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焕章捅了捅身边的老伴说:“这下可热闹了,都是冲你来的,也好,给你个颜色看看。”李春英用胳膊撞了老头子一下,说:“怎么是冲我?你不是也怕串秧子吗?”李春英又向窗外看了一眼,口气突然软下来,叹息道:“犟种啊,放着好人家姑娘不娶,非要娶个俄国妖精,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呀?”高焕章趁机说:“大冷天,你就让一大帮儿女在雪地里跪着?”李春英一屁股坐到炕上说:“你当我好受啊?我不是替你高家着想吗?”高焕章也从窗台上下来,坐到炕上后,对老伴说:“事已至此,别再跟我提串秧子的事了,就当我放屁!”
跪在当院的高志航和葛莉儿,因为有姐姐和弟弟的加入,觉得不再孤单和寒冷。特别是葛莉儿,她一只手拉着丈夫,另一只手拉着姐姐,感觉到两股暖流正涌遍全身,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瞅瞅那个,感觉到新鲜和温暖。高铭新小声嘟囔着:“这要跪到什么时候?”高梦兰像是宽慰大家,也像是以姐姐的身份命令大家,说:“除非爹妈答应了,要不就跪到天亮,再跪到日头西落。”高铭德在旁边搭话:“用不到那时候,咱妈是刀子嘴豆腐心,爹更是。”老疙瘩小声对大伙说:“我刚才扒门缝看了,他们俩从窗眼看你们呢。估计他们也快靠不起了。”高铭新捅捅身边的老疙瘩,说:“派你个活儿,等会我跪烦了,喀嚓一蹬腿,你进去告妈,三哥快不行了。”众人都发出一阵窃笑。
高志航听了兄弟们的话,非常感动,晃了晃葛莉儿的手说:“大家都是为你跪的,日后你要对我的弟兄好一点。”
“我给你们煮咖啡。”葛莉儿讨好地应答着。
高铭德和高铭新听后,小声地讨论起咖啡是什么,一个说是奶,一个说是茶。葛莉儿告诉他们,咖啡不是牛奶,也不是茶。他们又异口同声地问是什么,葛莉儿说:“让我想想啊,咖啡就是……咖啡。”众人又笑起来,高铭新说:“嫂子,你这话等于没说。”葛莉儿听到他们管她叫嫂子,有些激动,她说:“你们以后不管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都答应。”高铭新嘻嘻地笑着说:“把我大哥的皮靴扒下来,让我美美。”葛莉儿也笑起来,说:“这个我可不敢,他是少校,厉害!不过等你有女朋友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双高跟鞋。”
这时,门咣的一声开了,高焕章和李春英现身门前。李春英冲着门外大声嚷着:“起来!起来起来!俺俩又没死,下哪门子跪啊?!”
门外没人吱声,也没人起来。
高焕章冲着高志航说道:“老大,起来吧,挺大个军头儿,也不怕别人笑话。”
高志航一看时候到了,他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葛莉儿,小声地说:“快叫啊。”
“爹,妈,都是我不好,惹你们生气了。”葛莉儿很甜润地叫了声爹妈,很真诚地表达着歉意。
高焕章扑哧笑了,跪着的人也都笑了。李春英暗中掐了老头一把。高焕章立即又板起面孔来训斥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梦兰你也是,没你什么事,也跟着起哄架秧子。你们七个绑到一起,这不是逼俺们老两口子吗?”
“爹,妈,不是七个,是八个。”高志航补充了一句。
李春兰赶紧问那个是谁,高梦兰反应得快,马上意识到高志航指的是什么,就抢先替他回答了:“我这个没过门的弟媳妇已经怀上了。”高焕章脸上顿时有了喜悦,却尽力掩饰着,说:“春兰,不许瞎说,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高志航赶紧接过话来:“我姐没瞎说,已经两个月了。”高梦兰又接过高志航的话茬说:“我们几个倒不要紧,要是把你孙子冻坏了,那可坏事了。”高焕章转头看老伴,李春英冲着他嚷道:“看我干什么?是我起的事吗?”
“不你起事谁起事?说我起事,孩子们也不信啊。”
“好啊你个老不死的,装好人谁不会?跟你说,就是串秧子,那也是老高家的种。”
众人又大笑起来。葛莉儿似懂非懂地听着,用法语小声问高志航:“我不明白妈的意思,但显然不是夸我。”高志航也用法语对葛莉儿说:“是夸我,说我很能干。我姐结婚一年了,还没孩子。他们想孩子想疯了。”
高焕章听到儿子和媳妇在嘀嘀咕咕地说着外国话,沉声喝道:“老大,你听着,我知道你会拽两句洋文,以后当着我们两口,你们俩把舌头给我捋直了。”
高志航捅了捅身边的葛莉儿,冲她做了个鬼脸,两个人一起冲着父母磕了头。高志航说:“是,以后我们不说法语了。”高焕章背着手往屋里走去,李春英冲着门外说:“还等什么?都进屋暖和暖和吧!”
高志航一个高蹦起来,拉起葛莉儿,用法语大声地欢呼:“亲爱的,我们胜利了!”
