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尽管葛莉儿看起来不高兴,但她还是尽着一个妻子的责任,老早就把早餐准备好了。她煎了几个鸡蛋,还每人做了一碗鸡蛋汤。高志航起来后,见到餐桌上这两样东西,他哈哈地笑起来,问葛莉儿:“你觉得这两样东西搭配起来吃很好吗?”葛莉儿说:“你就当一样东西吃不就得了吗?”高志航也顾不得跟她多说什么了,他吃了两个鸡蛋,喝了两口汤,便匆忙地走了。
上午九点,机场搭起了临时观礼台,张学良和吴铁城坐在中央,两侧是南京和奉天的军政要员。翁小旭作为随团记者,举着相机不停地拍着照。张学良侧过头来对吴铁城说:“老兄,这个科目不在日程中,是您点的,我可没有向南京炫耀武力的意思。”
“汉卿,你多虑了,我也没有摸你家底的意思。不过平心而论,你父亲还是很有眼光的。就我所知,中国各系军阀,除了粤军和韩复榘有几架破飞机,其他各系几乎都是零,还就数奉军了。数量之多,堪比中央军。”
跑道上,两架战机开始缓慢滑行。高志航对许争大声地说:“对不起了,教官,到了天上,你只能做我的僚机。”
“你不要太得意。在天上是待不久的,总要回到地上来。”
两架战机轰鸣着,凌空而起。张学良目光追逐着战机,在天空转了个圈,落回到吴铁城的脸上,他说:“不瞒你老兄,东北军号称300架飞机,其实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能升空作战的,最多不过100架。”
“数量多寡是次要的,你的优势是有一批从国外学成归来的飞行员。据南京航空总署的人判断,中国未来的王牌飞行员,不会出在南京,而是奉天。”
“那要看跟谁打,打内战是出不来王牌飞行员的,就算出了,国人也不会认同。”
吴铁城愣愣地看着张学良,他说:“汉卿,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转告委员长,我的飞机是给老毛子、小鬼子准备的。”
两人不再言语,举目向天空。
高志航和许争比翼齐飞。忽而搅缠在一起,互咬尾巴,忽而急遽分开,成两条优美的弧线,然后再聚合一处。有一次,两架飞机尾巴高翘,俯冲直下,机头几乎扎地了,却在瞬间又昂起头来,直上远天,引得观礼台上的人们惊呼一片。作为僚机的许争在天空上大骂道:“高志航,你他妈臭显摆什么?”
两架战机平稳着陆,高志航和许争跳出机舱,稍稍整理了装束,跑步来到观礼台前。
“报告长官,飞行科目表演完毕,请指示,飞鹰队第二中队队长高志航。”
张学良和吴铁城走下观礼台和高志航、许争握手。三米之外的翁小旭连连按动快门。张学良对吴铁城介绍说:“这就是那个夺了我风头的高志航。”吴铁城上下打量了几眼,说:“你生下来就是这个名字吗?”高志航立正回答道:“不,我原名高铭久,去法国留学前改的名字,如果我记得没错,是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吴铁城沉吟着说:“哦,高志航,志在航空?但不知你的理想中,我们的航空应该是怎样的?”
“我觉得未来的国家荣辱,将取决于空中力量。我等一辈军人,应该志在空军。”高志航大声回答着。
“汉卿,他说的是国家,不是你辖下的东北,我没听错吧?”吴铁城对张学良说。
不待张学良回答,高志航又接着说:“没错,下官以为,东北军理当有国家情怀。”
吴铁城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说:“汉卿,这小子又夺了你的风头了!”张学良多少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旁边肃立的秦大队长观察张学良的神情变化,暗皱眉头。
接近中午时分,高志航和许争来到飞鹰队的浴池洗澡,两人裸身在淋浴喷头下。许争看着高志航健壮的肌肉和大大咧咧的举动,由衷地说:“子恒,我曾经以为,在你这个学员面前,我这个教官已经囊空如洗了。今天我才发现,至少在人情世故上,我还是可以当你的教官。在天上,我玩不过你;在地上,你玩不过我。”高志航听后漫不经心地说:“也包括玩女人吗?”许争一愣,稳了稳神,小声地问:“你听到什么啦?”
