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年纪的人了!”伽蓝气呼呼的,“恬不知耻!”
这话就有点过度了,兰若转了两步,身子依在门框上。
“够了!要不是茶婶来叫我,我们怎么知道渐情被关,还怎么放她出来?你少说两句,茶婶也不知道夫子和夫人反应那么大!”
茶婶都要哭出来了,脸上的神情真是让人不忍,见兰若维护她,立即感激地看着兰若连连点头。
兰若说的,伽蓝自然也知道,只不过气还下不去,瞪着茶婶说。“就当是你无心的,以后可不要乱说了!”
“是是、是!”
茶婶一迭声的答应,伽蓝提了水桶把脚下跺得震天响,继续没完的提水任务去了。
嘴里凶狠,可是也体谅着茶婶的身体。
兰若对她笑道。“别介意,他就是这个脾气,茶婶看我们长大,也知道的。”
茶婶这才红了老脸,“这次是我不对,当时什么也没看清楚就忙忙慌慌去告诉夫人,真的没想后果,所以看到他们打那孩子,我也又疼又怕,后悔得要命!唉!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做这种事情……”
她走到兰若身边,拿了围腰的边角擦眼睛。
兰若看了她的样子,倒开始觉得伽蓝不对起来,这明明是夫子夫人的过错,怎么能发到茶婶身上?
茶婶长吁短叹地说。“我真是害了那孩子,本来嫁进这种好人家,以后吃穿不愁,就这么被我给害了,早上夫人叫我去骂,说我乱说话,这是应该的,可是都知道是我乱说的了,怎么还休了那孩子呢?又漂亮又安静,真是没有得挑的好脾气……”
“休了?”
以为兰若吃惊,茶婶点头说。“是啊!我还求了夫人,不是她的错,可是夫人理也不理我,休书白纸黑字放那,我是个粗人,但夫人当年好心,也教过我几个字的,真是!造孽了啊!”
兰若站不住了,拿了另外的空桶,奔出去找伽蓝,兄弟俩碰面一说,丢了桶就一起去找糖果,果然,渐情喜滋滋地拿着休书,四个人又一起高兴了会,等茶婶看见他们提水回来,惊讶地发现连伽蓝都不气她了,脸上忍不住要笑的样子,于是连茶婶也高兴起来,虽然她不知道原因。
到了晚上,糖果抱怨左将大人问题太多,悄悄拉着兰若出了书院,到镇子外边最大的一棵大青树下,还选了背向镇子的一边,黑漆漆的……
兰若疑惑。“干什么?”
糖果站在高一点的老树根上,双眼映着远处的一点灯光,狞笑。“跟着我来还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虽然看不太清楚,不过兰若还是能感觉到……气氛不大对。
糖果居高临下地逼近他一步。
“这里那么偏僻,你尽管叫吧!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
话完还带狞笑两声。
抓头抓头,兰若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叫?”
糖果“咚”地,一头撞上大青树,然后扶着树站起来哀叹。“碰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很可怜很软弱地说‘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放过我’之类的吧?哪有问为什么的?”
“……”
糖果从树根上跳下来,故意撞开他,用脚跺跺地面,然后说。“去找根棍子来,反正能挖的东西,就这里吧?”
“挖了干什么?”兰若顺手捡了根还算结实的树枝,还想再问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和糖果在一起,他的为什么就那么多?真的好像个蛋白质。
“你忘记经卷的事情了?本来我买好了布,照原来的样子做了经卷,还没找到人模仿原来的字抄上去,哈!吐蕃那些家伙就来了,正好也不用费力了,就算昨天晚父王的人从吐蕃人那重新拿到了他们抢走的经卷,少一卷也很正常嘛!反正跟你没关系了,所以你抄的经文和我找裁缝做的外皮就可以销毁了。”
“原来是要埋这个。”
“不!”糖果拿过他手里的树枝捅泥地,“烧的才干净,这叫毁尸灭迹!”
兰若踩了下地面,估摸着说。“树枝怕不行,大青树周围的泥地最硬了,我回去拿东西来挖,还要火石。”
“火石我带了,你快去,别让人看见。”
“嗯!”
兰若答应着,从那天爬墙的老路回了里边院子,路过自己房里,正好看到那鸡蛋躺在桌上亮晃晃地反着月光,于是把它也带上了。
等拿了铁楸原路爬出来,又忍不住恶念。万恶的鸡蛋!拿着它还真难爬!
