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取了发带束头发的时候,郑老大人坐在一边凳子上大叹。“老了哟老了哟!不中用了!”“所以,”兰若卖了个关子,等郑老大人露出询问的表情才接着说。“我按照糖果说的,哄着您跟我跑了这么几圈,锻炼身体!”说完得意一笑,风吹过他鬓角长发,那纯然展开的眉宇让郑老大人差点看呆了……这飞扬美好的青涩!不过,古人云。姜还是老的辣!郑老大人一句。“老夫今天居然给只小猴子耍了。”就把兰若的优势一扫而空。院子里还没动静,想必蔡夫子午睡尚未起身,兰若绑了头发就拿起树墩子旁的斧头,准备把昨天伽蓝劈剩下的柴火砍了。郑老大人自己取了碗水,又把凳子挪到房檐下,舒舒服服地坐着看兰若劈柴。即使长辈眼中再怎么觉得小,仍然无法否认他在成长,就像枝头的梅子,过了细雨季节就会褪去嫩嫩的绿色,现在的他好比是半青半熟的时候,已经开始吸引人了呢!郑老大人不禁有些担心,要是在佛门清净的地方还好些,与大唐的盟约一天不定,就一天不敢肯定能成,要是来个什么意外……可不能泄露这孪生王子的所在,四年前吐蕃要人质,指定了就要这对天人一般的小王子,最后无可奈何送他们到喜洲躲避,找了其他双生子代替去的。
假若与唐的结盟不成,还要考虑别给吐蕃找进攻南诏的借口啊!可是呆在书院里,又不能紧闭大门,喜洲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哪个不会注意他们?就是这书院里也还有个脾气古怪,却越来越动人的糖果,别闹出点什么来……兰若和伽蓝,可是王滴血发的愿啊!虽然身不在佛门,却是早就送给了西方净土的。只要结盟一成,必要即刻送他们回崇圣寺。打定主意,郑老大人摸着光下巴探兰若的底。
“这几年有做过早课吗?”听他一问,兰若愣住,来了苍蓝书院起得比在崇圣寺时还早,不过每天听得晨钟撞响的时候,他和弟弟都在绕喜洲晨跑,哪还做过一次早课?“没有……只是念光师父过来的时候,我和伽蓝跟着他在大慈寺打打禅,听他说说经文故事……”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底气不足,身为出家人却只做了这些,虽然仍持十戒,可实在是太荒废了。郑老大人看着少年心虚的样子,心里稍觉满意,脸上却不露出来,做出一副苦心劝诫的样子说。“糖果说的有对也有不对,出家修行讲究的是内在,她注重的是外在,你和伽蓝可不能忘了根本,去追求菩提和明镜。”兰若显然听进了他的话,顺着他的意思思索起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念到这里,少年被自己声音里的不确定阻拦住了,陷入迷茫。郑老大人看他的样子,不等他想,以质问的口气念出最后一句。
“何处惹尘埃?”仓猝转向他的眸子里有着让人不忍的惊慌和哀求,但……郑老大人轻叹口气,有些事情早就注定,是无可选择的。且待他宽容一点吧!唐的使者就要来了,虽然不知带来的消息对南诏是福是祸,可郑老大人心里是有底的,大唐素来痛恨吐蕃的侵扰,有此削弱吐蕃的机会,怎肯放过?到那时,这对孩子就要被迫放弃红尘,到那无欲无求的清净之地去,他们的快乐已经不久了……“也不是要责备你,兰若和伽蓝是如何善良的好孩子,老夫是知道的,要不然你们的父王和兄长也不会那么牵挂你们,只是……”这些话,说出来何其残忍!郑老大人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
“只是你们毕竟是出家人,不要久而久之混在世人中,忘了自己的路。”看过战乱,心不是柔软的,见过国与国的尔虞我诈,心也不是敏感的,可是对着这样毫无杂质、单纯信赖自己的少年,说出口的话竟像是违背了良心,让人隐隐作痛。郑老大人把有些应当对兰若说的话在喉咙口绕了几绕,无法出口,只好向自己妥协。“也不是要你们去做早课,老夫的意思,你们毕竟是王子,出家也好,在书院读圣贤书也好,不管在哪里都还是你们父王的王子,提水劈柴的事,我给书院多送个人来就是了,有这等时间,不如抄抄经文,静心参参禅,内外兼修嘛!也是好的。”这些话像是安慰,可究竟能不能安慰得了一时,郑老大人也不知道。说完一时无语。
