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家的那一声公告石破天惊，钱李两家随即进入了剑拔弩张的对峙之中。
大街上，两家店铺遥遥相望，各个掌柜都搬把椅子坐在了自家店铺门口，也不管天寒地冻，就这么瞪大眼睛对望着，丝毫不敢堕了自家的气势。
寒风呼啸，把路面上的烂菜叶吹得在空中悠悠的打着圈，转了几圈，刚要落地，却又被一阵风吹了起来，旋转着向更远的地方飞去。
路人行色匆匆，即便是相熟之人相遇，也是三缄其口，只敢以目示意，却不敢作任何的留谈。
谁也不知道那两家霸主什么时候会突然的爆发，谁也不想成为这两个庞然大物争斗时城边的池鱼。
就像是对弈的两人，两家紧锣密鼓的落棋布子，却丝毫没有率先动手的意思，只是默默的凝聚着气势，好像谁先忍不住气谁就输了一样。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七天了，只是苦了随着两家一起提心吊胆的普通人。
不过，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住气了。
......
我把玩着手上的纸条，脑中回想着那个男子的绝世风姿，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回过神来。
“少主？”赵苑轻声询问道。
我点点头，他松了一口气，扬声说道：“下面，公子可以说出你的故事了。”
“我......我本来是一个不受人重视的庶子，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接替了家族中的嫡子，成为了家族未来的继承人。”
刚吐出第一个字，帘外之人就立即停顿了下来，他故意把自己原本尖锐的声音压得低沉，只是这画虎不成的声音就像野鸭子学打鸣一般，让人听了着实难受无比。
他继续说道：“因为我是庶子，所以我一直都被人看不起，我在家族中的地位也仅仅就比普通奴仆高那么一点，本来我以为从此之后会好一点，不过，多年来的印象又怎么会轻易的改变？”
他闭上眼睛，苦涩的说道：“骤然得到高位后，收获的不是别人的尊重，他们原本对你的根深蒂固的轻视，并不会因此而减淡，与之原来相比反而更是多了一种......恶毒！”
“这种恶毒是嫉妒？是不甘？还是自我的安慰？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被迫上登上那个位置后，你的一切都在他们的注视之中，无论你做得有多好，多么完美，他们总能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他拳头紧捏，话语连间更是多出了一种冲天的愤慨。
“哈哈哈哈......”他凄凉的说道：“于是，你依然是个庶子，而且是个被曝光在众人焦点中心的庶子，他们依然看不起你，他们会寻找出你的每一处缺陷，你的每一处失误，然后指着你的脸哈哈大笑道：看！他就是命比我们好一点而已，他依然是一无是处的垃圾！”
他喉咙里发出令人寒心的悲怆：“呵呵......早知道如此，他还不如继续当一个庶子！虽然是不受重视，但是至少他不用每时每刻的都想着去证明自己！至少他活得不会这么的累！”
“哈！哈！哈！”他悲怒的大笑着，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忽然又哑了下去，他蹲下身子，肩膀抖动着，双手捂着脸低低的啜泣。
良久，他才站起身来，或许是刚才的发泄让他放下了心中的包袱，他的声音不在矫揉造作，其实这般听来，那声音也不是多么的难听。
他抹了脸上的一把泪，低声说道：“他也是那些人之一。”
他自嘲道：“他本来是对我不屑一顾的，他是城中第一美公子，李家的继承人，我是一个草芥般的庶子，云泥之别，也无怪乎会如此。”
“不过，自从我接任我大哥成为继承人以来，他就对我各种不满了。”
他叹口气，说道：“我明白的，他是爱惜他的妹妹，他的妹妹与我大哥有婚约，确切的说是与孙家的继承人有婚约，我大哥死了，就落到了我身上。他对我不满，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我的身份摆在那儿，在他心中，我一个卑贱的庶子又怎么配得上他那宝贝妹妹？”
