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了,又散了,聚拢了,又分开了,日影慢慢偏移,一声一声木鱼从上面传下来,整个寺院都安静地看着他。
站在殿宇金顶之上的,雕栏立柱之上的,那些安静的神兽,每一个都看着他,用不会动的眼睛,质问他。
这样算什么?跪在这里算什么?曾经想过的有承担,有肩负?这个样子的吗?有什么用?帮助了谁?
没有用,兰若再看一眼宽阔笔直的梯级,千寻塔后面还有同样的阶梯在等着自己。
到不了了……
想放弃了……
就是很笨,给自己选择了这样的方式。
他的背微微弯了下去,风吹得发丝乱飞,身子略略委顿。
糖果的声音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我以为你还是个孩子,要我等到不知多久以后,可你不懂我喜欢你,却懂得承担责任了,你这样……是要我放弃你吗?”
连她都放弃了,自己还坚持什么?
放弃吧!这条不可能坚持到底的路,连同糖果,连同那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责任。
全部,一起……
放弃掉!
眼睫垂着,底下的眸子越来越空洞,没有人看到。
念空叫了两个小和尚来替念光,晚课的时间到了,他已经守了兰若一天。
最后一点暮色里,念光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孩子,和念空派来的这两个一般大的年纪,要是他们坚持不到现在吧!可他后面,还有几百级阶梯等着他,等他用稚嫩的膝盖一级级承受。
念光不忍再看,不敢再想,遵照住持的意思走了,让另外两个孩子看着他。
南诏的孪生王子,传说里的人,俊俏非凡,出生高贵,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身姿端正,让他们害怕,觉得和他并非是同一世界的人。
一个时辰一声木鱼,两个人替换着,在寒冷的冬夜勉力支撑着,艰难地熬过一夜。
念光没有来,念空派了其他的僧人来,都和兰若差不多年纪,想要他们看看,佛门的庄严即使是贵为王子的人也不能冒犯的。
兰若的世界里空得只剩下寂寞的木鱼声。
手臂和膝盖都不疼了,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木鱼声,清脆地回荡。
也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看见上一级阶梯,身体才会挪动,其他时候,他空得好像暮鼓声沉寂后的夜,什么都不剩,连黑色也是触摸不到的东西。
看守他的僧人换了又换,在一个和回来那天一样的清晨,兰若终于连木鱼声也听不到了……
他被抱到念空面前的时候,每一缕头发都被寒露湿透,无意碰到的人被冰得忍不住打冷战,而他的身子,一点也不比露水温暖。
念空亲手把兰若抱进住持的禅房,命人去王宫请命,然后,这个做师父的亲手用温热的毛巾一次次地敷裹那双肿得骇人的腿,他仔细小心的动作和痛苦的眼睛被念光看得清清楚楚,可兰若看不到。
眼帘无力地闭合,看起来……似乎再也没有力气抬起。
禅房里的僧人都安静地等待,等着从王宫来的赦令,可最后什么也没有等到。
那个震怒失望的父亲汇聚了从大唐使臣那隐忍下来的怒火,在兰若回崇圣寺的当天就匆匆点齐了兵马,星夜驰往北方,亲自抵御吐蕃的进犯去了。
而王储寻阁劝只有处置朝政的权利,当他赶到崇圣寺,甚至不能让寺门为他开启。
崇圣寺住持,是和王一样地位的,要开寺门,就要颁诏书,就得先做南诏的君王!
阁劝在山门外站了很久,他一直仰望着巍峨的千寻塔,那神情。就像它压在了弟弟身上一样。
可是这些兰若都不知道,多年锻炼下来,他的身体底子很好,在他失去意识以后,还坚持着,发冷、发热、沉重地病着,挣扎着,不愿放弃。
要是不醒,他能恢复得更快,可惜就连念空也猜不到那封闭的心灵,以为这孩子放不下自尊,丢不开执念,那么固执。
兰若张开眼睛就看到面无表情的师父,语气是永恒不变的严厉冰冷,于是他坚持,想要一点一点的,把不听话的身体也彻底放弃掉,自己走不动,就哀求地看着其他僧人,森严的戒律下,有人怕,有人叹,受不了的,就扶着他回到他倒下的地方,继续未完的惩戒。
远不如第一次坚持的时间长,不到一天再次昏倒。病着还没好。
醒来又继续……
一次次昏倒,再一次次靠着别人的力量回去汉白玉阶梯上继续,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白玉石阶上不易见的血滴也越来越清晰。
要不是他昏睡的时候,念空亲手喂了粥和药,他早就醒不过来了。
可是连思考都放弃了的兰若根本理会不到这些,他只残存了一个念头……
崇圣寺的山门就这样,无法开启。
南诏的百姓在门外望着、盼着,不知道那个急切想要见一面的,心爱的孩子在门里白净无暇的石阶上,慢慢消磨掉生命。
终于在一次醒来后,兰若连下床都做不到了。
满眼哀求地看着念光,一个字也不说。从回来崇圣寺,就没有说过任何话。
念空背过身说了一句。“带他去!”
