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吴铁城在众人簇拥下步入俱乐部大厅,人群中顿时出现一次小小的骚动。有人鼓掌,更多的人纷纷起立,行注目礼。张学良引导吴铁城去贵宾席坐下。
张学良的出现对高志航丝毫没有影响,他和翁小旭还在边舞边聊。高志航说:“我们谈论法国,我更喜欢用法语说。”翁小旭用法语说了声对不起,便笑着说:“我法语只会这一句,你能讲英语吗?”高志航说:“没问题。你想了解什么?”
“你要算中国第一代空军,我对你的留学经历很感兴趣。”
“我们起初在法国牟拉纳航校,课程很简单:地上滑行,起飞三百米,再落地滑行,然后再起飞,再落地……从牟拉纳航校结业后,我们到了伊斯特陆军学校高级班。”
翁小旭打断了高志航的话:“等等,我没听错吧?怎么是陆军学校?”
“法国当时只有海军部和陆军部,空军航校归陆军部管,你要知道,即使在法国,空军也是年轻的军种。”
一曲终了,舞池的人散了,只有高志航和翁小旭还在舞池中央,全场人的目光都投到这两人身上,高志航居然毫不在意,依然忘情地讲着。
“校长包毕斯欧战时受了伤,是个瘸子,瘸得很厉害。我们背后叫他瘸子校长,直到有一天他驾机表演,把我们都看傻了,在我看来,他在空中跳出了绝妙的华尔兹……”
恰好此时乐队演奏的是华尔兹舞曲。高志航挽起翁小旭的手,激情澎湃地旋转起来,翁小旭的蓝裙霎时变成了喇叭花。高志航接着说:“当时他的表演,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旋转,翻滚,俯冲,侧飞……”
自从张学良他们来到后,舞池里的舞者就越来越少了。如此一来,高志航他们便具有了表演的意思。翁小旭感觉到大伙都把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便对高志航小声地说:“大家都在看我俩呢。”高志航问:“你介意吗?”翁小旭神情亢奋地说:“顾不上了,我已经跟着你进入了一万英尺高空,想停下来都很难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坐在贵宾席上的张学良带头为他们鼓着掌。
在张学良的周围,站着十几个便衣卫士,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场内的高志航。卫士长小声向张学良请示什么,被张学良用手势阻止了。吴铁城也在为高志航他们鼓掌,他说:“汉卿,这毛头小伙子是什么人,敢夺你的风头?”张学良大度地笑了笑,说:“来时给你们护航的,一个会说法语的穷小子。他敢夺我的风头,说明他的内心很强悍啊。这样的军人,是我希望的,没有什么不好。”
葛莉儿也在表情很复杂地看着舞池中的高志航和翁小旭。许争对葛莉儿别有意味地说:“子恒这会儿沉醉了,把你忘掉了。”葛莉儿似乎没听到,看着舞场上的翁小旭,她真诚地称赞着:“她真的很漂亮,像一只美丽的花狐狸。”
“这个花狐狸在跟你的丈夫献媚,你真的不介意?”
“如果他一点不吸引女人,那我倒很介意。”葛莉儿洒脱地耸耸肩。
许争回过头去,向张学良他们的方向看了几眼,对葛莉儿说:“可你的丈夫犯忌了。”葛莉儿摇头表示她不明白。许争也跟着摇摇头,说:“那是你不了解中国。”
舞场上,高志航和翁小旭还在继续飞翔着。高志航边舞边大声地说:“这个瘸子校长后来告诉我,只要飞机升空,他的腿就不瘸了,因为他长出了一双翅膀。这句话对我震动很大,我悟到了一种境界。”
翁小旭问:“什么境界?”