“我......曾经见过她妹妹一次。”他回忆着，语气也不自觉的轻柔起来，“那是我大哥的葬礼上，她是只短暂的露了一下面，为我大哥插了一炷香，便回到了马车里。”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承认，她确实很让我动心，那个女子，她美丽而又温柔，自有一种令人暖心的气质。她站在那里，就算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任谁也会对她心折！”
他双眼失神的望着前方的空气，那里，仿佛幻化出一个绝世的容颜，“知道她会是我未来的伴侣时，我曾经一度很兴奋，我感谢老天，能让我有这么一个机会”
“或许，这里面还有一点点癞蛤蟆吃到天鹅肉的情绪？”停顿片刻，他忽然笑出声来，只是那里面满是深沉的嘲弄。
“我费劲全力的来使自己让他满意，费劲全力的来让自己能配得上她。”他声音中透着掩饰不住的悲愤，“可是，我的努力在他眼中就是一团一文不值的废纸！我在她眼中更是一个连路人都不如！”
“但是，我还是努力着，努力着，我期待着有一天我能使他们刮目相看，期待着有一天我能堂堂正正的对她说：我能一辈子对你好！”
“可惜......”他突然仰面痛哭道：“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啊！”
“噗”的一声，他跪了下来，双手握拳往地面一砸，整个人都匍到了地上，“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啊！”
又是一阵沉郁的低啜，悲哀，如同林间淡淡的薄雾，在这不大的屋子里慢慢的蔓延开来。
“你知道么”再出声时，他的喉咙已经是极度的嘶哑，“她曾经跟我说不管我如何做她都不会喜欢我，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喜欢的人。”
他自嘲道：“我一直以为那是我大哥，我也不服气我会争不过一个死人，我一直努力着，我相信有一天她的态度会因此而改变。”
“但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错得离谱！”他突然大声的咆哮起来，“原来她喜欢的人是他！她嫡亲的哥哥！”
“我偶尔在大街上听到他的醉话才知道的，呵呵......”他小声的呢喃着，只是那双眸子已经涣散得找不到一丝焦距，“当时真觉得五雷轰顶了......其实现在想想，也是合情合理的，有一个那种绝代风华的大哥，她又怎么还能看得上别人？”
我们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但是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过去之中，没有再出声了。
正当赵苑准备询问他要杀他的原因时，他却突然冷笑起来，“呵呵......我现在最看不起的就是他了！”
“他妹妹是为他而死的，虽然我不知道是谁杀的，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是为他而死的......”
他态若癫狂的大声吼道：“既然他那么疼爱他的妹妹，那么，他不应该下去陪她么？他不应该么？啊？！”
“既然他没那个胆子，那么我就帮他一把！”他跪在那里，突然把拳头猛地往地面一砸，牙关紧咬，目光狠戾，也不管拳头上直流的鲜血，双眼死死的盯着前方。
沉默，长久的沉默，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他那粗粗的呼吸声。
“少主？”赵苑，在我耳边轻声询问道。
我眯起眼睛，仔细的打量着一帘之隔的那个男子，我不知道他这个这个故事有几分真假，按理说李诗洋已经死了这么久了，他若是真想杀李珩，应该早就来了才是！但是他却现在才来，而这个节骨眼上，正是钱李两家对峙最为紧张的时刻......
不过，若他说的假的话，那他的表演太过于精彩了，那种神态，那种语气......
如果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
我突然感到不寒而栗，望着帘外那人，我脑子里又突然的蹦出那****对于孙无忧的折辱表现出的极度隐忍的画面来。
“少主？”赵苑再次出声询问。
我深吸一口气，且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但是它确实是很精彩，那么按规矩来说，我就不能拒绝。
我朝着赵苑点点头，他松了一口气，掀开帘子，递出去一块剑形木牌，“恭喜你，孙少爷。”
......