兰若垂头盯着手里的斧子,犹豫再三,终于把它放回了原位。“大人教诲,兰若不敢忘。”郑老大人看着他垂下的脸,双眼被睫羽挡了,不过即使看不到,也知道那下面现在是什么光景。郑老大人站起身说着。“记住就好,记住就好!”去厨房里放了碗,再也坐不下去,也不跟蔡夫子照面,径直向前门出去,找了马车打道回大理去了。从这天以后,每当别人在郑老大人面前提起孪生王子,他就不愿多谈,还常常伴有旁人察觉不出的,压下了的叹息……那天晚饭后,兰若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跟弟弟说说,他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连糖果一直投射过来的“刀子”眼都没看到,倒让其他学生觉得稀奇。为了跟伽蓝说话,兰若不得不追着他……来到厨房外。看伽蓝搓了手准备砍柴,兰若又觉得不舒服起来,郑老大人的一番话,让他连做回中午时的他都不可能了。伽蓝看见他,笑道。“怎么啦?看你老大不对劲。”
“……”他不吱声,伽蓝也不会停下等他,放了木头“破”一下砍下去,轻轻巧巧分了两片,一抓一丢再放一块,熟捻得不得了的样子。从小在寺院里就不分尊卑,该干的活一样没少干,来了蔡夫子这里后也是一样的,蔡夫子虽然拦过,念光交待了也就算了,再说这家里能干体力活的只有他们……早在干这些活的时候,就把这里误当作家了。可出家人,是没有家的。虽然有父母兄长,却不曾在大理皇宫内长大。吃的是斋饭,念的是经文,为了抛却凡胎,要先断了七情六欲,砍柴提水这些小事,做做可以,从里边得到快乐却是不行,那是执念啊!这些道理兰若早就知道,自己一向都比伽蓝好静,执着的也比伽蓝要少吧?那些话,自己听来都很痛苦,又怎么能告诉伽蓝呢?“你到底是怎么了?糖果也不太对,老跟看仇人一样看你,你们中午干嘛了?”
伽蓝浑然不知兰若想些什么,开心地乱猜。兰若心里还涩涩地,没琢磨出怎么说,蔡夫子就领着个壮年男子过来。“兰若啊!郑大人中午来过吗?怎么也不见见我?这个叫阿火的说是郑大人叫来书院帮忙的,你听郑大人说过这事吗?也不给我个信。”“说过,”兰若咬了咬下唇,“郑大人让我和伽蓝以后别做这些事了,留时间来看经文。”
“什么?”伽蓝抓着斧子叫,显然也乐意不起来。兰若没有解释,他早看见了阿火手里抱的木匣。果然,蔡夫子说着。“哦!这是阿火拿来的经文,既然郑大人这样说了,你们就去看经文吧!我也早就说过嘛!这些杂活脏活不是你们干的。”他抱过匣子,递给兰若。“我在学堂上也说过,学富五车不如辨明做人的道理,你们参禅也是一样,先得入这红尘,才能超脱出去……阿火,还不接了伽蓝的斧头?这些活你们也做过了,算得入世了,从今以后哪!务必要放下这些,求大智慧啊!”兰若恭敬地听他说着,只有厌恶,一面厌恶又一面想,蔡夫子的话和郑大人不也一样,都是道理,不该不听,不该厌恶。
他脸上还克制得住,那边伽蓝被抢了斧头,眉毛都拧到一块了。蔡夫子讲起道理来没完没了,就像积攒了很多时候,就差人听,兰若看起来乖顺,却一个字没听进去,伽蓝听得倒比他还多,神情上越来越不耐烦。蔡夫子好容易收了话,又颇大度地笑道。“知道你们不爱听,我在你们这年纪的时候什么也听不进去。”说着还感慨地摇头,仿佛在为当年的自己叹息。等能从他身边走开,兰若跟上伽蓝。“满沉的,怕是拿了好多来,你先拿卷看看,看完又来我这儿换。”伽蓝气冲冲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阿火是你叫来的吧?不就让你提了两缸子水吗?还没让你劈柴呢!就嫌累了,不干早说啊!”“不是!”“不是什么?都干了这么多年了,现在你嫌累嫌脏嫌丢面子了?”兰若站住脚,双手抠着匣子的边,瞪着很少和自己发生争吵的弟弟。
伽蓝把在蔡夫子那忍下来的气都砸给他了,没听到脚步声跟来,扭头看着他讥讽道。“哥哥!兰若!别以为你是南诏王子,咱们俩从出生就定下了,这辈子顶多披块红布绣点金线算不得了!你当你什么?”明明自己也不愿的!“你还知道你是出家人!也不看看都说了什么?开口之前要先想想的是你!你就比我清楚了?出家人有你这么说话的?”伽蓝没有接口,稍低了脸看兰若,眼里满满都是受伤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