“有人举报说你快成北市场窑子街的老主顾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举报了,队里有人跟我过不去。怎么,幸灾乐祸是吗?”
高志航开始穿衣服,他在蹬上一个裤腿后,停在那儿了,说:“我希望你能跟我说这事纯属诬告。”许争也跟着开始穿衣服,他不慌不忙地穿完裤子后,说:“不是诬告,是真的。不过这话我只能对你说。”
“你玩大发了。奉军的家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怕砸了饭碗吗?”
“实话对你说,我的教官就要当到头儿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替我的人是你。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许争出屋后,就独自一个人走了。高志航追到走廊上,拦住了他,说:“等一等,我们之间应该无话不谈。尽管你是教官,我却一直当你是朋友的。”
“其实这个教官本来应该是你的,你在法国拿了五个A,对我这个本土教官是不服气的。”
“不服气是肯定的,不瞒你说,上你的课,我有时候是捏鼻子去的,不过该给你的尊重,我都给你了。”
“所以我想来想去,这个教官还是你来当吧。”许争绕过高志航,往前走去。
高志航从后边一把扯住许争的衣服说:“玩笑开大了吧?我当不当教官,不是你说了算。”许争边走边回过头来说:“我刚才说了,在地上,你玩不过我。你当上教官那天,本人就是副大队长了。”许争快步走向寝室,高志航愣在那里了。
就在高志航与许争在蓝天上飞翔的时候,葛莉儿拎起兜子,将一封信放在床头,而后离开了家门。外面阳光灿烂,路面上残雪消融。葛莉儿举目望向天空,她看到了高志航的飞机,也看到了一群候鸟正振翅北飞。葛莉儿回望一眼这个属于她的家门,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下了台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身又跑进屋。她将阳台上晾的高志航的衣裤收起来,细心地叠好,放在床头上,之后深情地回望了最后一眼,大步出屋。这次她在走下台阶时,没有了犹豫。
晚上,高志航回到家里,进门就喊:“葛莉儿,做的什么好东西?”屋里没人应声,他推开厨房门、厕所门,都没见到人影,便又跑到楼上寝室,见床头摆放着牛皮纸信封。他急切地抽出里面的信,内容是用法文写的:
“少校,我昨夜几乎未眠。请允许我直率地说,虽然我爱你,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俄国有句谚语:要想面对未来,就不能歪歪斜斜地站着。套用在我们身上,那就是如果不能以妻子的身份生活在你身边,我只能被迫选择离开。顺便告诉你,我已经有身孕了……”
高志航来不及看完全文,便捏着信跑下楼去。出了门口,跳上车,便往火车站赶。在路过大老刘的鞋摊子时,他将车停下来,问大老刘:“看见葛莉儿没有?”大老刘正在收摊,停下手中的活计,说:“我还是晌午看到的,蹲在路边吐呢,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高志航问:“她往哪边去了?”大老刘向北边一指,说:“出什么事了?”高志航没顾得上回答,将车陡然拐弯,发疯似的向北飙去。大老刘望着高志航的车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喃喃地说:“怎么了这是……我说过,人家是大洋马,你小子骑不住的……”
高志航向北撵了大约几里地,这才冷静下来,他突然意识到,以自己的力量,想在这么大的奉天城内找到一个人,那无异于大海里捞针。车到前边的一个路口上,他突然向右转去。
来到奉天北市场胭脂巷里,他把车停下来,径直奔去一家吊着数盏红灯笼的小楼。两个妓女迎上来,左拥右扶地拉着他往客房里去。高志航沉着脸把一块大洋拍到一个妓女手里,说:“你赶快把一个姓许的先生找出来,我有急事。”妓女拿着那块大洋,应声而去。一会儿工夫,许争从楼上下来了,他见到高志航后,表现得非常冷淡,说:“真没想到是你,是来跟踪我的吗?”高志航上前拉住他说:“我没那份闲心。”说着就附到许争的耳朵上说:“葛莉儿跑了。”许争也愣了,他问:“你们吵架了?”高志航摇摇头,说:“这事几句话说不清楚。”许争安慰高志航,说:“这是女人的把戏,别当真,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回家了。”高志航垂头丧气地说:“我比你更了解她。”
“那你不去找她,找我干什么?”许争不解地问。
“你说了,地面上我玩不过你。我听你说过,宪兵队和警察局都有你的朋友?”
