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景象跟乡野有几分不同,道边店铺大半门窗紧闭,滴水檐下歪七扭八倒着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见王一仇策马近前,有气无力地伸手乞讨。
有一处米店倒是大门敞开,门上高挂幌子,门外围了一帮人,王一仇走过去,正值有人买粮出门,粮袋才到门口,一把被人抢去,三争两争连袋子也未能剩下,买粮人愣了片刻,委顿在地欲哭无泪,店里有人笑道:“记住了,下回人少再来。”
王一仇分开人群,走到门前向里一望,见店内五谷齐全各有标价,最贱之粟已是六十钱一升。柜旁坐了几个大汉,手上拿刀,刀上隐约有血。那伙计见王一仇身着官服,急忙上前施礼。王一仇瞅瞅他,问起去刺史府路径。那伙计叫一汉子领着王一仇几人去了。
刺史府第与米店隔了两坊,大门朱红,铁叶铜钉,门口左右一麒一麟。外面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围拢,因军士守门离得远些。那大汉进去通报,王一仇几人在外专等,没过多久,忽有人大喊一声:“王一仇!”几人看去,只见一人大步走来,手中拿了扁担,盘有绳索,腰间栓着一个挺大的亚葫芦,斜插一柄柴刀,衣衫尚算完整,头上扎髻横一根筷子,赤了脚,十足是个打柴模样。
王一仇多年无人当面直呼其名,乍听之下只感新鲜,又觉来人有些相熟,正要询问,那人见随从与军士抽刀护卫,拔出柴刀,叮叮当当数声已将诸刀挡开,王一仇顿时认出,喝住众人,抱拳道:“是了空师兄!”
那人呵呵一笑,道:“你真成贵人了,这么多年皮囊倒没怎么变化。”王一仇也笑道:“皮囊不变,人也不变,是师兄变了!”那人指指头发,道:“多了这三千烦恼丝,的确烦恼许多。我还俗多年,名为廖空。”王一仇道:“师父如何肯放你?”廖空道:“师父圆寂了!”王一仇一愣,叹道:“好在师父的绝技不曾失传。”向随从道:“这是我昔日落难时的恩人,你们见过了!”各人收刀,执以下属之礼。
廖空道:“你来做什么?”王一仇两句话交代了清楚,廖空道:“我还寻思你来整治这傅敏呢!”傅敏便是沂州刺史,沂州临边乃是防御州,防御使由其兼任。
王一仇问道:“师兄此话怎讲?”廖空道:“你若不变,就跟我来看看。”领几人绕了一圈,到府第旁边一处平地。
平地之上坐着各式各样的灾民,头上有草,有人腆胸迭肚游走其间,不时低头看看,不使钱只出粮食换人,或男或女都用绳子串了,等绳用尽,由人引路拉走。王一仇看了半晌,最后只道:“民不聊生!”
廖空摇头道:“生死皆苦。”问道:“你打哪边来的?”
王一仇便简单说了,又提起米店之事道:“我在盱眙购粮,最贵之米一石两百钱,不过两文钱一升,就算优劣有别,千里之地也不致几十倍之差。奸滑如此,想必另有内情。”廖空道:“城里几家米店全是刺史大人开的,方才那些买人的也多是刺史府里的。他有粮不放,只高价售卖,买来的人再转手卖到外地,每日山珍海味,百姓都说他们一家吃人不吐骨头。”王一仇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廖空又道:“今日傅敏大宴宾客,说是款待京城来使,你既然来了,我也跟你去吃一顿,可否?”王一仇本想见了傅敏就走,闻言顺口道:“有何不可?”
回走没多远,那傅敏带了一众赶到,拱手见礼,口中告罪,将几人迎进府内。
王一仇拿出圣旨,让他派人协助施粥。傅敏听说有粮,面容稍动,先是诉苦一番,说起沂州旱蝗相继连年不收,朝廷不予赈灾反加税赋云云,絮絮叨叨半天也不提派人,还要与王一仇接风,见王一仇低头喝茶并不理他,才悻悻然叫了一个游击带人马跟王一仇两个随从出城,领了王一仇几人到后堂赴宴。
及宾客入席,京城来使款款而至,原来就是三十六餮之一姓袁,放言管辖极广,尽有先前废黜的平卢节度诸州,自出京师到过青、淄、莱、齐、登、密几处,在沂州已有半月,过几日便要回京,因各地灾乱所获极少,大有恨意。王一仇将前几日到石泉接纳老餮一事说了几句,那袁老餮两眼放光,神色颇以未去石泉为憾。待要介绍廖空,王一仇见众人眼中鄙夷,知道是瞅着廖空一身衣裳有嫌弃之意,便称其为兄,说是昔日恩人。旁人登时变脸,浮笑不已。廖空倒不以为意,指着席案道:“我便是打柴的廖空,各位家里想必都用过我的柴。我今日往刺史大人府上送了几百斤,今日这桌上的酒菜也有我一份功劳。”说罢不理众人当先坐下了。
席案单置,本来要由傅敏居主,他却以官职推让王一仇跟袁老餮,王一仇摆摆手到廖空旁边坐了,袁老餮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主位,傅敏反倒居客,其余人等推让一番,也都一一落座。
先是听乐观舞,而后挂起大钱,要比试穿钱眼。
当初吴王杨行密与吴越钱镠争夺江南,屡动干戈。杨行密曾下令以大索为贯,号“穿钱眼”。钱镠不甘示弱,每年命以大斧科柳,称“斫杨头”。故事北传,好事者用金银铸就大钱,以此为注,效古时投壶,在酒宴之间戏耍。
各人兴致勃勃,王一仇试了几下,投过两支,乘兴问起沂州豪富之家,傅敏不疑有他,直指席间戚姓跟田姓两人。戚姓之人口中逊让,田姓之人又赞称傅敏积粮甚多,值此荒年,两家也不抵傅敏半数等等,言罢捧酒贺喜。
袁老餮笑道:“当今天下,要说这粮多的还数邺都留守杜大将军,去年就说他存粮十余万石,镇州军食不足,朝廷出面向他买粮,他都回拒了。到了,还是圣上写了家书才买到一些。”
傅敏笑道:“谁让人家是皇亲国戚?堂堂的宋国大长公主,君王虽大,也是人家侄子。”
王一仇知道说的乃是杜重威。此人因早年娶了石敬瑭的妹妹,自石敬瑭做了皇帝,他也由校尉飞升刺史,又立功至封疆,这两年避石重贵之讳改称杜威。那老餮的话王一仇也曾耳闻,说是安重荣耻为儿皇帝石敬瑭之臣,起兵造反,杜重威平定之后,不仅将安氏家财及府县公帑一尽吞没,还在镇州横征暴敛,致镇州十室九空,于是上表入京,不等回复即告上路,石重贵不得已,授为邺都留守。镇州穷弊,无以为继,朝廷出绢数万匹向杜重威买粮,杜重威反怒说朝廷要籍没自己,朝野大惊,最终皇帝向姑姑求情,才得了一些陈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