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木鱼清响,他们身后的汉白玉石阶上几乎跪满了僧众,僧衣的黄色一直绵延到山门,念光身旁也跪着几个念字辈的和尚,千寻塔下更有两位披着黑袈裟的老和尚,虽然没跪,却盘坐在地。
糖果四下里望了望,吓得吐了吐舌头,乘着众人一起向上起身迈步的时候,对兰若耳语。“我得走了,我还会回来的,记住!我就在墙外边。”
念光回身来扶兰若,朝糖果看了看,糖果吓得更是不敢再留,往千寻塔侧面树林里跑了。
念光看着她背影消失,回头对盯着自己的兰若笑了笑,只字不提。
兰若虽然不像先前那么无神,可还得要靠念光才能上一步。
站起来都很艰难,挪到上面还要极为痛苦地屈下膝盖,对他来说太困难了,念光扶着他慢慢地来,其他僧众早已挪高一级,又跪下了。
时间那么长,孪生子却只有一个,不用说,这一个一定是为了没回来的那个被罚,全寺上下看着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坚持过来,一天比一天虚弱下去,却没有逃走。
不知道兰若曾想放弃生命,他们看到的是不会逃避,用生命来坚持的少年。
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子,他是佛陀宠爱的孩子,更是值得南诏人相信和爱戴的人,他才是南诏最珍贵的宝物!
无法再旁观,所以都站了出来,和他一起承担。
尚未感觉到自己对他人的影响,兰若只痛苦着眼前的动作,冷汗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全身难以克制地颤抖着,他垂下一只手,勉力弯腰,想先撑住地面,可是念光忽然不动了,让他弯不下腰。
抬头,师父站到了面前。
“兰若,你做完了自己的一半,伽蓝的等他回来再罚,进里边休息吧!”
南诏国师收回了自己的话,把孪生子分开,承认兰若是兰若,伽蓝是伽蓝,不再把他们等同于一个人。
兰若不置信地看着自己师父,这样就可以了吗?
念空对满眼怀疑的兰若点了点头,兰若心里一松,揪住念光的衣服向下滑。虚弱已极的身体承受不住,又昏过去了。
不过,这一次再醒来,乌云将散去。
念光把他抱起来,再次忍住叹息。
一个东西从兰若手里掉下来,“咕噜噜”地滚到念空脚边,念空捞着袖子,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兰若身上的僧衣都是他亲手换的,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怪东西?
把它收在袖内,冷眼一扫,僧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
人走尽后,念空还站在那里,脚下的一百零八级台阶,每一级都洒落了很多海棠花瓣,那温暖的颜色点缀在冷硬的汉白玉上,连威严的石阶也温暖起来。
越过山门的更远处,看得到北城门外聚集了很多等着入寺的百姓。
崇圣寺的山门,缓慢沉重地开启,让那些已经等得充满了怀疑绝望的百姓心满意足地进入。
兰若醒来的时候,阁劝坐在床边把玩着一个小东西。
“醒了?你这孩子……”想了很多的话都哽在喉咙口,只看着弟弟苍白瘦削下去的脸,伸出手一遍一遍的摸。
兰若迟疑地看他,出乎他意料地,没有笑,反而蹙眉躲开了他的手。
除了糖果,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关心他。
阁劝愣住,悻悻地缩回手,看到桌上的水,立即起身倒来一杯。
“先喝点水,我叫人拿粥来,我问了念空大师,他说在剃度之前,你什么都不必做,乖乖养好身体,下月初八重新为你剃度,还有十来天。”
兰若自己撑着坐起来,虽然很需要人扶,可就是拒绝他帮助。
阁劝无奈,只得叫人送粥来,站在床边看弟弟靠自己坐起来,却累得喘息不止。
“父王出征的时候并不知道念空大师会重罚你……”
兰若听了他说的,竟然露出厌恶的神情。
阁劝轻轻一叹,父王就是知道了,当时被气成那个样子,恐怕也不会饶了兰若。
“已经派出几路人去找伽蓝,他的事情,从很多人那里问到,原来喜欢上蔡夫子的小妾吗?竟然私奔了,真是不懂事的孩子!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倒害得你替他吃苦。”
兰若来回打量了桌子和他手上的茶杯,没奈何接了过来,那边太远了,走不过去。
阁劝等他喝了水,郑重地问。“大哥再问你一次,知道他去哪了吗?”
