在九年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说:“怨家!你算是住在我的心里啦……,你去大同劫戏,走了几天我就几天没睡成觉。”
“没事!就跟玩儿似的。又散了心又挣了银子,真是好差事!下次我还去。”
“还说呢,去年耆老商会的人到镇定府劫戏,不但人没劫上反倒就被人家抓啦。打了个半死……。”
“唉,一切都是天意。”海九年愉快地叹口气说。
“你是说什么?”
“我是说咱俩呀!就是你和我,你看——瓮城那儿人山人海的,我怎么偏偏就遇上了你?这还不是天意?”
“你以为那只是老天的安排?”
“怎么?”
“你不知道的,我从天黑以前就找上你了。在瓮城那儿一圈一圈地绕啊!在人群里挤,把腿都走得发酸啦!……”
“哇!我真不知道……”
海九年注意地看着戚二嫂的眼睛,好象是判断她说的是真话呢还是在开玩笑。
“你们男人哪……,真是心粗得很,你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装糊涂?盼这一天我不知道盼了多少日子啦!……一天到晚惦记着你的冷热饥饱,可是你却一点还不知道呢。我真是冤哪。”
说着戚二嫂已经是眼泪滚滚了,她也不擦眼泪,把一张被泪水打湿的脸冲着月亮仰着,好象与自己对话的不是身边的海九年而是高高挂在天上的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星球。
海九年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他对女人的心一点都不了解,戚二嫂的眼泪使他慌乱起来了,他想不出该说什么好。在一种感动的推动下海九年从地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到戚二嫂的身上将她紧紧抱住,把他的嘴唇雨点般地落在戚二嫂的眼睛上、眉毛上、被泪水打湿的脸上和光滑的额头上。俩个人抱着在草地上翻滚着,把一大片苍绿色的木樨都压倒了。粗重的喘息声与女人甜蜜的哼哼声很和谐地交织在了一起,在猛烈的亲吻的间隙,戚二嫂只能听见海九年早已不成句子的话语:“……二嫂……我的亲!……人哪……恩人呀!……”他像狼似的嚎叫着,在她的身体里猛烈地冲撞,一次接一次地发起冲击。戚二嫂忘情地尖声叫起来,用自己不间断的亲吻与心爱的人呼应着,鼓励着毫无床弟经验的海九年。她拿贝壳般的白色牙齿紧紧咬住海九年肩膀上的一块强健的肌肉,直到咬出了血也不肯松开。海九年觉得自己整个的人全都融化了,化成了水,化成了看不见的空气。
月亮在他们的头顶上旋转着,惊骇地俯看着大地上发生的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金花鼠竖起尖峭的小耳朵听了一会儿,互相招呼着逃走了;一群不知名的夜宿的鸟儿因为受了惊吓腾空飞了起来,许多只翅膀“噗啦_噗啦”地扇动着黑色的空气飞远了万驼社的社戏一连唱了三天,在这三天的日子里戚二嫂天天晚上都和海九年在一起,他们几乎用不着担心谁和避讳谁——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全都跑到城里看戏去了,或是在村西的草滩或是在村南的柳树林里,紧紧依偎在一起疯狂地享受着对方的生命和肉体,从黄昏开始一直到黎明降临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三天的热闹的社戏一眨眼就过去了,贴蔑儿拜兴村的生活又按照自己固有的轨迹向前运行起来,每家每户都在忙乎着自家的事情。没有谁去注意戚二嫂和海九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活了整整九十六个漫长春秋的蹇老太爷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在社戏的最后一天的傍晚老驼夫驾鹤西去。蹇家的子孙为蹇老太爷的后事日夜忙乱着。蹇老太爷九十六岁无疾而终乃属白喜,因此蹇家要大事操办。平日里与蹇家走得近乎的村人和那些热心的人们也都被卷进筹办蹇老太爷的白喜事业中去了。蹇老太爷咽气的当天晚上,蹇家的几个兄弟就在院子里搭起了灵棚,把天明以后把清洗干净的蹇老太爷放进早就预备好的棺中。说起蹇老太爷那棺木可是不简单!材料好分量重不说,单是时间上就很长,在蹇家院子里的西厢房放置了整整三十年个年头!蹇老太爷六十六岁就为自己预备好了棺材,这里面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三十年前帖蔑儿拜兴的驼队走新疆,在经过肃州地面的时候遭遇上了暴客。面对凶狠的暴客带队的蹇老太爷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与暴客谈判。
蹇老太爷对暴客说:“我们贴蔑儿拜兴的驼队载的是不值钱的葡萄干,你们拿去一下子也变不成钱。不如这样,这一次你们放我们过去。待来年再走新疆的时候我们给你们一千两银子。”
暴客哪里肯相信蹇老太爷。
蹇老太爷又说:“你们要是信不过的话,就把我扣下做人质好了。”
“这样行,”暴客的头目说,“多会儿把一千两银子拿来多会儿放人!”
