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孪生子,平白就少了一个!
等上了车看到兰若的样子,火也发不出来了。
“他跟你说过吗?”
“说过。”
“说了去哪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拦他?你们从小在一起,分开受得了?”
“我以为他不走了,他说的……我不知道。”
墨黑的眼瞳里一丝光亮都没有,跟两天前所见时判若两人,阁劝捏了捏拳头,长叹一声,猛地把这个弟弟死死拥在怀里,心疼得要碎掉。
“小笨蛋!留下就要吃苦了,连着伽蓝的份。”
兰若的身子放来,靠着大哥,却仍旧无神地说。“我知道。”
阁劝终于没忍住,一滴泪就这么滚了下来,落在弟弟单薄的肩头。
兰若想要看一看的家终究没有看到,被南诏王派来的人拦了马车,然后直接送往崇圣寺,王动了怒,已派出人去追查伽蓝去向,连兰若也不想见了。
阁劝一路都握着他的手,纵使如此也知道,自己保护不了他,一路心痛,一路无奈,等到了崇圣寺门口,身体不好的阁劝撑不住了,一放开兰若就猛咳起来,吓坏了一帮子人。
念空大师已经得到消息,在山门外的大鹏金翅广场等待。
让兰若下了车,阁劝的内侍官就半强迫地把说不出话、喘不上气的大王子送回了宫。
入了寺,寺门不同寻常地关上了。
等到了千寻塔下,开始有石阶顺着山势向上爬的地方,念空忍着怒气说。“你们是一体的,一人做,便是两人做,一人错,便是两人错!一级台阶一个时辰,谁也不许私下帮他,一旦发现立即逐出寺门!”
念光本想求情,这下只能强自忍住,看念空带着原本准备做法会的众多僧人走了,他还得留下来,眼睁睁地监督这没过错的孩子一级一级台阶的跪上去。
南诏控制着吐蕃至天竺,天竺至大唐蜀地的两条商路。茶马古道和有南方丝绸之路之称的蜀身毒道,加之本身山川富庶,气候温和,版图虽远比不上大唐和吐蕃,但南诏的经济实力不容小觑!因为虔诚信佛,大理都城和王宫虽具规模却都极尽简朴,唯独这崇圣寺方显出南诏的雄厚财力。
崇圣寺位于大理城北门外苍山应乐峰下,是南诏国寺,规模之大远胜周围各国寺院,它西坐苍山东观洱海,方圆足足七里,山门比大理城门还要高大雄伟,其上门楼即使泛舟在洱海上也可清楚看到,山门之内是一个和山门外对映的广场,宽阔平缓的石阶顶上,就是庄严美丽的千寻塔,塔后寺内屋宇连绵,园林环伺,水榭云台,飞檐斗拱,延山形地势层层升高,云蒸雾绕。
只要天气晴好,屋顶琉璃瓦铺就一条金色巨龙,沿苍山山脚气势恢宏地穿入半山云海中,直有天人俯仰的神圣与威严。
在这座僧众达千人的寺院里,汉白玉为基,大理石雕栏,供一万一千四百尊佛像,晨钟一鸣,声传八十里,有“钟震佛都”之说,就连天竺众小国国君也常前来朝拜,这样宏大的一座寺院,小和尚平日关寺门尚且要骑驴子!
进山门后到千寻塔,到此一百零八级台阶,再往里到护法殿,又一百零八级,才算入寺。
而今日,南诏国师,崇圣寺住持却要兰若跪入寺内。
二百一十六级台阶,每一步都必须跪满一个时辰,即使不眠不休,也要整整十八天!
这惩罚实在是太重了!
