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慈寺的老方丈知道兰若不是那样的人,尽管惋惜没能携他去看蜀地的风光,多讲讲禅,不过随同兰若离开的僧人莫名多了一个,所以老方丈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只看着韦皋大人。
。费尽心思才请来的,菩萨化身一般的那个孩子就是被你怠慢走的!害我蜀地僧众渴盼良久,却连面都无缘见上一见。
为此,对韦皋大人不满的人一下子多了好多,尤其是曾为唐使出使南诏的崔佐时崔大人,他已经从巡官晋升为崔侍郎,本来还打算先把兰若哄到蜀中,再慢慢骗到长安去的,也一下子告吹了,不由深深地对韦大人不满!在德宗面前没少说“背地里的”话。
兰若忽然回来,南诏王和念空大师并未责怪,他做事一向细致,若非理由足够,不会贸然回来的。
所以马车到的时候,念空等在山门,没想到等到了另一个久违的孩子。
伽蓝回来了……带着满身满心的伤。
念空的严厉永远不变,走到千寻塔后,指着到护法殿的石阶说。“入寺的石阶,一个时辰一级,和兰若一样跪进来,他替过你一级,还剩一百零七级,坚持不了就不要回来了,去王宫找你父王。”
说完和对当初的兰若一样,拂袖而走。
对伽蓝离开的这五年只字不提,实际已经是很宽容了。
崇圣寺白日里要开山门,伽蓝就在夜里去跪,更深露重,也只有兰若静坐在他每夜必须跪到的三或四级石阶上,陪着他。
才第一夜,伽蓝就跪疼了膝盖,在兰若闭眼禅定时悄悄偷懒。
坐在自己腿上,手撑在旁边,把膝盖抬离地面一点,真是很痛!
看兰若一动不动坐上面,松了口气,忽然耳朵就被人揪住了!
伽蓝忍着吸气声侧头看过去,糖果!居然真的和兰若说的那样剃了个光头,一身劳作僧衣蹲在旁边,只是五年不见,比以前成熟了很多。
。偷懒!
口型示意。
伽蓝赶紧摇头,深怕她惊动了上面的兰若。
糖果眯眼看了看他的手,他只好重新跪下去,双手合十,没料到糖果直接上了几步,在兰若身边坐下。
“我说过……”
兰若忽然静静地开口。“不要走夜路,尤其是夜里的山路。”
说完,才慢慢张开眼睛。
糖果缩了缩脖子,有点狡辩地说。“我学过防身术,没关系!”
她用手肘撑着身子,舒舒服服地在宽阔的阶梯上伸开腿,脚尖大刺刺指着伽蓝。
兰若轻轻叹道。“你呀!南诏用得着你的防身术吗?不让你夜里来,是怕你在山路上摔到,何况还有蛇虫一类。”
糖果精明地眨着眼睛,抓住部分转移话题。“对南诏人是用不着防身术,可这是大理哦!又不是喜洲,来来往往各国的人都有,啊!万一有吐蕃人潜伏来了呢?防身术还是有用的!”
兰若没再接口,看样子清楚她在胡扯。
伽蓝忍不住问。“你们……现在……”算什么?这两个人?
糖果顿时高兴起来,抬手“啪”地,响亮地拍过兰若的后脑勺,笑道。“跟你哥结了百年约。”
兰若差点给她拍翻下来,慌忙散了手印。
“你的防身术都用我身上了,果然有用。”
糖果便瞧着他“嘿嘿”地笑,兰若已带了信给她,把伽蓝的事情都说了,怕的就是再见时,她在伽蓝面前提起渐情。
伽蓝看着他们不做声,兰若心里叹一叹,起身把蒲团拉给糖果,糖果理所当然地在他坐得温热的蒲团上坐下,照样伸着腿。
香还未完,兰若还在那位置重新盘膝坐下来,只是手没结回印。还防着糖果把他拍滚下去。
墨蓝的天宇罩在阶梯上面,水一样凉的风从山岭间流淌而来,吹散了烟,掀着他们的衣服轻轻地动一动。
糖果仰面躺了下去,脑袋还没碰到汉白玉石阶,兰若就解了袈裟匆匆一揉,枕到了她脑袋下面。
糖果扭头看着他,温柔一笑。
兰若也回以淡淡一笑。
什么都不必说,眉梢眼底已传递所有。
这些落在伽蓝眼里,他垂了头,兰若只在他眼里看到一闪即逝的不安。
那件传说可以度化苦厄,指引心灵的“甘露袈裟”,被兰若这样不经意地给糖果做了枕头。
伽蓝记得,在回南诏的路上,自己都披着它,从它那里,从兰若那里得到了许久没有得到过的安宁。
垂着头,他的眼睛却没有离开过兰若的袈裟。
一声木鱼一个时辰,兰若再心疼弟弟也没有帮他偷懒。
他和糖果几乎不说话,沉默中偶尔眼神交错,看满天星斗从明到隐,然后钟声涤净黑暗般回荡。
兰若把木鱼和香炉收在一边,一会有人来取,他过来扶了伽蓝起身。
糖果也跳起来,想扶伽蓝另一边,他腿脚麻木疼痛,兰若扶着都吃力,可是。伽蓝躲开了她。
“兰若扶我就行了。”
“哦……”
糖果跟在他们身后,一双眼睛在兰若和伽蓝身上转来转去。
兰若要去早课,走上两重殿宇,眼看要到大雄宝殿了,伽蓝就推他。
“行了,我能走了,你去做早课,免得迟了师父要罚。”
兰若看他跺了跺脚,放下心,又对糖果笑笑,才接过糖果递过去的袈裟,边往身上披边从中路上去大雄宝殿。
他的身影一走不见,糖果就问伽蓝。“你有话跟我说?”