结果做了人质的蹇老太爷被暴客带走了,说好来年贴蔑儿拜兴的驼队队拿赎金换人。
事实是,一连三年贴蔑儿拜兴的驼队也没有到新疆去。大家都以为蹇老太爷必死无疑!村人心怀愧意集资为蹇老太爷买下一副柏木棺材。哪承想,命比天大的蹇老太爷在三年后的一个早晨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却原来蹇老太爷被暴客带走以后,很快就与暴客们混熟了并且取得了暴客首领的信任。胆大心细的蹇老太爷作的一手好饭菜,在暴客的营地一日三餐把暴客们伺候的舒服极了!待到约定的日子没见贴蔑儿拜兴的驼队,暴客的首领刀下留情没有杀掉蹇老太爷。为了表示惩戒叫手下人拿刀旋下了蹇老太爷的一只耳朵。
蹇老太爷死里逃生,那年才六十九岁。自那以后,每年的秋初云高气爽的季节,秋蹇老太爷都要亲自用上好的桐油把自己的该厂棺材油刷一遍。二十七年下来单那棺材上的油漆就有好几百斤重!蹇家的人把西厢房的一堵墙拆了,用了十六个精壮后生才把那棺材从屋子里抬出来。那十六个汉子中间就有海九年。
宰猪杀羊请鼓匠;还没等出殡的日子到来,按耐不住的孩子们就乒乒乓乓地放起了炮竹。
除了九十六岁的蹇老太爷的白喜之外,帖蔑儿拜兴就再也拿不出什么有趣的新闻来了。
胡德全和戚二掌柜在归化城的妓院里消磨着时光。他们把在驼道上积郁起来的苦闷和孤寂都发泄在那些可怜的女人肉体上了。胡德全整夜整夜地折磨陪伴他的妓女,他拿许多听来的办法对付她们,一整夜都不让她们得到休息。胡德全的坏名声在妓女们中间传播开来,使得很多妓女一听说他走进“美人桥”的大门就纷纷逃避,没人愿意接待他。为此胡德全必须花比别人多出一倍的银子才能找到一个情愿伺候他的妓女。胡驮头并不吝惜银子,只要哪个妓女能让他满意的,他把自己从俄罗斯从喀尔喀从新疆带回来的贵重首饰送给她。
戚二掌柜总认为生活亏待了他,他抱着买卖人做了亏本生意的心情拼命地在妓女们的身上往回捞着。戚二每天夜里都要换一个陪伴他的妓女,最多的时候他曾经在一夜里让三个妓女同时陪他。他的情欲就好象是一汪旺盛的泉水,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醉生梦死的生活摧毁了戚二的情感和记忆,他似乎是把自个儿的老婆忘记了,把他的相好白驼寡妇也丢在脑后了。白驼寡妇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比戚二更年轻的驼夫顶替了戚二的位置。可怜的妇人为了讨得年轻相好的欢心,拿出自己死去丈夫的狐皮大氅送给了他。
刁三万为自家的母驼操尽了心血,他不辞辛苦四处奔波寻找优良的种公驼,为自家的母驼配种。他的无尽烦恼来自于那些种公驼的主人,为了搞价钱刁三万常常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
二斗子则完全沉浸在赌搏中了,五天五夜的时光他把劫戏分得的银子全都输光了之后就回到了村子里。他又变得一贫如洗了,在赌搏中把积郁在身体里的激情销蚀掉之后重又变得安静下来。自从海九年盖起了房子以后二斗子就搬来和他的把兄弟一起住了,在许多不眠的夜晚他们谈论着各种有意义和无聊的事情,打发着时光。二斗子开始为自己的赌搏后悔了,决定今后听从海九年的劝告。他信誓旦旦地发誓往后手里有了钱一定要积攒起来,买驼发家。
在贴蔑儿拜兴大多数的男人都兢兢业业地守着老婆过日子,他们只是在村子里的赌摊上玩些小赌注的游戏。在那些闲暇无聊的日子里他们靠老酒陪伴度过一个又一个短暂的夏夜。
戚二嫂如今可快活了。她和海九年陷入到一种疯狂和忘我的热情之中,一到夜幕降临他们就聚在一起,或是在村南的柳树林里或是在大东沟退了水的沟崖下边,有时候也在海九年的黄泥小屋里,到处都留下了他们做爱的痕迹。戚二嫂更喜欢大东沟那地场,挨着河边潮湿绵软的土地躺下,在哗哗作响的流水声中她可以尽情地喊叫,为自己生命的快乐而渲泄。
大东沟的河水哗哗啦啦地流淌着,时光把贴蔑儿拜兴的日子一天天打发过去。眨眼的功夫秋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