虽然不见了他们俩,由于新加入了一个威风得不得了的左将大人和他一干手下,学生们还是玩得很有趣,让兰若一路通畅地爬进爬出。
他挖坑的时候,糖果就坐在树根上,手里玩着那鸡蛋。
“好多天了,早都臭了!”
兰若听到她抱怨,也只是笑。
他不说话,糖果也不说了,默默坐着,等兰若觉得差不多深了,叫她,她也不动,问出一句奇怪的话。
“兰若,持十戒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想说当然,可是话一下子堵在喉咙里,兰若乱了心跳,又低下头去挖坑。
糖果笑道。“别挖了,你埋什么呢?”
她声音里透着凉气,兰若朝她望了一望,阴影里又看得见什么?
心慌慌的,他辩解。“十戒是戒律,也是好的品行操守,为什么要破呢?”
糖果沉默了好一会,才笑道。“你父王送你当和尚,你怕他,你师父很严厉,你也怕他,你怕他们,所以不敢破戒。”
“才不是!”是怕他们,可让自己坚持的原因不是这个,“我持十戒,因为我有责任,我不是自己选择出家的,那时候还小,是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出家,愿不愿意一生长伴青灯古佛,可父王送我和伽蓝去了,他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希望南诏不再被吐蕃踩在脚下,希望南诏不再屈服于任何强势!他在努力,我是他的儿子,我也有责任,虽然没做过什么,不过我知道,我的存在是有作用的。”
一口气说完,兰若狠狠抓着铁楸把,沮丧地说。“我还能做什么?除了能持十戒……”
那么无力,承担着南诏百姓的爱和希望,却什么都没做过。
这样的自己,真的达到父王想要他达到的位置了吗?
王子的身份,除了责任没有给他其他,而这个责任无法推卸,只因为上面承载了太多他赔偿不了的爱和希望。来自百姓,来自身边所有的人,就像救了他和弟弟的那个渔夫。
没有人高唱,但人人都那么坚定地信任着王,打心底里信任他会给南诏百姓带来和平美好的生活,并为此而自豪!这信任里边,有多少来自这对孪生王子?
王把自己的孩子都拿来许愿,所以才那么地相信。南诏的国君,是可以相信的人。
兰若垂着头,说出的话是自己早就明白的道理,可是身体里仍然有蠢蠢欲动的东西,挣扎着、撕扯着,想要逃离,更让他痛苦。
糖果把他的手拉过去,合在掌心握住。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以为,你就是比伽蓝单纯了点,胆小了点,我不知道……”
滚烫的水珠溅落在兰若指尖,把他从自己的心情里惊醒。
“你、你哭了?”
看不见,也没有声音,可指尖上的水滴告诉他,糖果哭了。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听不出哭声,甚至听不到哽咽。
“我以为你还是个孩子,要我等到不知多久以后,可你不懂我喜欢你,却懂得承担责任了,你这样……是要我放弃你吗?”
“你喜欢我?”
兰若恍然,要说吃惊,也没有多少,心里已经知道她对自己的不一般,不过这时候说出来……
糖果用脸颊贴着他的掌心,点头,又有滚烫的水珠顺着他的手流下。
兰若想把手抽出来,可是那只手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仅没有缩回来,还轻轻地,擦去了糖果眼角的泪水。
连双脚也背叛了他,牢牢地站立在原地,没有逃离。
那么坚强自信的女孩,居然为了自己哭,兰若想笑,嘴角才翘起又沉了下去,他抬头茫然看着星空下黑寂成一片的树冠,伸出手,把那无声哭着的女孩抱进了怀里。
“嗵。”
倒下的铁楸砸到地面,把刚刚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吓得分开。
夜色里看不见糖果的脸,不过兰若自己的脸后知后觉地烧起来了。
他慌慌张张捡了铁楸,糖果从腰带上的口袋里掏出一堆东西,蹲在土坑边点火,不再说刚刚的事。
火烧起来了,有残破的经卷,他抄的经文,糖果弄的经卷外皮,最下面还有那个鸡蛋。
火光里,他偷偷看着糖果的侧脸,虽然还有泪痕,却不像渐情那么楚楚可怜,她还是她,这让兰若松了口气。
烧了东西,再用土填实,他们在那上面又跺又跳,努力把地面恢复原状。
糖果拉他的手,他也回握住她,蹦跳着的时候,心里有丝不明的喜悦,烟一般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