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莉儿看到高志航后,表情由惊讶而兴奋,继而是无尽的委屈。她挣扎着,用惊恐而美丽的眸子向高志航发出求救的信号,但面前的高志航似乎无动于衷,葛莉儿被宪兵按在椅子上,她如同坠入云雾里,嘴里呜呜地叫着。
高志航从桌子后转过来,把堵在葛莉儿嘴里的一团破布拿出来,他用法语对葛莉儿连续说了三个不许动!他的口气是变换的,语速抑扬顿挫。这样,他说出的这三句话,便有了不同的意味,有命令,有气愤,有安抚。他说:“你应该知道,这里是宪兵队,你是被当成日本奸细抓来的。”葛莉儿还在愣愣地看着,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没关系,我会让你明白的。不过你要清楚,我现在的任务不是拥抱你,而是审问你。所以请原谅,我不能对你表现出亲热,你也是。”
高志航一直在用法语说,宪兵队军官听不懂,愣在那里,像个看热闹的。
“少校,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葛莉儿用的也是法语,话气里带着幽怨。
“一点不荒唐。日俄交恶,小鬼子收买了很多被布尔什维克流放的白俄,张学良对东北境内的白俄不是很放心的。所以你出现在这里,完全符合事情的逻辑。”
葛莉儿略带气愤和失望地说:“你不会真把我当成奸细吧?”
“我的傻瓜,我只是利用了这一点,把你抓回来做我的太太。我也是没办法,谁让你不辞而别呢?下面审讯开始,你要回答我的每个问题。”
葛莉儿的表情由失望转向哀伤,她很强硬地说:“要是审讯的话,我一句话都不会说。”高志航只好转成商量的口气说:“亲爱的,我们之间缺少一次长谈,你不觉得吗?”说完,他命令宪兵队军官把葛莉儿的绳子解开。并告诉他做好记录准备。
高志航为葛莉儿递上一杯水,他说:“从我们相识以来,我把家里的情况都说给你了,可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这有点儿不公平吧?”
“你想知道什么?”葛莉儿的表情轻松了些。
高志航改说汉语,并示意宪兵队军官记录。
“你的姓名?”
“嘉莉娅,东北人按自己的发音习惯,叫我葛莉儿。”
“哪年出生?”
“1910年7月。”
“有人怀疑你是日本人的奸细。”
“胡说!”葛莉儿抬头瞪了高志航一眼。
“是的,很可能是胡说,那就说说你的经历吧,本队长不嫌啰唆。”
“我家在彼得堡,我九岁那年,俄国穷党闹革命,我母亲坚持把我送到巴黎一所贵族学校。”
“为了躲避战乱吗?”
“不完全是。我母亲想让我说一口纯正的法语。因为俄国的上流社会以说法语为荣。我爸爸是帝俄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手下的军需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我祖父那里继承了爵位。他更喜欢人们叫他尼古拉男爵。”
负责记录的军官对高志航说:“长官,这个也要记吗?”