“有啊,你想怎么样?”
“我估计人还没出奉天,最好是……在所有的陆路出口设卡盘查。”
“这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的,那得需要一个理由。”
“我就说葛莉儿是日本的奸细,没有比这更好的理由了。”
许争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吧,我试试,你回家等我的电话吧。记住,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当地上的座钟嗡嗡响起十二下时,高志航没有一丝睡意。他从纸箱里拣出一双高跟鞋,摆在床头附近的椅子下面,又从衣柜里找出葛莉儿的外衣,披挂在椅背上。而后自己盘坐在床头,一边喝酒一边朝想象中的葛莉儿说:“听着葛莉儿,你还不知道东北老爷们的脾气,你要星星月亮,我可以上天给你摘;你嘴没味儿,就馋我大腿上的肉,我可以拿刀剜一块给你,大不了落个疤瘌。可像今天这个事儿,招呼不打就跑了,你让我在弟兄们面前没面子……”高志航说到这儿,抡起胳膊,猛地将椅子打翻,他大声地训斥着:“我说不娶你了吗?你别装死,你给我起来,起来……”他扶起椅子,重又把葛莉儿的衣服披在椅背上,而后端坐床头,口气变得缓和下来,他说:“你听着啊,要是做露水夫妻,我就不会豁出命,把你从瑷珲接来。你傻呀!不就差你一个婚礼吗?”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高志航从床上一下蹦起,急切地抓起话筒,刚听了一句,脸上就绽开笑容,他笑着说:“你不是蒙我吧?”电话的那端,许争手持话筒,大声地说:“蒙你个屁!你马上来宪兵队,提审日本奸细。”
“你是说提审葛莉儿吗?”高志航还是不放心。
许争扫了一眼身边的宪兵队军官,很郑重地说:“你听着,我不认识葛莉儿,你只跟我说过抓什么日本奸细,现在抓到了。”高志航放下听筒,几步跑到门外,跳上车,那台轿车如醉汉一般在路上疯狂地颠簸着,好在街上已经没有了多少行人,偶尔有车辆也都远远地给他闪道。
在宪兵队里,葛莉儿的嘴被堵上了手帕,一路含糊不清地叫着。恰好许争从她身边路过,她认出了许争,冲着许争呜呜地求救。许争只是溜了一眼,没答理她。宪兵队军官跑过来,对许争说:“这个俄国小娘们自称是你们飞鹰队的眷属,你认识她吗?”许争摆摆手说:“战乱时期,真假难辨,不可轻信。我已经和你们队长说了,等会飞鹰队高队长过来,你们把这个娘们交给高队长审问吧。”
宪兵队押着葛莉儿去了审讯室,他们刚离开,高志航便赶到了。他见到许争后,跳下车,急切地问:“葛莉儿在哪儿?”许争立即厉声更正道:“我再说一遍,这里没有葛莉儿,抓到的是日本奸细。”说着他走到高志航跟前,放低声音说:“滥用兵权,少帅会割我的脑袋,懂吗高队长?”高志航点着头,问:“在哪儿抓到的?”
“她用两块大洋买通了货车司机,车已经快出北关了。”
高志航啊了一声,说:“太悬了,多亏你出手及时,谢谢了。”
“还用不用我教你怎么演戏啊?”许争最后这一句,带着明显的嘲讽和捉弄意味。
高志航径直走进宪兵队的审讯室,他刚坐下,两个宪兵将捆绑着的葛莉儿押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