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之外绵延数里,已经有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的百姓跪伏在地,山呼海啸一般喊“南无阿弥陀佛”、“皇上万岁”等等……
伽蓝没有从兰若脸上移开目光,兰若的眼睫抖了抖,终于放弃,张开来看他。
一边难过,一边心绪不宁,佛祖释迦摩尼的舍利,此时静不了他们的心。
先开口的还是伽蓝,半年多以来,总是这样。
“兰若……”
外面的声音太大,兰若有些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对不起,我……把你和糖果的事情告诉阁劝大哥了。”
兰若看着他,没有生气,也没说话。
“郑大人为了让糖果离开。她怎么说都不愿意,父王和阁劝大哥许了她好多愿,她都不离开你,郑大人无奈,只有告老还乡,把她从南诏带走,远远的离开你。”
兰若笑了,很意外地,没有苦涩埋怨,如他以前那么干净无尘地笑了。
伽蓝狠狠捏住衣袖,极力克制着低下头的冲动,说。“然后,他们不放心,怕你去找她,把你锁了起来,我以为这是为你好,你就该是无忧无虑的,净瓶甘露一样的,我以为是为你好。”
兰若静静地问他。“为什么?”
伽蓝摇着头说。“你不知道吗?从我找到你,那个炼狱一样的俗世凡尘才放过我……”
“我不是问这个。”
伽蓝又在他脸上看到那笑意,淡得如水,清得如晨光……原来做过的一切,想要留住他的这份清淡宁静,原来都错了。
倒让兰若变得不像兰若了。
错了!
兰若问。“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伽蓝茫然。
为什么?
和大哥约好,不对兰若说出来,只锁着他,让他忘记糖果,忘记红尘,无欲无求,以洁净的心活在净土之上。
他们说好了,这样来保护兰若,让他避免被伤害,让他远离痛苦。
可是他说了,为什么?
一切都错了!
“不是因为身在佛门才清净,是因为心静。”
伽蓝喃喃地说出这么一句。
会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兰若那么宁静,让人嗜饮难断一样的静,自己没有,所以渴求,哪里知道这不是锁或者保护就能得到的,只破坏了它,因为连心静的兰若也静不下来了。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还没有人发觉。
父王同意了,父王也珍爱着兰若,却不知真相,阁劝大哥也是,就连师父也是。
执著着兰若,用执念锁着他,也锁着他们自己。
才会越来越糟糕,已经越来越糟糕了,还执迷不悟,还要继续下去,更糟糕下去!于是连能够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的那一点宁静,也终于被他们打碎了。
所以……说出来,因为伽蓝终于懂得了,要在自己身上寻求的东西。
看着兰若的眼睛,伽蓝挣扎了半天,最终笑起来。
“因为你是兰若啊!”
兰若问他。“有区别吗?”
“有!”伽蓝肯定地说。“从来只有烦恼的去求静心的,在你这里,我才明白‘求’本身也是妄念!”
他说的话……换兰若听不懂了。
“啊?”
伽蓝说什么啊?
“兰若!兰若。”
海浪一般惊天的喊声里,有一个渺小的声音传到兰若耳朵里。
果果!
慌忙四顾,在薄纱之外跪了满地的人群里看到一个蹦跳着的身影。
“果果……”
他差一点就站起来了,被伽蓝伸手过来按住肩。
“兰若!你不能去!”
甩开他的手,兰若把念珠都丢开了。
伽蓝又按过来,几乎用身体压住他。
“你不能去,兰若!你去了,就真的把你们的未来给毁了!”
“什么?放开我!”
车驾走得很快,糖果在跪了一地的人丛里艰难地追着,已经从车驾之前到了侧面,不赶快下去就拉不到她了!
“兰若!”
伽蓝怒吼,奋力把他完全压倒在车上,不管是不是有人看到。
“你要想清楚,你现在下去,她会被你害死!”
“不会的!让我下去。”
几乎要哭喊出来的声音被伽蓝的手死死压在嘴里,兰若丝毫不能动弹。
果果。
让我再拉你的手,就算这身体死去,灵魂化成飞烟,也绝不要再放开!
南诏到大唐,大理到长安,这遥远的千里路途都过来了,终于在一座城池里了,可还是!还是!
不得相见!不得牵手!
佛陀啊!