伽蓝看着她,说不出的疲倦,隔了一会才摇头。
糖果又问。“要我扶你回精舍吗?都这会了,那边应该没人了。”
伽蓝这才说。“你要去边门等兰若?等他早课完然后去晨跑?”
“不,”糖果摇头笑道。“他守你一夜,念空师父不会让他去跑的,肯定让他回来休息,你就别想了,回去睡觉,睡醒了他就在你旁边了。”
伽蓝好像放心了点,脸上神色也好看一些。
“你们现在这样好吗?”
糖果笑道。“不好,一点也不好,一天比一天折磨人。”
“那还这样?”
“还能怎么办?”她笑,“到三千八百寺院建成,供万万尊佛,南诏太平,百姓安乐,你们父王可以笑看江山的时候,兰若才能安宁,才能跟我牵手,百年约,不过是一个漫长的等待,结果怎么样,不看兰若,不看我,只看天。”
“你也会说这样的话,你以前说‘人定胜天’。”
糖果笑得更开心,“到现在我还是相信这句话,人定胜天,不过,兰若信命,我信他。”
伽蓝难得地低笑。“你居然会听他的,居然没按照你自己想的去做。”
糖果叹口气,说。“有什么办法,以前喜欢他,喜欢得简单,现在喜欢他,却已经没那么简单了,从五年前他回来寺里以后,我就没有退路了。”
“后悔吗?”爱是那么痛苦的事情,每一个泥足深陷的人都会后悔的。
“不!”远处大雄宝殿的灯光映在她脸上,朦胧一片,“他值得。”
伽蓝住了口,两个人静静地站在越来越明的天幕底下,殿宇的飞檐绝顶渐渐显出轮廓。
风吹得檐角悬挂的铜片清响,伽蓝说。“我回去了,你呢?”
糖果揉着肚子说。“唉!我先找点东西吃,你要一起吗?”
伽蓝摇了头,她就连蹦带跳地跑着走了,走远对他挥手,他没回应,只向上看了大雄宝殿那边,看不出任何想法。
兰若做完早课就被师父叫回去休息,实际上他还一点都不困,不过还是答应了退出来,也不回精舍换衣服,跟着其他僧人一起到了边门。
糖果没在那里。
想了想,兰若就知道她在哪了。
一路向斋堂过去,还没到,糖果就咬着一个馒头蹦出来。
兰若负手一笑。“吃那么多!居然不见胖。”
糖果含含糊糊地说。“因为人跟猪是有本质差别的!”
现在不是用斋饭的时候,即使面前有,兰若也不会吃,所以她只顾着自己,两人一道向藏经阁边的园子里去。
“跟你说件事情,你人还没回来,成都那个韦皋就派信使来了。”
“哦?”怕他告状,所以要先告吗?
糖果说。“我啊!看了一下,他说的南诏送去的‘南诏圣乐’非常好,他希望不仅能在成都演,最好还能到长安去演,说什么大唐那边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歌舞,皇帝也会想看的。”
“那个韦大人一直把南诏看作大唐属国,这次回来,也让我见了一见他的脾气。”
“他欺负你了?”糖果又开始两眼放光。
真不知道她是真心要维护兰若,还是特别期待有人欺负他,好让她去大显身手?
兰若干笑两声。
“那倒不至于,他要欺负我,那边的僧众不会放过他。”
糖果果不其然露出失望的表情,哀叹着。“南诏都没有人好玩了……”
这句话应该是。南诏都没有人欺负兰若了,好没意思。
“……”
“对了!他什么脾气?”
“我去了两天就要走,还不给他任何理由,他会生气也很正常。”
糖果点头。“说的也是,你也不能说找着伽蓝了,你得带他回来,他要是知道伽蓝一直就在他眼皮底下,不知道后悔成什么样?”
“能做什么,已经结盟,他还能学吐蕃那样扣着伽蓝当人质吗?”
糖果挥手在他头上一敲。
“笨!他是不会那样,可是逮着伽蓝,可就逮着南诏的小尾巴了,你父王为了他撒了好大一个谎,只要拿这个威胁,真是要什么得什么!”
啊!有理,兰若抓着脑袋。
“只要把他收拾整理一下,剃了头发穿上和尚服,往人前一放,见过你的都知道他是谁!狡辩都不行。”
“还好,接回来了,没让那边抓住他,说起来还真悬,半年时间呢!要是被抓,没把他认出来要杀头,认出来也好不到哪去。”兰若这才后怕,幸好当时决定得快,走得也快。
糖果拍着他说。“菩萨看着你呢!担心什么?”
兰若笑了一笑,感叹地说。“真的,让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渐情。”
虽然渐情比她漂亮,比她温柔,不过幸好,当初没有跟弟弟抢,现在也没有被伤害。
糖果奇怪地说。“这干菩萨什么事,明明是我努力的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