“记,全部记录在案。葛莉儿,往下该说尼古拉男爵的夫人了。”
“尼古拉男爵的夫人是彼得堡一个大庄园主的女儿。我的童年很大一部分都是在外祖父的庄园里度过的。庄园在彼得堡城郊,占地几百公顷。不光有森林,还有河流、草场。到了夏天简直就像个大花园。我的外祖父最喜欢用鱼叉叉鱼,那儿的鱼多得不可想象呵!清晨和傍晚,多半是没风的时候,鱼漂浮在水面,露出的脊背就像密集的群星。但不能有动静,稍有动静,成千上万的鱼尾同时拍打水面,一下子都跑没了……”
葛莉儿的眼睛盯着墙角,她的思绪沉浸在童年回忆里。负责记录的军官因为听得入神,一时忘了记录,眼睛看着葛莉儿。高志航瞥军官一眼,大声训斥着:“你往哪儿瞅呢?”军官和葛莉儿都被吓了一跳,同时把目光收敛起来。军官窘迫地笑了笑,低下头去做好记录。葛莉儿用法语说:“少校,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不像是审讯。”高志航瞥一眼身边紧张记录的军官,也用法语说:“本来也不是审讯,我们在交谈。你接着往下说,我想听。”
“那时我还小,更多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在岸边观赏小动物。蜻蜓在草叶上一会儿起飞,一会儿降落。像飞机一样。水耗子在苔草上钻来钻去,贼眉鼠眼的,跟奸细差不多。”
军官抬起头来,欣喜地说:“长官,她总算说到奸细了。”
“你别插话,听她说。”高志航斥责道。
“等我从法国回来时,庄园还在,但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外祖父一家被穷党赶出了彼得堡,去了乡下。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消息,我那个当军需官的男爵爸爸死在战场上,妈妈嫁给了一个铁路职员,我这个继父对我最大的帮助是——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两张去远东的火车票。我和我外祖父逃了出来,在布拉格维申斯克,我外祖父偷来一匹瞎了一只眼睛的老马,把我抱到马鞍上,他自己拽着马尾巴过河。游到河中间时,界河两边的哨兵都朝我们开枪,我那个可怜的外祖父因为惊吓,也因为肺里呛了很多水,没过几天就死了。我至今还记得他死前对我说的话,他说一个人的命运不是尽由自己决定,而是命运派定的。就像盲人骑在一匹瞎马上,谁知命运会把我们载到何方呢……”说到这儿,葛莉儿潸然泪下,高志航也一时无语。军官似乎觉察到什么,他说:“长官,我能解个手吗?”高志航说:“你早就应该解手了。”等军官出了房间,高志航快步走到葛莉儿身边,他替葛莉儿擦去眼泪,他想拥抱葛莉儿,却被她推开了。高志航又回到桌子后边,他说:“我不大赞同你外祖父的话。”葛莉儿说:“我也不完全赞同,所以我想离开你。”
宪兵队军官解手回来,见许争正躲在门外偷听着,向许争敬礼。许争见他还要回到屋里去,便扯住了他,说:“我跟你们队长说了,你最好回避一下。”宪兵队军官走后,许争推开一道门缝,冲着门里说:“审讯可以结束了。”高志航在屋里回答:“不急,还要几分钟。”许争把门关死了。
高志航又走到葛莉儿跟前,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跑掉?”葛莉儿摊开两手说:“这很简单,我是在成全你,在中国,父母之言至高无上,你还是做你的大孝子吧!”高志航有点激动,他拉起葛莉儿的手说:“你别忘了,我还是法兰西航校的优等生,知道我的教官都有谁吗?其中一个不在册的教官是雨果。”葛莉儿大睁着一双明眸,她问高志航:“你想说什么?”高志航说:“不是我想说什么,我想告诉你,雨果对我说了什么。”他放开葛莉儿,用法语高声朗诵起来:
人出生两次吗?
——是的。
头一次是在人开始生活的那一天,
第二次则是在萌发爱情的那一天。
如果你是石头,便应当做磁石,
如果你是植物,便应当做含羞草;
如果你是人,便应当做意中人……
高志航再次拉起葛莉的手,动情地说:“葛莉儿,我第二次出生是在瑷珲,那张鹿皮褥子可以见证。”葛莉儿拼命地点着头,很忧伤地说:“可惜,那张鹿皮褥子被我丢掉了。”高志航说:“寻个东西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儿……”他指自己的心窝。葛莉儿也激动不已,她也用法语朗诵起来:
真爱究竟是什么?
是——
死心塌地地低首,
绝对的唯命是从,
不顾自己,
不顾一切,
无言不听,
无言不信,
把整个心、肝、灵,
都交给你去主宰!
你是我灵魂的最后之梦!
