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若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想着伽蓝受过的痛苦,倒还安慰他总有一天父王会收回诏书。
那时候,伽蓝就看着他笑,点头。
“是的,等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不再向往,父王一定会收回诏书。”
兰若跟师父要了撞钟的活,虽然夜里常常很晚才能睡,他还是能起得比别人早,每每站在钟楼上望着大理城内零星的灯火胡思乱想。
糖果呢?
现在怎么样了?好多天没见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两个月了,两个月没见到她了,她在干什么?
会不会在同一时刻,也想着他?
心里好像被挖走了一块,不怎么清晰地疼着,偶然就会扯痛一下……
伽蓝一直陪着他,撞钟也好,任何时候,每当他回过神来,总能捕捉到伽蓝仓促藏起来的目光。
他藏了什么……
三个月后,兰若受不了了。
以前还能看进经文,还能静心禅定,现在根本做不到!任何时候,无时无刻地不在想念那个总是很开心,总是大大咧咧的糖果。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难道他等错地方了?
最后一次见面,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记不得了,想不起来,兰若连走着路都在想,好像她说“别再让师父抓到了,听见没?”,可又好像不是。
那时候被师父抓得还很少,现在差不多每天师父都要对他发脾气,连早已不用的戒尺也拿出来了,她要是知道该笑成什么样了?都是因为想她,满脑子想她!连走在路上和伽蓝说着话,忽然地神思就像被掐断了一样,转到她身上去。
兰若的精神越来越恍惚,众人都以为是累的,只有他自己清楚,受不了了,再没有糖果的消息会胡思乱想到把自己折磨疯掉!
以前她坐在面前的时候,走在一旁的时候,那么理所应当!甚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还会去想经文里不明白的地方,可是不见了她……
她从身外,来到了心里,满满的,全部都是她。
想她的笑脸,想握住她的手,想看到她蹦蹦跳跳老也不规规矩矩走路的样子,甚至想她恶狠狠一点也不温柔拍过来的巴掌。
去了哪里?为什么把他独自留下了?
只留了个万花筒,真要这个东西替她陪着吗?
海棠又开了,落得满寺的苦涩……
兰若看着它们盛开,凋落,换了满树的浓绿,然后,杜鹃也开了。
从白雪皑皑的苍山顶上一路绚烂地燃烧下来,绕过寺院,越过洱海,烧到对岸,她仍旧踪影不见。
曾经想找阁劝大哥,可是托人带信去了,阁劝大哥都是忙、忙、忙,忙得没时间来听听这个曾经很心疼的弟弟说几句话。
还曾经试着爬过墙,离开这个本来让他宁静,现在却让他窒息的地方,去找她,可每次还没爬,就被僧值抓到师父面前,又一顿严惩。
再严也没关系了,兰若已经可以跪一晚上大殿,第二天再接着帮伽蓝抄经文,又跟着跪一晚上,再抄经文……
有多长时间没睡着过了?总是在朦胧里见到她来,拉着她的手按在心口,让她感觉那底下的跳动。
一下一下,原来都是为了她……
兰若。
“兰若!”
“嗯?”
“我说话,你听到没有?”
伽蓝怒气冲冲的,可是他真的没听到说了什么,于是淡淡地笑。
到夜晚了,观世音菩萨在上面看着一盏盏跳动的烛火,面无表情。
伽蓝忍不住一把把他从蒲团上拉起来,吼。“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在你面前说话你老是听不到?”
“我在想……”
兰若仍旧温温地笑着,慢慢地吐出几个字。
“甘露袈裟,好重……”
重重灯火,重重经幡,一层阴影一层辉。
伽蓝死死抓住他,却说不出话来了。
又一年佛诞节将至,大唐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大人派来使臣,“南诏圣乐”经他些许改动,将在长安隆重上演,他特地奉大唐皇帝的命,请南诏王去长安,普天同庆!