离开的住持背影挺直如昔,脚步却微有踉跄。
念光抱着兰若经过一重重殿宇,一层层园林地往下走,这段时间一直尝试和这孩子说话,可一直得不到回应,哪怕是眼里的一丝波动也没有,空落落地,好似对着没有生命的佛像。
海棠在满寺的苍松翠柏里,盛放了满树,又点点抛洒,在念光脚下滚落尘埃,终至无形。
一路上,众多僧人观望,还有人遥遥跟随。
念光把兰若放下,兰若已经无法再跪得笔直,却还是双手合十,虚弱地跪坐在离千寻塔所在高台还差一步的石阶上。
果然不可能做到的,这才一半,不过不重要了,快要结束了。
兰若意外地露出笑容,念光心里剧痛,赶忙折身取木鱼焚香去了。
等念光走开,一个小和尚轻快地跑到兰若身边跪了下来,看念光没注意,侧身抓住兰若合十的双手。
兰若缓缓地侧脸看那个小和尚,眼底空洞木然。
“兰若!兰若……是我啊!”压得很低的声音,比这般年纪的小和尚还要柔软的声音。
“我的傻乎乎的大宝宝,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心痛得要死!
是谁……谁叫自己大宝宝?
兰若极轻地蹙起了眉,在远去的神思里搜寻……那个人是谁?
一瓣粉色花瓣翻飞着碰到他的脸颊,又翻卷而去。
空中飘着海棠花瓣……有人说。“兰若是个大宝宝。”
兰若低头,看着自己手的那双手,艰难又模糊地想。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回想的时候胸膛里的某个地方感觉到刺痛,还有暖意升起?
他的眉头越来越紧,眼眸里漾起迷惑的微澜……
说那句话的人有比阳光还明丽的笑容,在满天纷飞的花瓣里对他笑着。
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兰若张了张嘴,吐出一句没有声音的话。你放弃了。
和他跪在一起的,就是亲昵地叫他“大宝宝”的糖果,一头秀发全都没了,顶着个亮光光的脑袋,要哭出来似地看着他。
即使兰若说不出声来,她也懂,所以她更紧地抓住兰若的手。
“我没有放弃,我不知道什么是放弃,我那么喜欢你怎么会放弃你?小蛋白质!”
没有办法让长久封闭的嗓子一下子说出话来,兰若只能望着她,浑身发抖,好像这一个月里积攒起来的痛苦全部回来了。
你走了,你走了!和伽蓝一样骗人!走了!
“我没有走,看你那么想要礼物,我就提前来大理了,好当面跟工匠说怎么做,不然这个东西他们做不出来,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我不知道伽蓝会跟渐情走,我不知道你会被罚,我不知道崇圣寺会关紧了所有的门不让人进来,我本来想赶快把它做出来,好早点拿给你,让它替我在寺里陪着你,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你!”
一番话说得坚决而痛苦!难道这就是造成兰若现状的原因?
糖果急急忙忙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铜制的小筒子,半个巴掌那么长。
“就是它,你看看,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的!”
兰若接了过来,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
是了,糖果。
她不会放弃的,在自己选择了回佛门以后,她都没有放弃,不作要求,怎么会和伽蓝一样离开呢?
虚软地抓住糖果的手,兰若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可是糖果忽然低下头看着石阶……
害怕了不到一秒,兰若放下心来,几个小和尚走了过来,经过他们,在他们下面的石阶上跪下来。
糖果不敢再说话了,怕声音泄露了真相,只垂着头看兰若。
兰若也看她,懊恼手上这样无力,握不紧她的手。
慢慢的,来到他们身后的僧人越来越多,甚至连念光都手执木鱼跪在了兰若前面。
兰若对这些毫无所觉,他能感觉到的,只有自己拉住的那只手。
什么都没有了,还有这个……
足够了,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