自建成之日起,崇圣寺日日开门供香客顶礼朝拜,可是从那一天起,这座寺院足有月余没开过山门。
唐使崔佐时崔大人只在订下盟约第二天登了崇圣寺山门楼,本来想等兰若和伽蓝回寺时乘着盛会再仔细游览,没料到当天寺门紧闭,吃了闭门羹回转来,南诏王连理由也不给,崔大人自觉受辱,留下大唐天子赠送的礼物便带着使团返唐。
他哪里知道,那两个天人一般的小王子,一个有了私情,与大唐流民私奔,而另一个,正跪在崇圣寺冰冷坚硬的汉白玉阶梯上,苦苦支撑。
都走了……
阳光普照,可毕竟是冬日,虽然不冷,也热不起来。
一滴汗从兰若额际滚落,溅在雪白的阶梯上,他身后山门紧闭,阻绝了平日里熙攘的香客,空阔的梯级上只有他一个人,念光坐在阶梯延展出的云台上,以禅定的姿态控制自己。
一只鸟飞过,将一闪即逝的影子滑过兰若眼前。
他们都走了。
留下的只有傻傻的自己。
兰若抬起头,看了眼好似无尽的梯级,那上面的千寻塔以直指上天的姿势,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到达的时候,这才第****……
进了山门的第****,三个时辰不到。
每到一个时辰,念光便会敲一下木鱼,提醒他可以再上一步,然后跪下,等待下一个时辰过去。
太难了……
没有想到会被这样处罚,没想到会这样难,膝盖已经疼得好像裂开,兰若必须咬紧牙才能克制自己不向一边坐倒,而手臂也早就开始打颤,连简单的合十动作都变得很困难,犹如挂着两只沉重的水桶,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酸痛。
在开始的两个时辰里,山门内的那片有浮云绕日浮雕的广场已经被很多僧人扫过。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住持为什么如此重地惩罚曾经最爱护的弟子,不知道为什么只回来了一个,没有人不好奇,于是用各种借口来看看那暌违了四年的孩子。
可是,看到他纹丝不动,身子笔直地跪在那,那景象让人揪心地疼,所以人越来越少,终于没有人再忍心来看他,只留念光坐化了一般,见证他的惩罚悉数落下。
垂下头,好像躲开阳光,躲开羞耻一般,兰若注目着颤抖的指尖。
……要怎么承担?做什么来承担?每天扫寺里的地,撞撞钟做做早晚课,还有呢?你还能做什么?
伽蓝说的,那时他想到过吗?自己以现在的方式来承担本不该负担的罪。
兰若是个大宝宝……逗你就是好玩……
她一定在某处笑,看吧!说你是宝宝还不信?那么傻,傻得被所有人丢下了。
连阁劝大哥也走了,没有在师父面前说一句话、一个字,回家去了。
那个家是个什么样子的?小时候寺里****,才能见到父王和母后,模糊的中年人的样子,那两个人甚至没有茶婶的面目来得清楚,那个家是父王母后和阁劝大哥的,所以才不让他去。
父王母后也是阁劝大哥的。
他是外人。
我们在不在那里,过得好不好谁会真正关心……
他只是因为愧疚,他自己享受着父王的疼爱,将来还要继承王位,我们却什么都没有……
伽蓝这样说阁劝大哥,真的就是这样,阁劝大哥并不是真的关心。
谁会真正关心跪在这里的自己?
兰若轻轻地笑了,风过,把耳畔的一缕头发送入微启的唇瓣间,被他,磨到齿间狠狠咬住,好像这样手臂就没那么酸,膝盖就没那么痛,心就没那么空……
可是纷纷扰扰的思绪没放过他。
说过要留下的,自己在哪他就在哪,从出生就一直在一起的弟弟,欺骗了自己,带着那个烟雨一样看不透的女孩走了。
原来就连伽蓝也不关心自己,西风一样,畅快地走了。
他心里只剩下那个女孩,柔柔弱弱的,怎么看都比自己更需要他。
可是。
都忘了吗?一起挨过的戒尺,一起跪在黑暗阴森的禅堂,即使哭得喘不过来,喘息的声气也是两个,连吸鼻子的声音也不孤单。
现在!
身边空空的,只有树影陪着他。
但伽蓝应该很幸福吧?和渐情一起,那支精巧的箭枝一定被他珍重地戴着。
什么都没有的不是我们,只是我而已。
如果你想要,我送你。
糖果说的时候是不是想着,逗他真好玩?
兰若颤了一下,稍微挪了点膝盖,立即痛得浑身绷紧。
她不会的,她还好好收着送她的那块石头,应该是水晶吧!外边虽然光滑,里边却是一层层的,在小小的空间里切碎了天空……
可她不见了,和伽蓝一样,只留下空空的房间,好像他们是他幻想出来的人物,从来没有存在过。
清脆的木鱼声提醒兰若,又过了一个时辰。
原来想入了神,时间也可以过得很快。
兰若放下手臂撑着身体,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念光在云台上看着,看他放弃站起来,用手撑着直接跪行到第四级阶梯,念光忍下一声长叹,闭上眼睛。
死死咬住牙才能不叫出声,又一滴汗从兰若脸上落下。
要是不动,在一个地方跪满所有时辰,或许还要好过一点。
腿脚只要麻木了,就没那么痛苦了。
可是不行,师父说过的话,从来不能违背,除非父王来求情。
痴心妄想,兰若想苦笑,阁劝大哥的父王,又不是自己的,连一个小小的愿望也硬生生扼杀,又怎么会来求情。
说不定还觉得师父太仁慈,惩罚得不够。
想要苦笑,可是牙齿咬得太紧,已经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