拓东城,呵!不过为什么要说?又是守着他,又是倒水,都是为了问出伽蓝去哪了。
刚刚还没那么明显,兰若讥讽地抿起唇,明明白白地告诉阁劝他有多厌恶。
“算了……”阁劝抬手抚头发,又被他避开,忍不住问。“为什么?兰若,告诉大哥为什么?醒过来就这样,是怪大哥没帮你吗?你只冲着大哥发火,还是冲父王或者念空大师?”
兰若侧头,漠然望着半开的窗外,就是不说话。
海棠花瓣已经落了许多,可是枝桠上并不寂寞,生出很多嫩黄的新芽,衬着墨绿的松柏,显出别样的青涩来。
看他的样子,阁劝要还不明白,王储也白当了。
朝堂之上、各国之间可不像寺院书院那么简单。
起风的时节还没到,所以他任由弟弟看着窗外,没动手关上,让他逃避不开。
“大哥的确帮不了你,那天病发得太急,没帮你说一句话,后来得到消息再来,连山门也进不来,我知道你就跪在山门里边,如果喊了,说不定你就能听到,可是那么多百姓在,我不能砸开寺门,冲进来带你走,做不到,也不会去做,兰若……大哥觉得你懂的。”
兰若含了口水,固执地听窗外的鸟鸣。
“有些事情,你和伽蓝不知道,吐蕃和大唐一直把南诏夹在中间,不管我们怎么想,为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才不会想是不是扰了妙香佛国的安宁,这里才和唐订下盟约,那边吐蕃就打来了,明明他们才互相为敌,与南诏无关,可是这些事情,在国与国之间说不清,只能跟着搅混水,想尽办法保证没有兵卒踏上南诏的土地,就是父王和我最大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不得不放弃很多,其中就有你们。”
阁劝忍住疲态,好像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样说着。
“还有很多,在大哥看来,你们长在寺院,有灵台明镜一样的心才是幸福。你们念经参禅的时候,父王领着兵马到处奔波,那不是路途辛苦,你知道他要应付多少危机?每次看他出征,母后就像死去了一次。”
“我呢?”阁劝自嘲道。“守着朝堂应付不同的想法,两个强国虎视眈眈,要是南诏自己乱起来,灭国就指日可待了。”
兰若不懂他说的,一只小鸟挺着黄茸茸的小肚子落到窗棱上,吸引了他。
“大哥做的事情,一看就看到了,有人想断了商道,逼吐蕃、大唐和我们订下永不侵犯的条约,有人想斡旋在两国之间,不明确与谁结盟,与谁为敌,还有郑回老大人那样主张和唐结盟,彻底和吐蕃决裂的,各个意见不同,可都是为了南诏好,都是满腔热血,我做的事情,就是按照父王的意思,统一他们的意见和想法,让我们的臣子拧成一股绳子,挑起南诏的江山。”
兰若好像没听见阁劝说的,他伸出手,想要碰触那圆滚滚、毛乎乎的小家伙,吓得它振翅飞走了。
天好蓝,云堆成了山峦。
“你在这里做的,实际和大哥在朝堂上做的一样,只不过大哥凝聚的,是不多几个人,而你,凝聚的却是南诏数万万黎民。”
兰若的手一颤,没喝完的水从杯子里漾出来,泼在他灰蓝色的僧衣上。
阁劝忙拿过杯子,就着手袖擦水渍,生怕凉到了他。
擦完抬头,才发现刚刚还任性不看他的弟弟已经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原来是这样的,那些困惑、坚持、曾想要放弃和说不出来的责任,原来是这样的!只是自己没全明白,所以说服不了伽蓝,所以回了寺里却坚持不下去,所以吃了点苦头连自己都想放弃掉!
原来就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糖果也明白吧!她曾说过。“你的理由比我充分。”
她懂,和自己一样,爱着这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滴雨,不过她没有跟自己说,以为他都懂了,哪知道他只是看起来懂了,实际上还很糊涂,要是她早点像阁劝大哥这样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就好了。
真是!白白痛苦了那么久,困在伽蓝的质问里无法抽身,明明有理的是自己,不仅没说服他,倒把自己也搞糊涂了!真是的!
结果伽蓝走了,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而自己也吃够了苦!
兰若忽然觉得轻松很多,只是……身体还在叫嚣,让他红了鼻子。
“不是我的错……”嗓子很痛,沙哑地说出几个字就继续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