如此、如此地虔诚着!不求人生所有,就只求光明眼中的一滴泪,可以吗?可以吗?
兰若放弃了挣扎,心如死灰一般张着空洞的眼睛。
伽蓝手上仍然不敢放松,对他说。“你听我的!你现在下去,那么多百姓看着,父王不会饶你,大唐皇帝不会饶你,他们一样也不会饶了糖果!你明白吗?”
死有什么可怕,就算死了,还有奈何桥上的约!
“只要撑过这一时,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她不会放弃你,你也不会放弃她!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们?兰若!”
舍利金塔被伽蓝撞歪了,露出里面供在红缎上的白净如雪的舍利,兰若望着它,一滴泪从眼角滚了下来。
有随侍的御林军发现了他们的异常,满地百姓都只敢看一眼舍利金塔,马上就低下头虔诚膜拜,对坐在上面的和尚看都没看上一眼。
那个御林军用刀鞘小心恭谨地碰了碰车壁,还满心惶恐!
伽蓝听到声音,无奈地只好放开兰若,把他拉起来,所幸,兰若没有再发狂一样地要跳下去,坐起来就从莲花窗里向后看。
已经走过了,城里的人比外面的人还多,多到跪都跪不下去,都半弓腰顶礼膜拜,黑压压的,哪里看得到糖果?
兰若扭头回来,迎着伽蓝忧急的眼缓缓点了点头,两人一起把金塔扶好,深深顶礼,然后端正坐姿,兰若双手持金色莲花,伽蓝则手结怖魔印,护持舍利。
车驾一路从中宫大门进入,在金殿前停下,兰若的憔悴才匆匆收拾起来。
等五国君主到齐,恭迎在宏宇之下,伽蓝抬着金塔。兰若的神思不宁,就只让他拿着莲花走在后面,一声吟唱一级阶梯,将舍利送上金殿安放。
之后还有盛大的****,等一切结束,对周围的各种声音漠然以对,终于出得金殿,兰若抬眼。
大唐雄伟的皇宫层层高墙之外,数之不尽的屋宇尽显大国繁华,却是最最直观的红尘,无边无际,海一般浩淼……
以后要到哪里去找她?不得自由的自己要去哪里……才能等到她?
兰若眺望着远处,浑身无力,却不知道。佛陀的那一滴泪已经给了他,长安的风吹拂过,可仍在他的眼角留下一丝痕迹……
槐花开出朵朵紫云,柳絮满天,这样的地方,比之西天如何?
何况,只须存在于心。
那天晚上,金殿之前的广场四周架起云台,安置四海宾朋。
数正对宫门的云台最大,入夜歌舞开始前,唐德宗同四国君主。南诏、天竺、回纥、大食,就座于此。
本该呆在南诏一方的兰若和伽蓝,位置被放在了德宗身侧,而大唐皇帝的另一边,坐着他最喜爱的几位公主。
开始前的那段时间,那父女几个百无避忌地盯着他们嘀嘀咕咕……
兰若环顾过满场,相隔太远,另外几个云台上坐满了人,根本看不清,只见灯光映得到处辉煌一片。
所有人呈半圆席地而坐,好看歌舞,也给了兰若方便,可他看了又看,眼睛眯起都看不到最近的云台上坐了些什么人。
伽蓝在桌案下握住他一只手。
“耐心点,兰若,等吧!在这里看也没用,等父王满愿的一天吧!”说完,眼睛向兰若示意,“看他们,是大食的吗?裤子好像两个大茄子。”
兰若无心望过去,果然看到一对对大茄子走来走去,虽然心里苦闷,可还是忍不住一下子笑漏出来。
对面射来凶恶的目光,吓得他们靠向对方,可眼睛却不收回。
“真的啊!那里边填了棉花吗?”
“我觉得不是棉花,”伽蓝摸着下巴,一脸深思地说。“早上走过他们身边,闻到很浓的香味,我猜那里边塞满了花瓣。”
“什么?”兰若的下巴要掉下来了,忙缩了缩肩,和伽蓝头靠头地小声道。“难道!难道他们把花瓣塞到裤子里?就是为了香味?干嘛不塞别的地方?”
伽蓝好像学识很广博那样子说。“那自然是因为哪臭塞哪嘛!”
“哈……”
“嘿嘿……”很高兴,终于可以和兰若像以前那样说话,伽蓝笑得真的好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