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式敞篷轿车开出奉天城,在公路上狂飙着。葛莉儿的长发被风吹得飘动起来,像一面旗帜似的,在飞扬着。她侧过身来,用手指着自己的肚子说:“子恒,慢一点儿。我怕把他颠坏了。”高志航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来,摸着葛莉儿的肚子,笑着骂道:“杂种!老高家的杂种!”葛莉儿拉起高志航的手说:“不是杂种,是混血儿。”
“在法语里,杂种和混血儿是一个词汇。”高志航大声甩出一个法语单词。
“好吧,你说他是杂种,那就杂种。其实我就是个杂种。”
高志航惊愕地看了葛莉儿一眼,说:“那天审讯时,你怎么没说起过呢?”
“我的外祖母是德国人,我的祖父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娶了战败国比利时王室的女儿。这没什么可说的,在欧洲,很多人都有混血的经历。”
高志航听后点着头,说:“中国不一样,中国人很少杂种的。”
“是的,我现在感觉到了,你们中国人对杂种的歧视很深的,有人提醒过我,你嫁给一个中国人,就要面对一群中国亲戚。”
高志航轻轻地点了脚刹车,速度慢了下来,在拐过前边的一个弯道后,他问这话谁说的,此时,葛莉儿的思想已经转移到通化去了,她竟然忘记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了,她反问高志航什么话,高志航又把她的话重复了一遍,葛莉儿说是梅子说的。高志航突然想起自己曾答应梅子一个猪头的事,说:“我差点忘了,等咱们结完婚后,回来时买个大猪头,去看看她。”葛莉儿呵呵地笑着说:“我可没忘。我给她写信了,没准她现在已经动身了,我想让她当我的伴娘和证婚人。”
高志航他们赶到通化三棵榆树村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沉寂在夜空下的小村子通体雪白,远远近近传来狗吠和驴嚎。
轿车在村中土道上碾雪而行,停在村西一个农家院前。高志航跳下车,深情地朝院落看了一眼,对葛莉儿说:“到家了!下车吧!”
这是坐北朝南、并连三间的草房,东西向是用木板围成的木屋,一间是马厩,一间是碾房,另有一间做仓库。
两个人站在院里向屋子望去,高志航见父母的房间里黑咕隆咚的,他知道他们早就睡下了。这里的人,为了省灯油,通常是带着太阳吃晚饭,刚黑天,就躺到被窝里去了。他刚想抬手敲大门,听见西院的马圈里传来他二弟高铭德骂牲口的声音,“他妈的,都把草给我拱到外头来了,再拱,我就饿死你。”高志航站在矮墙边朝邻院喊了弟弟一声,高铭德一下子就听出是大哥的声音,他应声从马圈里边跑出来,大叫道:“哎呀,大哥回来了!”当他跳过低矮的院墙,看到高志航身后的葛莉儿时,却愣住了,站在那儿怯生生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叫嫂子,你嫂子!”高志航回头指着葛莉儿对弟弟说。
高铭德在月光下又瞥了一眼葛莉儿,仍旧迟疑着。
“愣什么?叫啊。”高志航的声音有些严厉。
高铭德往前走了两步,用憨憨的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嫂子。葛莉儿热情地伸出手,说:“你好!”高铭德没有握葛莉儿的手,他不习惯这种礼节,只是不好意思地冲着嫂子不住地点着头,便转身去敲父母的屋,他兴奋地大叫着:“妈,爹,我哥带俺嫂子回来了。”
高志航的母亲李春英先听到声音的,她赶紧捅捅身边的老伴说:“糟了,咱大儿子回来了。”高志航的父亲高焕章听后,厉声说:“儿子回来了,是好事,怎么还糟了?”李春英说:“你没听铭德喊嘛,带嫂子回来的。”高焕章刚才睡着了,没听到二儿子的话,气愤地说:“这个鳖犊子,也不给个信儿,就敢把人领回来。”
门又被敲了几下,这回是高志航的声音,“爹,妈,是我!”
李春英点亮了油灯,老两口披衣下地,将木门吱嘎一声拉开。她举着油灯,发现高志航身边站着一位红发凹眼女郎,吓得差点把灯掉到地上。高志航拽葛莉儿走上前来,对母亲说:“这就是我信里说的葛莉儿。”
葛莉儿弯腰施礼,紧张而笨拙地叫了声:“爹,妈,你们好!”