“人机一体,物我无间,机随心动,为所欲为。”
翁小旭沉思了一下,说:“这更像东方的智慧。”
“是的。在我日后的飞行中,飞机就成了我体内长出的翅膀,我们息息相通,高度契合,飞机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一直在想,飞机诞生在20世纪初是有道理的,上帝在造我之前,提前造了飞机。”
翁小旭很娇气地笑着,说:“可在我的想象中,你是个高个子。”
“你不懂,世界上优秀的飞行员,没有一个高个子。我妈是比照飞机的座舱尺寸生的我。”
翁小旭变微笑为大笑,她说这个说法很新颖。
又一曲终了,高志航和翁小旭回到了座位上。翁小旭指着报纸,“还是说这张照片吧,法国人为什么说你是个异数?”高志航两手交叉在一起,胳膊支在桌子上,目光望向正前方,记忆像是回到了从前,他说:“毕业前,我们到法国著名的空军23团实习,这个团有很多是欧战的英雄,根本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他们背地里叫我们中国猪。在最后考核时,他们特别为中国飞行员设了个禁令,不准穿越巴黎的一座桥洞,桥洞是留给法国人飞的。他们担心我们会撞了桥墩,机毁人亡。”高志航说着,将一个玻璃杯放倒,比作桥洞。他说:“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儿不错,河两岸聚满了巴黎市民。我在最后一个编队,开始贴着河面低飞,这时,无线电呼叫我,让我爬高,从桥上飞过去。我没理那个茬儿,冲着桥洞,嗖地一下就过去了。飞过之后,我觉得不过瘾,这个动作只能达到3A水平。我又来了个侧飞急转弯,俯冲河面,第二次穿越桥洞。整个飞机编队,只有我和法国王牌飞行员完成了这个动作。结果就是……”在高志航讲叙时,翁小旭一直盯着那个放倒的杯子,不往地点着头。听到高志航把话停下来了,她才说:“结果就是瘸子校长给你颁发了个5A证章。”
“那是写在报纸上的,报纸上没写的是,包毕斯校长为此暴怒,说没有哪个学员敢违背他的禁令,差点没给我毕业证书。”
高志航举杯和翁小旭相撞。翁小旭突然改用英语对高志航说:“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在我们跳舞的时候,你没意识到危险吗?”高志航听完这话先是一愣,他说:“危险?什么危险?”之后明白翁小旭的所指,他微笑着,用很坚定的口气说:“这个词,只有飞机升空的时候对我才有意义。”翁小旭略微摇摇头,说:“不是,在我看来,飞行员的危险有时会来自地面上。你刚才在舞场上的表现,在一些人看来,等于是旁若无人。你知道吗?有人会在乎的。”
“在战场上,他是我的统帅,可这是舞场。”
“假如我说人生到处都是战场呢?”翁小旭的话像是感慨,也像是提示。
高志航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如果那样,我就无话可说了。”翁小旭起身,对高志航表示感谢,她说:“希望我们这次的见面不是最后一次。”高志航目送翁小旭离开后,还在呆呆地坐着愣神。许争和葛莉儿来到他身边坐下。许争说:“还在看那个美丽的花狐狸。”高志航问他:“什么意思?是在挖苦我吗?”许争说:“这不是我的原创,是你的葛莉儿说的。”葛莉儿赶忙说:“我是在夸她,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许争目光转移到贵宾席上去,说:“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花狐狸是请少帅跳舞去了。”
音乐又响起来了,翁小旭果然娇声笑着,牵着张学良的手滑进舞池。场内一片哗然,接着是掌声。葛莉儿小声地对高志航说:“少校,你不会是吃醋了吧?”高志航没说话,他拉起葛莉儿,也步入舞池。
舞会结束后,高志航和葛莉儿都显得意犹未尽。高志航驾车在返回家时,一路上都在哼着一个曲子。葛莉儿问他哼的什么呀,高志航遂哼出唱词:
提起那宋老三,
两口子卖大烟。
一辈子没儿子,
却生个女婵娟。
葛莉儿听后说歌词不好,便用很陌生的眼光看着高志航。她用法语说:“在我的生活中,有两个高志航,我分不出哪一个是你了。”高志航笑着说道:“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的忙。”葛莉儿说:“一个是操法语、英语,或许还有俄语,可以和红酒、艺术、郁金香和宝剑发生联系的男人;另一个高志航,对不起,我总能通过你看到中国的乡下。”
“能通过我看到中国乡下的穷小子?”
