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大唐成都府大圣慈寺。
这天正好是庙会,寺门大开,不止寺外街市熙攘,就连寺里也有小贩向香客兜售杂货吃食,热闹异常,却显得杂乱。
南诏王室子弟前来成都求学,就安置在这间占地极广的寺院里,还有南诏歌舞艺人数百,也被安置进来了。
不知是成都驿馆太小,还是大唐礼制欠缺。
太平盛世,南诏王开明视听,应邀派遣子弟前来学习汉学,并做了一个大型的“南诏圣乐”歌舞送来成都,也是本着艺术融通之故。
南诏等人前一天到,后一天就是庙会,也不管是否惊扰了邦国宾客休息,寺门大开,人流纷涌,熙攘得直比菜市,只有内里一处精舍被竹林挡了喧嚣,禅房内青烟袅袅,茶香袭人。
大圣慈寺住持方丈亲自沏了一壶龙井,点斟奉杯,递到茶桌对面。
他对面坐的小和尚看了就让人心里一跳,那面目浑似天工雕琢般,连赞叹都不知该用什么词,只是似乎还未成年,却也同老方丈一样,穿着唯有大唐天子亲赐才能穿戴的紫色袈裟。
两件袈裟,等同地位,只不过老方丈身上的绣金丝银线,而那一件除了仍有余香的黑檀木环佩,再也没有任何看起来稍显华贵的地方。
但是坐在他的面前,老方丈只后悔没在前几天拆了金丝银线,这时显得自己俗不可耐。
小和尚的那件袈裟上,原本有珍贵无比的同样大小南海珍珠一百二十粒,银线穿坠,可袈裟装饰着珍珠的时候,远没有摘了以后来得珍贵!以前是紫色袈裟,算是贵色上品,可世上还有几十件,在没有了那些稀罕饰品之后,它被叫做“甘露袈裟”,世上就仅此一件了!它同披着它的这个小和尚一样,是佛门的美好传说。
所以老方丈以德高望重的身份,还亲自沏茶给他。
此时接了杯子,致谢啜饮的就是兰若。
心思几无杂念,岁月便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虽然年过二十,除了个子高出当年许多,面目还是少年模样,只是心性淡薄,也映到眉目里了,看来清透如水。
南诏种茶,但茶文化却远远不及大唐来得丰厚,所以他……不懂如何品茶。
早上给他讲经说法,就知道在他面前不用虚应,所以老方丈一看他喝茶的方式,手指一伸,按住他的手。
“茶,不是这样喝的,就是要乘着茶汤滚烫的时候喝,不能怕烫,喝到嘴里翻滚一下,才能让茶味滋润开。”
兰若好好看着他,他就示范了一下。
看老方丈喝下滚茶没事,兰若小心翼翼抬起杯子,学他的样子一口茶,却马上被烫得放下杯子,鼓着嘴巴奔出去吐,老方丈在里边捻着白胡子笑。
烫死了!吐了以后还用小指摸摸舌尖,没起泡吧?
“哇!就是他了!快来看!一定就是他啊!”
兰若在檐下抬头,看到一个人扒在墙外,从竹叶空隙里指着自己大喊大叫。
“你就是兰若对不对?从南诏来的兰若?”满脸惊喜地。
兰若在南诏便见多了好奇的人,只不过还没有那么“无礼”直率的,立即双手合十对他一笑。
“咚!”
人没了,墙外传来沉闷的坠地声。
兰若挑眉,对自己露出一个好玩的笑容,就转身回里边。
老方丈在里边叹气。“韦大人不知在想什么,竟要你们王子、艺人同住一处,老衲本意你们在的时候,便不开寺门清静几天,也好让你们学习,可韦大人还是反对?奇不奇怪?”
老方丈说的,兰若倒清楚点内情。
崔大人从五年前的佛诞节之后,只要出使南诏就要求住在崇圣寺内,对兰若的喜爱之情已经举国皆知!兰若曾听崔大人无意抱怨过,大唐剑南西川节度使韦大人觉得住寺院不符使臣身份,而且对崔大人称赞自己非常不满,这回韦大人做这样安排,怕就是私心报复吧!
他怎么知道在妙香佛国,住崇圣寺是比住驿馆还要尊荣的。
兰若笑道。“方丈大师无须挂怀,父王和师父命我来,也叫我看看这边的水土风物,寺门大开,倒方便,若求心静,身在何处亦无差别。”他身份特殊,为求方便,念空也准了他以“我”自称,这些事情,佛门中都知道,所以来了成都,也不用改口。
“嗯!”老方丈点头,听到外面墙上瓦片掀动的声音,立即气冲冲出去找僧值了。
兰若瞧着老方丈背影笑,他比师父可爱呢!