李春英一拍大腿,冲着高志航大声喝道:“老大,你先进来。”
高志航刚进屋,李春英就把门咣的一声合上,接着一声断喝:“给你爹跪下!”高志航扑通跪到地上,说:“爹,妈,我错了!”李春英抢白道:“你还知道啊?你去法国溜达一趟,翅膀就硬了是不是?你是老大,你就不听吆喝,往后我们吆喝谁?我们不是没死吗?”
李春英气哼哼进了屋里,从柜子搬出一堆东西,全是布匹绸缎,白酒糕点什么的,往高志航眼前一摔,说:“你自己看看吧。”高焕章站在高志航面前,用手指点着这些东西说:“东街的老佟婆子跑了几个来回,我们的礼过去了,人家的礼也过来了,村里大小孩伢都知道你媳妇是邵文静,这可咋跟人家老邵家交代?”李春英也过来指着高志航的头说:“人我都看过了,模样比她姐还好,又知书达理,要不是她这会儿给她妈守孝,家里就替你张罗婚事了。”
高志航的头顶被两只手指点着,吓得他忙不迭地给父母砰砰磕着头。
屋外,葛莉儿在雪地上不停地搓手跺脚,她问高铭德:“妈不让我进屋,是不是嫌我长得丑?”高铭德连连摆手,说:“不是,你很漂亮,就是和我们不一样。头发、眼睛、鼻子,都和我们不一样。”葛莉儿说:“妈会不会把我赶出去?”高铭德说:“我去侦查一下情况吧。”说着,悄悄地进屋里了。
高志航还在地上跪着,说:“爹,妈,你们听我说一句,前一个邵文珍,是你们做的主,这回就让我做次主吧,这个葛莉儿是我拿命换来的,我喜欢她,现在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
李春英像被什么烫到似的,大叫起来:“我的妈呀,没结婚就上炕,你臊死个人!这要是让堡子里的人知道了,我和你爹还怎么出门?你们有媒人吗?”
“有个叫梅子的姑娘,一半天就来咱家,她可以做葛莉儿的媒人。”
“哟,瞅这意思,啥啥都准备好了,你这是回来逼我认亲?”李春英再次指点起儿子的脑门。
高焕章坐在锅台上,掏出烟口袋,剜了一袋旱烟,高铭德赶紧过来给爹点上。高焕章抽了两口后,用烟袋指着高志航说:“你就是自己做主,也不能弄个外国货啊!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倒是稀罕了,明儿个有了孩子,就成了杂种,高家的血脉到你这儿,给串秧子了,这可是大事体啊,外人不说了,你让我跟祖宗怎么交代?”高焕章说着把烟袋指向后墙上供奉的列祖列宗的木龛,叹道:“这可是罪孽啊!”
高志航抬起头来看着父母,说:“按你们的意思,我该怎么办?”李春英把手抬起来指着门外说:“你眼里要是还有爹妈,就退了!”高志航听完母亲的话,吓得连磕了三个响头,往前爬了两下,来到母亲脚下,扬起头说:“都是我的错,志航拜求二老,还是收下她吧。她爸死了,她妈改嫁了,俄国闹革命,她是贵族家出来的,回去就要蹲监狱的……”
高铭德站在门口处,有些看不过眼了,就往前凑了凑,对母亲说:“妈,人都领来了,就收下吧。”李春英抬头瞪了二儿子一眼,说:“你给我滚远点,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领来了怎么的?剜到筐里就是菜啊?跟你说老大,你爹你妈都是好脸的人,邵家亲事都说定了,我可不想让人家戳我脊梁骨。”
高志航站起,还要说什么。李春英一挥手,说:“都给我滚犊子!这事没合计。”高铭德拉高志航到屋外,李春英将一件羊皮袄扔出来,随手咣地插了门闩。
葛莉儿来到高志航跟前,抱住他的胳膊说:“我看出来了,你爹妈不高兴。”高志航用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说:“他们是跟我不高兴,和你没关系。”葛莉儿摇着头说:“子恒,别骗我了,用中国话讲,我们没有缘分。我期待你在你父母与我之间做出选择。”高志航咬了咬嘴唇,把葛莉儿往怀里搂了搂说:“葛莉儿,我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葛莉儿也抱住高志航,很无奈地说:“那我们回奉天吧。”
“不,我答应你了,一定让你坐上花轿。”高志航捡起地上的羊皮袄,给葛莉儿披上,说:“葛莉儿,你能不能委屈一下,跟着我跪下!”