这一次,大唐天子亲自邀请南诏王带同所有王子前往。
虽然没有在他国庆贺佛诞节的先例,不过大唐还邀请了回纥、大食、天竺等国共庆欢喜日,同贺盛世的邀请无法拒绝,所以南诏王带着几个儿子上路。其中包括兰若和伽蓝。
不必专门指名道姓,那“所有王子”就是为了孪生子发的邀请,谁都知道,大唐的僧众早就想见他们了,就是那个自觉高高在上的大唐天子也对他们好奇不已,何况南诏已经宣布伽蓝满愿,不再闭关。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上路,终于出了崇圣寺,可是坐在马车里,兰若连车窗外都没兴趣看,只端正坐着,无穷无尽地数着手里的念珠。
大唐为表尊重。弥补前一年的失误,一路上南诏王带着南诏其余人等住驿馆,却特意安排兰若、伽蓝兄弟两和其他僧人歇宿一路上最好的寺院,一直到抵达目的地。大唐国寺,法门寺。
这时,离佛诞节刚好还有七天。
兰若被人一把拉起来,愣怔半晌,才认出面前的人是伽蓝。
“出去走走吧!法门寺虽然没有崇圣寺大,不过有佛指舍利!听说过几天佛诞节要迎佛指舍利去长安王宫里供养,那时候就要走了,现在去逛逛,和崇圣寺的辉煌壮观不同,不过看起来别有一种岁月的感觉……”
“兰若?”
“兰若,你听到我说的吗?”
兰若点了头,对面前点头,好似那里没有人,没有伽蓝……
“好,走。”
听到他答应,伽蓝笑开了,拉开门走出去,兰若跟着他,脚下无声,手里还一颗一颗拨动念珠。
法门寺比崇圣寺的年月久远得多,连绵的树冠中掩藏着青灰的房顶,还有一座供奉着佛指舍利的塔,比千寻塔矮,但多了很多翘起来的角,其实不论塔还是寺院,都没有南诏的崇圣寺来得更有国寺气派,不过,仅仅拥有佛指舍利这一点,就把天下的寺院都比下去了。
“只有我们和天竺的来法门寺,过完佛诞节去长安,才能见到回纥和大食的人,据说那边的人很不一样,不止离得很远,连面容也跟我们不太一样,兰若,你想看看吗?”
他们从歇住的客舍出来,顺着一排树木的树荫走,伽蓝好像很感兴趣,一直和他说话。
“大唐比南诏大那么多,为什么他们的国寺显得有些破旧?你说呢?兰若,是不是因为大唐不是佛国?”
兰若走在后面,瞧着伽蓝才得到的紫色袈裟,那上面的珍珠吸引不了他的目光,倒是下面那深沉的紫色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甘露吗?不过是块布,小七他们说的茄子皮。
他轻轻笑起来,伽蓝立即很高兴,拉住他衣袖把他拉到舍利塔所在的院中,绕着走了一圈,想到里边供着的无上舍利,立在塔前合十膜拜。
曾为大唐出使南诏使臣的崔佐时和一干大唐臣子这个时候,才陪着几个王子公主到法门寺,被僧人引着进山门,过前殿,正感叹着舍利塔的雄浑,就见两个穿紫色袈裟的和尚在塔下。
按理,在大唐穿这种颜色袈裟的和尚此时都应该在里边陪着大唐皇帝,怎么会有人在这里的?而且看起来好像在游览。
所以兄弟俩还没转身,崔大人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兰若!”
崔大人很高兴,很久没见这孩子了,真让人想念他温和的笑容,他几步走过去,“这两年做了中书省侍郎,南诏也去不了了,真想念那里的风花雪月,我差一点就想跟皇上请求,再让我去做使臣,不过这倒不是为了南诏的风光,而是想见你!”
他声音又大,招呼着一路走过来,伽蓝先听到,看了一眼才拉拉兰若,兰若这才转过来。
“阿弥陀佛……”
头还没低下去,崔大人已经一把抓住他肩头,猛然又想起太不合礼数,放开道。“与你说话,即使不谈经文,也让人心里舒服,你抄给我的经文都快被我翻破了,可不要说我损坏经文,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哈哈哈……”
“崔大人如果还想要,待兰若回去抄来就是了。”
“唉!我俗人一个,要那么多经文来干什么?又不出家!哦……这位就是伽蓝吧?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伽蓝慌忙答礼,兰若开口说那么多字,已经让他很高兴了,所以他笑道。“崔大人忘了吗?我和兰若还避住在喜洲的时候,崔大人来看过我们。”
“当然记得!”崔大人边想边说。“我还记得很清楚,你们一起进来的,那时真是惊为天人!”
兄弟俩都笑了,崔大人看了看兰若,脸上有丝疑惑。
模样没变,可是和记忆中有点不同了……
眸子里有让人说不清楚的东西,看了心底就有根弦颤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