大家进屋后,李春英吩咐老疙瘩再点上一盏灯来。屋里多了一盏灯后,显得明亮了很多。李春英把葛莉儿拉到跟前,细致地端详起来,其他的人也借此机会,不失时机地看了几眼。看得葛莉儿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头,脸上也飘起红晕。这时高志航赶忙过来解围,他招呼葛莉儿,“就着家里的人全在这儿,还不把你准备的见面礼发给大家。”
葛莉儿便打开皮箱,给众人分东西。她将獭皮帽扣在高焕章头上,高志航则把披肩围在李春英身上。高焕章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起来,边照边说:“你爹不是不识货,就这个獭皮帽子,县长也未必戴得起!”
“别臭美啦,摘下来吧,大半夜的,戴给谁看?”李春英看着老头子,撇嘴说。
“说我臭美,你那是啥?一个半大老婆子,你围得出吗?跟老妖精似的。我看给你大闺女算了。”
高梦兰从娘的身上一把抢了披肩,系在自己脖子上。葛莉儿看后笑着对大姐说:“这个东西不能系。”便给高梦兰做了个示范,高梦兰照着做了,朝镜子里刚瞅了一眼,就被李春英抢了去。母亲将披肩仔细叠了,用破布包上,放到柜子里,说:“你们谁也别惦记着,这是大儿子给我买的。”高志航忙说:“妈,你弄错了,这是葛莉儿给你买的,真正的俄国货。”
“玩意是好玩意,让你妈戴瞎了。”高焕章嘟囔着。
“怎么是戴瞎了?我当一回老妖精不行啊!”李春英笑着说。
众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高铭新凑到葛莉儿跟前说:“怎么着嫂子,大冷天,我们陪你跪了一回,就白搭了?”哥几个跟着起哄,葛莉儿说:“别急别急,都有份。”接着便把给姐夫和老二老三的皮夹克和给高梦兰的化妆品都拿了出来。老疙瘩得到一个书包,当即挎在身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李春英看看皮箱空了,便说:“东西也都分了,都回吧回吧,别在这气我。”哥几个都拿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心满意足地一哄而散。
“我家闲着一间房,要不你和弟妹住我那儿?”高梦兰拿眼睛瞄着妈妈说。
“人家俩是回家看老人,住你那儿算咋回事,老疙瘩你搬过来,让你大哥大嫂住到西屋。”
高梦兰听完母亲的话,贴在葛莉儿的耳边小声说:“听见没,我妈认下你了,都说他嫂子啦。”
高志航和葛莉儿来到西屋,关上门后,葛莉儿激动地上去搂着丈夫的脖子说:“我就等着坐中国的花轿了。”
第二天早上,随着一声鸡鸣,晨曦显现了。
高志航一觉醒来,翻了个身,见葛莉儿大瞪着两眼看天棚。高志航问她怎么醒得这么早,葛莉儿说她本来就没睡。高志航搂过葛莉儿,问她:“想什么呐?”葛莉儿说:“我有点害怕。”高志航很不解地问:“妈和爸都接受你了,还怕什么?”葛莉儿往高志航身边靠了靠,说:“有点儿怕那个邵文珍,如果我猜得不错,邵文珍是在这屋死的吧。”高志航被她说愣住了,半晌才说:“你怎么会想起她来了,我们不说她好吗?”葛莉儿却说:“我从一进这个院子后,就一直想起她,觉得有一双眼睛总在背后看着我,你说说她好吗?”
高志航沉默了一会儿,由衷地说:“虽然是家里包办的,说起来也是个不错的女人,就是太缠着我了……”
“什么叫缠?”葛莉儿问道。
“对我太痴情了。”
“我不认为痴情是女人的过错。”
“可有时真的让我很烦……婚后第三天,我接到东北陆军军官教育班的录取通知,她很不高兴,哭成了泪人,不让我去报到,我差点给她一巴掌。”
“我最讨厌俄国男人跟自己的妻子炫耀暴力。”
“我是说差点,可我没打。又隔了大半年,东北军选了二十几个陆军军官去法国学飞行,有我一个,她又闹我,说,学打炮就够让我担心了,你又要上天,你是鸟吗?通化人祖祖辈辈你听过谁上天了?”
葛莉儿听后呵呵地笑起来。
起来做饭的李春英听见西屋有说话声,便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前偷听,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煤铲上,发出当啷的声响。高志航听到了动静,便把他们的谈话改成法语。
“别笑她。她从来没见过飞机,觉得开飞机上天是不可思议的,更不要说空中打仗。”
葛莉儿也改用法语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跟通化人比,老子比的是日本人,日本人能上天,我也要上天。不然中国会挨他们欺负。”
葛莉儿又问:“然后是不是又差点打她一巴掌?”
“没有,我只是忽略了她。在法国那几年,我只给她写了两三封信,等我回来时才知道,她得了一种当地人说的邪病,人瘦得脱相了,最后自己找了根绳子……”高志航往脖子上比画了一下。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葛莉儿很伤感地说:“我很同情这个女人。”
“你和她不一样,你受过教育。”高志航以为葛莉儿会联想到自己,便宽慰着。
“你错了,这跟教育无关,在爱的问题上,天下女人是一样的。”