“是的,比如你甚至还不习惯换拖鞋。”
车到了家门口,高志航先跳下车,把葛莉儿这边的车门打开,很绅士地做了个请葛莉儿下车的手势,又快步跑到家门前,掏出钥匙,把门打开,又做了个请葛莉儿进屋的动作。进屋后,高志航又大步流星地向里走去,当他看到葛莉儿在用很诧异的目光看着他,这才把迈出去的一只脚重又收回来。他边换拖鞋边说:“在我印象里,我小时候好像从来没穿过鞋,更不要说拖鞋。夏天脚上全是口子,到了冬天,口子又变成了冻疮。”
“你还没告诉我,哪一个高志航是你?”葛莉儿又问道。
“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个高志航?”
葛莉儿耸耸肩膀说:“我也不知道。”
换好睡衣,高志航去壁柜里取了两个高脚杯,倒了红酒,一杯酒给了葛莉儿,另一杯端在手里,来到穿衣镜前轻轻摇动酒杯,对镜子里的自己说:“是啊,你,高志航,一个通化乡下的穷小子,装神弄鬼,装模作样,没想到会把白俄贵族的女儿骗到手了。”葛莉儿站在身后的不远处看着他,问他在说什么,高志航放下酒杯,走过来,抱着葛莉儿的肩膀,说:“亲爱的,我们睡觉吧。”葛莉儿拨去高志航的手,很郑重地说:“子恒,我们该好好谈一次了,你不觉得吗?”高志航嘴里说着好啊,便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葛莉儿坐在床上。高志航说:“你不是要谈谈吗?怎么不说话了?”葛莉儿突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带我去乡下?”高志航沉默起来。
“哑巴了?是嫌我拿不出手吗?”
“我的天,你连拿不出手都会说了!听我说,不是嫌你拿不出手,我是嫌我家拿不出手,你家是贵族,可我家就是农民……你会失望的。”
“不会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高志航听傻了,他好奇地问:“你还会说什么?”
“我还知道,像我们这样,叫露水夫妻。我不喜欢。”
“亲爱的,那你要怎么样呢?”高志航试探着问。
“我要有仪式的那种结婚,杀猪,喝酒,放鞭炮,贴喜字,吹喇叭,坐花轿,拜爹妈,拜祖宗……”
高志航这次是真正惊诧了,他没想到这么几天,葛莉儿的变化这么大,居然连中国式的结婚程序都搞得如此明白。他看着葛莉儿,说:“怎么跟你说呢,飞鹰队成立没几年,翅膀还不硬。上司有话,让我们抓紧训练。等我忙过这一段,肯定带你去通化。我们睡觉吧,明天还有我的表演科目。”葛莉儿突然改用法语说:“不要骗我了!你是不敢领我回乡下的,你家里还有一个叫邵文珍的女人。”高志航惊得目瞪口呆,他低下头问:“你怎么知道的?”声音小得像是从远方飘过来的一样。
“你那天和大老刘谈话,我听到了一大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邵文珍是我的前妻,已经死了。我跟你说过的。”
“可她还有个妹妹,邵文静不是要嫁给你吗?”
高志航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他索性把事情摊开来,问葛莉儿:“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我们俩到底谁是妻、谁是妾?”
高志航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他竟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葛莉儿见他无语,便又问:“你不会也想和大老刘说的放羊似的,一个也是放,两个也是放吧?”
“跟你说实话吧,我给家里去信了,把你的情况都讲给了我爸我妈,他们回信说,我是长子,婚姻大事要听从父母之命,不可自作主张。”高志航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你应该告诉家里,我们已经是做成熟饭了。”葛莉儿说。
“我不想惹他们生气,中国人讲究孝道,父母之命是不可违的。”高志航显得有些无奈。
“可我心目中的高志航是强悍的。”葛莉儿还在争取和鼓励着。
“你说的是飞机上的高志航。”
葛莉儿扯过一床被子,自己躺下睡去了,把后背给了高志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