葛莉儿随着高志航扑通跪在门前,她激动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委屈,只要能坐上花轿。”
高铭德看到哥哥嫂子都跪在雪地里,便过来对他们说:“我去把大姐、姐夫,还有老三都喊来,要跪一起跪。我们替你们也求求爹和娘。”说完他跑出了院子。
高焕章坐在炕上抽着闷烟,对老伴说:“老大犟得很,你不让他进家,还不一尥蹶子跑回奉天,到时候看你咋办?”他的语气中,明显有责备老伴的意思。李春英回头瞪老头一眼说:“犟像谁?跟你似的,一头活驴!”
“那个俄国小姑娘不像你说的那么难看,挺俏的人儿。”高焕章接着说。
“我说难看了吗?我说像妖精。《西游记》里的女妖精哪个难看?你敢娶回家当儿媳吗?好好的人,放着黑头发不长,非要长一头红毛,我的妈呀,吓不吓死个人!咱家老大也是够胆大的,敢把妖精放在被窝里,真不知咋想的。”
“也是乍一看,看长了,顺溜了,也就不像妖精了。”
“那是你看,哪天我变成个红毛给你看看?”李春英呸了高焕章一口。
高焕章爬起来,朝结了霜的玻璃上哈了几口热气,再用手指肚一点点化开,往外瞄了一眼,他大声嚷道:“哎呀,坏啦坏啦,你看你看,两人都跪下了。”
高志航他们只跪了几分钟,就感觉到凉意从膝盖爬上来,向全身涌去。他用一只手揽着葛莉儿,问她冷吗,葛莉儿打了个冷战,说:“不冷,最冷的时候过去了。”高志航以为她说的是现在呢。便说这才几分钟,你就冻僵了?葛莉儿说:“不是现在,是我们过黑龙江的时候,快到岸边了,我掉进河里,是外祖父把我救起来。当时是5月末,河刚化冻,天气很冷,我身上的衣服很快就结冰了,一敲当当响。我和外祖父躺在岸边的草里,除了哆嗦,还是哆嗦。我盼望有个什么人来救我们,可是等了半天,来了一头狼……”
“看清了吗?你可是狗狼不分的。”
“我认不准褥子上的狼,活的狼眼睛冒蓝光哦。它站在五米远的地方,长长地嗥了一声。我怀疑那一声把我吓傻了,因为我不知道害怕,也不知道跑,我也闹不懂外祖父为什么也像狼一样叫起来,那天,外祖父学得像极了,几乎和狼的叫声分不出来。他们俩就这样叫来叫去,后来那只狼居然晃晃尾巴走了。也许它把外祖父当成了自己的同类。事后外祖父告诉我,当时他哪怕后退一步,狼马上就会咬住我们的脖子……”
院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高家大女儿高梦兰和丈夫、三儿子高铭新欢呼着跑进来。高梦兰进院就扑到高志航跟前,亲切地叫了声:“铭久——”
高志航也拉大姐的手,把葛莉儿介绍给她和大姐夫及三弟。葛莉儿向几个人问候过后,高梦兰捧起葛莉儿的脸说:“哎呀妈呀,长得跟画儿似的。”葛莉儿不解其意,歪过头来向高志航寻求支持。高志航呵呵笑起来,说:“我姐夸你呢,说你长得好看。”葛莉儿又谢过大姐。高梦兰便招呼丈夫和两个弟弟过来一起跪下来。这时门突然开了,高家的老疙瘩高铭义也跑了出来,高铭新看弟弟睡得热乎的,衣服也没穿整齐,怕他冻着,便问:“你来干啥?”老疙瘩嘻嘻地笑着说:“你们都跪,我也跪。不然大哥分东西肯定不带我的份儿。”弟兄几个听后哈哈大笑起来。
李春英和高焕章还趴在窗子上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