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眯起眼睛,看样子就想扑过来给他一拳,忍了又忍才说。“对!你不知道,我错怪你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没心没肺的!”
“你到底在说什么?要数罪状至少让我知道我错在哪了?”
“糖果喜欢你你知道吗?”
伽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兰若莫名其妙。
“知道,还在书院的时候她就告诉我了。”
伽蓝苦笑。“她真的好大胆,好不一般!要是她不说,是不是你就永远不知道?”
就像心底隐约知道伽蓝会走一样,对糖果也是如此,但没有人当面对他说的话,可能真的就迷迷糊糊地过去了。
兰若默不作声,伽蓝立即指着他笑。“果然!你果然适合当出家人,清静无为,无欲无求!什么事都打动不了你,什么人都得不到你的真心!”
时隔五年,他的话已经不像当初那样,能够让兰若怀疑自己。
兰若坐下,耐心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平和的嗓音,安宁的眼瞳,一下子让伽蓝的怒火降了级数。
“你!”仇恨地瞪了兰若一眼,他抱住头不再说话。
兰若把凳子拖过去两步,拍着他的肩,和刚刚见他时一样,和数年前没分开时一样,熟悉又默契。
伽蓝抬眼看他,忽然间一大滴泪水就滚了下来。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有勇气去做的人是我,可为什么失去幸福,失去所有的人也是我?”
兰若猜到一点,“渐情呢?”
伽蓝单手撑着额头,全身都垮了,沉痛的声音一听,就让人知道他压抑了多久……
“她走了,半年前……”
就像什么东西忽然刺穿了心,兰若抽痛了一下,不是为那个叫做“渐情”的女孩,是为了被伤害的弟弟。
“我换了钱,拿那些玉佩、簪子、衣服换的,带着她去拓东城找到她哥哥嫂子,吐蕃人要抓我,我知道,我不怕!父王要抓我,我也没怕过!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只想看着她笑……”
男儿的泪,一滴一滴落了下来。
“兰若你知道吗?在你什么都不懂的时候,我就看到她,在窗子后面,那么温柔可爱,那么楚楚动人,哪怕她是夫子的小妾,我还是没办法管住自己,就是喜欢她,就是爱她!我送她回去,她哥哥嫂子倒嫌我跑出来的,拖累了他们,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只是嫌我没钱,不能像夫子那样给她住的地方,供她的吃穿。”
那些事情,遥远而朦胧……却突然从伽蓝身上蹦了出来,让兰若猛然间看到了俗世红尘。
这样的吗?
“他们对她一点都不好,可她就是不愿意跟我走!没有钱我可以挣!难道还养不活她?”
一声长叹,叹出的气息里都像有血雾。
“他们搬来成都,我死皮赖脸地跟来了,她有时候会对我笑笑,我就很高兴很满足,怕自己惹眼,留胡子弄脏脸,跟着人挑石头做苦力,全部都是为了她!可她……什么都不告诉我就改嫁了……”
兰若只知道自己无法安慰他,完全不懂得那些辛苦的自己,根本不知道如何安慰。
只是看着他哭,听着他说,寺院之外那个痛苦的世界。
“她说我太小,不懂得什么是喜欢,可我如果不是喜欢她,怎么能为了她离开南诏?她又说……”
伽蓝抬起头来,看着兰若。
“她说,给她承诺的是你,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承诺?”惊愕万分!
伽蓝点头。“她说你发现她被关起来,被打,那时候你给了她承诺,一定会回来。”
兰若苦恼地想了一会,模糊记得。
“她叫你的名字,把我当成你,所以那天是你去放她出来的,不是我啊!而且那个承诺……”
“不是终身,”伽蓝打断他说,“你承诺的只是我会回去放她出来,不是你要给她终身。”
“她那时候是夫子的小妾啊!想的什么?”都出嫁了,怎么还会想着有人承诺终身?
伽蓝苦笑起来。“你居然到现在都不明白,兰若啊兰若,你到底是本性这样,还是糖果真的把你保护过度了?”
“明白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啊!
忽然觉得,面前的伽蓝比自己懂得多得多,好像成了长辈一样。
伽蓝定定地看着他,无奈地说。“蔡夫子不能行房,渐情嫁他跟没嫁一样,她是个黄花大闺女。”
兰若不合时宜地,还是满脸迷惑……
伽蓝终于彻底失去耐心,低吼。“就是夫妻两个脱光衣服在床上做的事!蔡夫子做不了!他的老婆都是娶来撑面子的!”