两人竟同时张开双臂,拥抱在一起。葛莉儿把头蜷缩在高志航怀里,喃喃地说:“亲爱的,别忘了,这是宪兵队。”高志航的右手拍着葛莉儿的后背,说:“去他妈的宪兵队!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葛莉儿扬起头问:“要是你爸妈反对呢?”高志航很坚决地说:“先不管了,反正我不会让你离开我。”葛莉儿用双手搂住高志航的脖子,小声地说:“亲爱的,我已经怀上了你的杂种了,我想坐中国的花轿,马上,不然孩子生出来了。”高志航哈哈笑起来,他说:“这不光是杂种,还是野种!”葛莉儿使劲地点着头,她说:“是的是的,在中国,杂种和野种都大逆不道。”高志航郑重地承诺:“好吧,我马上向上司请假,带你去通化。”葛莉儿听后雀跃地搂住高志航的脖子,给了他一个热吻。
从宪兵队出来,高志航很真诚地对许争说了声谢谢,而葛莉儿却瞪了许争一眼。许争耸耸肩膀,对高志航说:“你不但让我失去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还让我多了个仇家。”看到高志航和葛莉儿驱车远去,许争摇摇头,很失落的样子,独自回飞鹰队宿舍去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高志航驾车经过大老刘的鞋摊时,把车停下来,把头探出车外,朝大老刘一个劲儿傻笑。大老刘问他又有啥好事了,高志航说上司准我假了。大老刘不以为然,说:“我还以为捡钱包了呢。”高志航说:“这比捡到钱包要好,我要回家举行婚礼了。”大老刘听后啊了一声,说:“你老爹老妈点头了吗?”高志航摇摇头说:“还没有,先把人领回去再说。”大老刘往前走了两步,来到车门前,说:“也是啊,都把人弄出大肚子了,是得尽快给人家个交代了。”高志航很郑重地说:“听着,我结婚,别人可以不去,你必须到场。”大老刘很感动,他说:“哎呀,你还真把我当个人,我能帮你什么?”高志航启动车子后,回头向后喊道:“什么都不用你帮,你出个嘴就行。”
高志航进家时,葛莉儿正忙着往皮箱里塞东西。
“让我看看,你都带了些什么?”
葛莉儿打开皮箱,指点着说:“这个皮帽子是给你爸的,这个披肩是真正的俄国货,送给我的老婆婆,这些,是给弟弟妹妹的,每个人都有份儿……”高志航又往下翻了翻,说:“都是给别人带的,你的衣服呢?”葛莉儿从箱角拎出两双高跟鞋,说:“这是给我自己带的。一个结婚穿,一个平时穿。”高志航把鞋从葛莉儿手里接过来,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结婚时不能穿。”葛莉儿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是命令。”高志航武断地回答道。
“好吧,我执行这个该死的命令。在俄国,结婚是女人最漂亮的时刻。”葛莉儿怏怏不快地说。
高志航望着手中的高跟鞋,想了想,又放回皮箱里。他说:“还是带上吧,我告诉你什么时候穿。”葛莉儿乐了,刚要扑上来,高志航又补了一句:“还有什么时候不能穿。”
两人收拾利索后,便拎着大包小包出了屋子,一开门,都愣住了。门前聚集着一帮高志航的同僚,其中有许争、刘副官、孙机械师、大老刘和他的东北军乡党。刘副官将一个大袋子递过来说:“子恒,这是大伙凑份子买的。”一个士兵将另一个袋子送给葛莉儿说:“嫂夫人,这是咱们通化老乡送给你的。”高志航和葛莉儿向大伙致谢后,许争走了过来,神秘兮兮地对高志航说:“我另外送你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很高兴的。”高志航问是什么,许争大声地宣布:“你的命令到了,你被任命为总队的教官了。”
众人一片喧哗。
高志航过去与许争握手,问:“我现在怎么称呼你?”许争不无得意地说:“叫我许副大队长吧。”高志航朝许争敬礼说:“长官,我要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