今夜，有月无星，烟笼寒水。
高高的楼阁上，传来一阵阵琴音，我站在墙上凸出来的窄窄的横木上，全身紧紧的贴着墙面，低头一看，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水。
我伸着脖子，眯着眼睛往窗户缝里看去。
首先最引人注意的是房间墙壁上那挂满了的画轴，这些画轴中，有骑马的，有读书的，有睡觉的......有半大的小孩，有青葱的少年，更多的是翩翩的公子。
显而易见，相同年纪的是同一个人，即便是年龄不同的，但是脸色神态都有着几分相似，那必然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年龄阶段。
而在画轴包围着的中心，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檀木桌子，桌子上面，一个白衣公子正在弹着琴。
看到那把琴，我的心里猛的跳了一下，那正是李诗洋那天晚上弹的那一把！
在公子面前不远处，一根细绳吊起了一幅踏青图，图上面竟有鲜红点点，看上去就如欲脱画而出的灿烂桃花，而白衣公子的面孔，与那画中之人的竟是一模一样。
古琴的右边，横七竖八的摆放着众多白玉酒壶，就算是隔着窗户，我也能闻到里面浓郁的酒味，白衣公子身形摇晃，琴音也是混乱不堪，看得出他已经是醉得不轻。
忽然，琴声一顿，白衣公子仰起头，将抓在手中的酒壶里的酒一口喝干。
或许是喝得太急，又或许是这酒太烈，刚刚入口的酒又被他一口全都喷到了前面的古琴上，大片的酒水瞬间从琴上漫到了桌子，琴弦上还挂着不断下滑着的浑浊的水滴。
接下来的是便一阵剧烈的咳嗽，白衣公子捂着胸口趴在桌沿撕心裂肺的咳着，仿佛把心都要咳了出来！
咳了许久，他终于是抬起头来，涎水和着酒水在他嘴边挂起了长长的一线，眼泪，渐渐模糊的他的双眼，满面的潮红与痛苦让他原本英俊非凡的脸上变得格外的扭曲。
他惨笑两声，继续弹起，双手在琴弦上疯狂的拨动，明明是杂乱无章的声音，却透出一股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悲伤。
“铮、铮、铮.....”狂风骤雨般的琴音不断地冲击着我的耳膜，我瞳孔一缩，我竟看到琴梢处不断滴下的暗红的血滴！再细看，原本白色透明的琴弦全染上了鲜血，在灯光下，犹如凄美的血色琥珀。
忽然，“铮！”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一只枯槁的手摁在了古琴上。
“珩儿，洋儿已经去了，你又何必如此？”苍老的声音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老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悲戚之余更多的却是心疼。
公子猛地抬起头来，他一动不动的盯着老人，鲜血，已经充斥了他的眼睛。
“哈哈哈.....”男子双手离琴，拍着桌子大笑起来，“你当然不会在意啦！你当然不会在意啦！”他突然伸出手，拽住老人的衣服大声咆哮道：“你在意的只有着该死的李家！只有这该死的家族利益！”
老人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沿着他沟壑纵横的皱纹，缓缓滑下。
公子子摇晃着站起身来，或许是酒精的缘故，他一个踉跄，老人赶紧伸出了手，还没等老人碰到，他却已经自行站定了。
他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指着老人放肆的笑，“真是笑死人了，你这时候来装慈父了么？哈哈哈哈......”
“可是，她已经死了！你知道么？洋儿她已经死了！”他猛地俯下身子，像只受伤的野兽一般看着他面前的老人。
老人浑身痛苦的颤抖着，他别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公子不再理会老人，一把抓起手边的酒壶，一边踉跄着往窗户走去，“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啊？我的傻妹妹......”
“若是我早知道，我又怎么会那么做呢？”
他轻轻的呓语着，眼角是怎么也阻不断的泪水。
时间缓缓，悲伤涌动。
良久，老人低低的叹息一声，道：“你自己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这，也是洋儿希望的。”
他又深深的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闭着眼转身离去。
公子对于老人的离开浑然不觉，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抱着酒壶，痴痴傻傻的小声说着，说着，仿佛那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儿......
突然，他打开了窗户，将手中的酒壶奋力往前一扔，朝着窗口大声呐喊道：“什么家族？什么世俗？什么流言？让这些东西全都见鬼去吧！哈哈哈哈......”
我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惊，差点掉了下去。
待我抓稳回过头时，发现他正斜着脑袋醉眼朦胧的看着我，
“嘿！”他傻傻的向我打了一个招呼，旋即露出如孩童般童贞的笑容，“你是上天派来带我去见洋儿的么？”
我抓紧横木，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别的什么情绪，他的笑容却始终不变，眸子里更是射出隐隐的期待。
我们就这般默默的对视着。
良久，我轻叹一声，闭上眼睛，挥刀一划。
“噗通”一声，他摔倒在地上，他睁大眼睛，迷蒙的望向窗外的天空，那里，银月如盘，月光正好。
他嘴角轻轻扬起，喉咙里发出了两声心满意足的嗬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