那点珍贵的男儿泪,也被兰若气跑了。
兰若其实还是不大懂,不过知道那事情不能在嘴里说的,于是微微红了红脸,不问了。
伽蓝这几年阅人无数,自然看出他仍然没怎么懂,差点被气得肺都炸掉,提起茶壶灌光了茶水,火气才下去,一想到渐情,痛楚又回来了。
“她改嫁,我依然没死心,看得懂梵文,运气好在那边的文殊院找了活干,不用像以前那样辛苦,也可以攒下点积蓄,我以为等我攒够了钱,她就会跟我走的,天下那么大,哪都可以去,为了她,我连南诏都不想!就算她要去离南诏很远的苏州,我也可以陪着她去!”
到了今天,伽蓝说起这些话来还是很坚决的样子。
“那天她来寺里上香,对我哭说她相公打她,我冲到茶馆去,把那个书生打了一顿,那个男人,瘦瘦弱弱的,跟小七差不多样子,原来只是用扇子打了她一耳光,可是她哭那么惨,我以为、以为……”
沉默了半晌才能继续。
“过几天那人就死了。”
“啊?”
兰若被吓得站了起来!杀生大戒!还是杀人!伽蓝竟然可以为渐情做到这地步!这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
伽蓝低声说。“我没想过杀他,是他太……没有办法,官府追捕我,我想带着她走,去苏州也好,随便哪里也好,我攒的钱够我们路上用的,不管到哪里,我都不怕苦,再难也会过去的,可是她……”
兰若心惊肉跳地看着弟弟脸上凄楚得世界都垮了一般的神情,听他说。“她悬梁自尽了。”
“为、为什么?”
伽蓝坐直了身子,仰天张嘴,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才平息了心里的潮水。
“她哥哥嫂子和周围人都议论她,说她勾搭我,不干不净的,害死了她相公,她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兰若沉默了好一会,轻轻抬手放在他肩上。
红尘,原来是这样血淋淋的……
伽蓝又低下头,敲着自己脑袋说。“都过去半年了,说起来还是……还是这么难受,我都以为我活不下去,可是没有了她,还要躲着官府,我居然活下来了。”
深长地呼吸了不知多久,兰若才能拍着弟弟的背,对他说。“回去吧!还有南诏。”
吃了无数苦,熬了不知多少艰难,只为了爱一个人,可是最后连那个人也没有了。
幸好,还有南诏。
还有那片云擦着山峦,水漾着碧波的土地。
有高深红墙,有巍峨山门挡去纷扰的净土。
只有暮鼓晨钟,才能静了伽蓝的心,只有木鱼袈裟,才能安抚下他的恐惧和疲惫……
“我还能回去吗?”
那个历经沧桑的弟弟绝望地问他。还能回去吗?
兰若取了袈裟,轻声说。“你应该听过它。甘露袈裟。”
把它披到伽蓝身上,伽蓝缩起身子,用力抓住袈裟,那神情恐惧得……好像抓不牢它,就要被恶鬼拖到阿鼻地狱里去一样。
“明天我就去跟韦大人说,会尽快带你回去,离开这里……”
不要再提那个人,不要再提那个名字,提一次,就伤伽蓝一次!留下血淋淋的,深重骇人的伤口!
“不过你要知道,师父很严厉,回去以后要受惩戒。”
伽蓝连连点头,头抵着兰若,痛苦未去,只张着嘴喘息。
兰若的气息那么干净,一点尘埃的味道都没有,让他靠着、抓着,慢慢地就不再害怕了。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沉沉地睡着。
这恐怕是他半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兰若看着他的睡容,低叹。不知要到多久以后,渐情才会放过他……让他的梦也得到解脱。
天明,兰若就去问老方丈要了剃刀和僧衣,在自己住的精舍里,给伽蓝剃度,又换了僧衣,才请人找来了韦皋韦大人。
不会说谎,就只坚持要走,可以不带其他王室子弟,但必须尽快。
韦大人忍着怒气答应了,以为兰若为自己这边刻意疏忽怠慢的安排生气,不顾大节,自私地要回去告状。
虽然后悔不该如此待邦国,可是大国官员自满的傲气让他保持着一种不屑的态度送走了兰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