他转回茶桌边,把茶吹了又吹才喝,暗暗高兴,成都好热!凉茶才好喝啊!
喝了茶还是热得受不了,朝窗外看看,没人,就拉开了点襟口用经书扇风。
在南诏根本不会热到这地步!
还好没让糖果来,不然还不把她热死!夜里才难,睡都睡不着,即使身下是竹席,没多大功夫就能变得滚烫。
越是怕,就来得越是快,来到成都的第二个夜晚眨眼就到了。
南诏来的王室子弟都没出家,自然不用做晚课,早早溜出去看热闹,兰若做了晚课就奔回精舍冲凉,怕有人来找,不比在崇圣寺时候自在,再热也只能穿好衣服,热得在竹席上滚来滚去,好不容易挨着墙壁疲倦睡过去,门栓一响,竟然有人不敲门就闯了进来。
兰若不知道什么是“贼”,迷迷糊糊坐起来问。“谁?有事吗?”
忽地心里一动,人已经被按到墙上,一双手狠狠地压住肩,一个脑袋直接埋到了他怀里。
“……”
抬手抱过去,兰若愕然看着纱窗外的明月。
手指在那头发里来回抚摸了几下,良久才轻声说。“伽蓝……”
不必看、不必听,哪怕头发不是记忆里柔滑的感觉,他就是知道,这个人是失踪了五年的弟弟。
伽蓝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按着他,直到两个人都热得流汗,才挪开,让他去点灯。
兰若一看清他,就是一叹!
明明是自己的弟弟,自己还是少年的面貌,他已经满脸沧桑了。
身上衣服破旧肮脏,头发焦枯面容憔悴,还蓄着点胡子,看起来比阁劝大哥都要老!
像以前那样拍拍他肩头,笑道。“我以为再也不能见你了,还好,还记得来看我。”
守着心爱女孩的感觉兰若知道,每次糖果走,他都很不舒服,衷心盼望着下一次见面,哪怕他们每天都见。
伽蓝和渐情在一起,他们中间还没有自己和糖果之间存在的阻碍,肯定只是来看看他,不可能舍得离开渐情,反正那边父王下过诏,回不回去也一样,所以倒没开口就劝伽蓝。
只是没见到他脖子上的项链。
伽蓝好好地盯着他,半晌才说。“你果然一点都没变。”
隔了一会又说。“糖果呢?你还能见到她吗?”
“每天见,只不过这次来成都怕路上辛苦,让她留在大理了。”
伽蓝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兰若笑着解释。“她剃了头发,拿我的头发做了个假的头发,现在寺里每天晨跑,她都装成小和尚和我一起跑,用过斋饭才戴了头发回大理,几年都是如此。”
伽蓝垂下头,像是说话很困难的样子。
“有她爱你,兰若,你真是天下间最幸福的人。”
想到糖果,兰若心里暖暖的,微笑着给弟弟倒凉茶喝。
伽蓝一口喝干,等他再倒的时候说。“糖果也和我一样,变得很厉害吧?她要为你想多少,累多少……”
“糖果吗?”兰若摇头,“没有啊!只是长大了,脾气比以前好多了,就是还很爱打人,我看她也没怎么想怎么累。”
糖果的心胸很宽,精神总是很振奋,要不然,也要被兰若折磨得苍老了。
伽蓝听了笑笑,神情却马上像入喉的茶水一般苦涩下去。
兰若不解,可看他样子又不忍心问,就笑道。“你不知道,她的运动会啊!越开越大了,阁劝大哥被她说动,去年乘着父王不在大理的时候,把满朝文武都拉去开运动会了,最厉害的是,师父居然准我去看,比我们那次在喜洲开的还要热闹得多。”
伽蓝失神地说。“是吗……”
“怎么了?”终于没忍住,担心地问出来。
可伽蓝还是那样子,坐在床边肩都塌了一样,以前他们可是连背都难得弓一下的。
兰若想了想,把手腕上从师父给挂上就没取下来的降魔杵解了下来,递过去。
“你拿那两身衣服恐怕都不够换钱到拓东城,我们那时候不知道拓东城在吐蕃人手里,你和渐情去那里,吃了很多苦吧?我身上没有别的,就这个师父给的降魔杵,也许还能换点钱,你拿去。”
伽蓝抬头看着那小小的器物,忽然挥手打开,就听“当啷”一声,飞到墙角去了,要不是金丝包裹,里边的玉就碎了。
“怎么了?我没有别的东西了。”
兰若赶快过去捡起来。
“少假惺惺!”伽蓝突然怒道。“我问你要衣服的时候你就知道我要走吧?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跟我说!当我傻子一样!你!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兄弟?”
兰若奇怪地问。“我知道什么没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